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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3【單】 [打印本頁]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40 PM     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3【單】

娉婷與楚北捷之間隔了太多恩怨情仇,但最終還是屈服在愛情之下。

折磨對方就等於折磨自己,如果兩人之間真有愛情,那麼又怎會通過不了誤會的考驗?

只是在別院裡神仙一般的日子畢竟是夢,俗世的羈絆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何俠來了,東林王的信來了。她只能說服自己相信,她的男人會遵守和自己的約定,將他的生日留給自己。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會不守諾言,忘了此約?

他怎會為了那些流不盡英雄血的家國事,狠心捨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回來的腳步?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4 11:56 PM 編輯 ]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41 PM     標題: 楔子

  十一月中,北漠境內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上將軍則尹在這個時候入宮,向北漠王提出辭去所有官職。

  「為何如此突然?」北漠王賞雪的心情蕩然無存,回頭看著則尹訝道。

  則尹道:「邊疆危機已過,則尹也該履行對陽鳳許下的諾言了。」

  「不再參與兵戰,伴妻兒看青山綠水,悠閒終老,對麼?君子一諾啊。」北漠王轉頭不語,良久才道:「陽鳳對於毒害東林兩位王子的事,至今耿耿於懷?」

  則尹長歎一聲,沉聲道:「國家大事怎能容得下婦人的仁慈,此事不能怪大王。」

  「她果然還是耿耿於懷,再多的賞賜也比不上那位閨中好友。」北漠王苦笑著點頭:「寡人還能說什麼?罷了,罷了,則尹上將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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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漠上將軍府,在漫天白雪中,撤下了大門上由北漠王親自提筆書寫的上將軍府橫匾。

  則尹辭官之事,府中上下早有消息流傳,侍從們都是跟隨則尹多年的親信,早有則尹到哪他們就到哪的覺悟,所以消息正式公佈,府中一派平靜,眾人心有默契,各自收拾府中行李,準備離開北崖裡。

  雪一連下了七天,仍不見停止的跡象。

  出入都城北崖裡的大道一片雪白,只有一隊車隊冒著風雪緩緩行走。車輪壓過積雪,留下兩行長長的輪跡。

  最中間的一輛華麗馬車內,正燃著熊熊爐火。陽鳳低頭看著懷裡的寶寶。這孩子精力旺盛,就如他父親一般,哄了多時,終於睡著了。

  露出一絲甜笑,將孩子放到小小的絨毯中,仔細包裡好,陽鳳輕輕打個哈欠,依窗而坐。

  「睡了?」則尹湊上去,小心翼翼地審視睡夢中的孩子。他向來慣了拿劍廝殺,見了柔弱嬌嫩的初生嬰兒,只覺得怎麼輕抱都會弄傷他似的。初為人父,竟比初次上沙場更叫人膽怯。

  陽鳳瞧見他的樣子,輕笑起來,也湊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凝視著孩子,愛憐地說:「看他的鼻子,還有小嘴,活脫脫一個小則尹。」 「臉龐像母親。」則尹喜洋洋道:「兒子像母親,將來一定有出息。陽鳳,多虧有你。」

  陽鳳一怔:「多虧有我什麼?」

  「多虧有你,不然怎麼會有我這可愛的兒子?」

  「這是什麼話?」陽鳳好氣又好笑,不想吵醒寶寶,扯扯則尹的衣袖。兩人一同坐在墊著厚毛皮的橫椅上,陽鳳忽然低聲問:「夫君是否覺得陽鳳太過任性?」

  「怎麼會呢?」

  「陽風逼著夫君辭去大將軍的職位,離開北崖裡隱居。大雪未停,又不顧慶兒未滿月,逼著夫君上路。如今想來,實在是太任性了。」

  則尹發出一陣悅耳的低沉笑聲,粗糙大手撫著陽鳳的臉,問:「我則尹會是被人逼著辭官上路的人嗎?辭官,離開北崖裡,都是你的心願。既然是你的心願,我必定心甘情願為你達成。」話語稍頓,聲音沉下兩分,歎道:「何況,我知道你為著娉婷的事心裡不安。住在上將軍府裡,受著大王不斷的賞賜,更令你如坐針氈。」

  提起娉婷,陽鳳臉上添了憂愁,低聲道:「我昨晚又夢見娉婷,她就站在我面前,不笑,也不說話。我伸手想摸她,她竟然像影子一樣,根本摸不著。則尹,是我央求娉婷為北漠出計的。」

  「我知道。」則尹將陽鳳抱在懷中,目光沉痛:「我北漠國受了她的深恩,卻將謀害東林兩位王子的罪責推到她身上,則尹實在沒有面目見她。」

  「她自己也不願洗刷這個冤屈。」陽鳳愁道:「自從你查到楚北捷隱居的地方,我已經派人給她送過三封信,要她將事情向楚北捷說清楚,設下毒計害死楚北捷兩個侄兒的是何俠,並不是她。可她一封回信也沒有給我。」

  「她現在應該正被軟禁,會不會書信沒有送到她手上,反而被楚北捷的人截住了。」

  陽鳳搖頭道:「被楚北捷看了不更好嗎?可東林軍現在對何俠並沒有加強追捕的跡象,可見他們還不知道何俠幹了什麼事。我想楚北捷為人高傲,不會攔截或者偷看娉婷的書信,怕只怕娉婷自己不肯為自己伸冤,那可怎麼好?」

  則尹皺起濃眉,不解道:「她已經知道何俠變了,竟然還甘願為他抵罪?」

  陽鳳似乎覺得冷,在則尹懷裡換了個姿勢,把丈夫胸膛的心跳聽得更清楚一點,目光移向不遠處正甜睡的孩子,輕聲歎氣:「對一個人失望是一回事,恨一個人又是另一回事。娉婷很清楚,只要她一開口說明事情真相,何俠就會成為東林的頭號大敵,那和親手把何俠殺死有什麼不同?十五年的情分,不是這麼容易斷的。」

  陽鳳聲音漸漸低下去,像遇到了更難解的心事,躊躇半日,才續道:「我只怕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但不對楚北捷申明自己的冤屈,反而用此事驗證楚北捷對她的心意。唉,男人的心,豈是可以輕易試驗的?」

  則尹聽愛妻語氣中充滿哀愁,她生產不足五十日,又添煩惱,生怕她會為此生病,愛憐地輕拍她的肩膀,勸道:「不要多想了,我雖然辭官隱居,但還不算毫無實力。只要娉婷有需要,我們一定會幫上忙。」

  「希望蒼天保佑娉婷。」陽鳳合掌在胸,默默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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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則尹一行車騎在大雪紛飛的路上默默前進時,雲常國的王宮內正煙火滿天。

  宮內掛滿紅綢,侍女們穿著盛大節日的綵衣,流水般托著各色點心出出進進。威嚴歡樂的鼓樂聲,從宮牆內飄到城內民居處,引得雲常都城的百姓一陣陣議論。

  「公主殿下要出嫁了!」

  「嘿,咱們雲常以後就有駙馬爺了?」

  「早該找個駙馬爺了,公主雖然能幹,畢竟是個女孩家,總不能一直管理朝政吧?還是找個駙馬爺,自己安心生個小王子出來的好。」

  「哈哈哈,說得有理。」

  「說起來,我們公主眼光不錯啊,自從大王去世後,求婚的人幾乎把王宮的門檻踏破,公主誰都不選,竟然選了這一位。」

  「對!對!畢竟是咱們雲常的公主殿下,眼光真不錯。有了這位駙馬爺,咱們雲常再也不怕什麼東林的楚北捷,北漠的則尹啦!哈哈哈,來啊,為公主和駙馬爺喝一杯!」

  香醇的美酒,在痛快的碰擊中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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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蝴蝶群般的侍女,身穿隆重的朝臣服飾的貴常青緩步走入王宮最西側一處安靜貴氣的屋子。

  雲常王宮中最有權勢的侍女綠衣剛巧站在門口,正吩咐兩位侍女:「把前些日進貢的鸞鳳鎦金腰帶取來,另外再取點紅果干,記得擺在紅色的盤子裡,要兩盤,每盤放上九十九片紅果干。記住了,是九十九片,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可說清楚了,今天是大日子,誰敢給我出一絲錯,小心你們的腿。」 一口氣說了一輪,猛一回頭,看見貴常青,連忙笑道:「貴丞相來了,請趕快進去,公主已經問了幾次怎麼丞相還不到。再不來,公主就要打發我去請了。」

  貴常青矜持地笑了笑,跨步走進屋中。

  屋內熏香縈繞,外面歡樂的鼓樂,到此處只剩一點點聽不清楚的餘音。垂簾後,一個瘦削身影獨坐鏡前。

  貴常青站在簾前,尚未開口,已經聽見耀天公主熟悉的清脆聲音:「丞相請過來。」

  貴常青掀開簾子,走到鏡前站住。

  鏡中的公主美艷更勝往常,鑲滿寶石的鳳冠端正地戴在頭上,從鳳冠下端,垂下一排搖動個不停的珍珠鏈子,遮擋不住她眸中轉動的流光。

  耀天公主放下手中的眉筆,仔細打量銅鏡中的自己,低聲笑問:「丞相,耀天打扮得美嗎?」

  貴常青凝神看了看,點頭道:「美極了。」沉默了一會,似乎心裡有無限感慨不得不發,長歎一聲:「公主終於要出嫁了。那個喜歡讓全王宮侍女追得氣喘吁吁的小姑娘,就快有夫君了。時間過得真快。公主高興嗎?」

  「又高興,又擔憂。」耀天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母後在世時曾說,女孩嫁人就像把手放進黑森森的洞穴,你不知道抓到的會是稀世珍寶,還是一條致命的毒蛇。丞相是對雲常王族最忠心的大臣,父王去世後,若沒有丞相的幫助,我根本無法管理國政。我今天想問丞相一個問題,請丞相給我一個真實的答案。」

  貴常青肅然道:「公主請問。」

  「我選擇何俠,大臣們和百姓都為之高興,為何丞相卻在知道這個消息後,連續幾天愁眉不展呢?」

  貴常青沒料到耀天公主會忽然問到這個,略為愕然,思索半日才道:「大王早逝,沒有留下王子,公主以女子身份管理一國朝政,所有人都明白,可以娶到公主成為雲常的駙馬,就可以得到雲常的大權。所以,臣一直力勸公主小心擇婿,不要讓無能之徒得到雲常,使雲常遭受覆滅的命運。」

  「何俠會是無能之徒?」

  「公主確實很有眼光,何俠受歸樂大王何肅陷害,正需要一個落腳安身之處。他現在雖然家破人亡,但畢竟出身高貴,言談舉止風度不凡,而且與楚北捷並列為當世名將,是難得的人才。如今戰雲密佈,各國自危,戰將最為寶貴,公主在這個時候答應親事,等於親自為我雲常招來一面鋼鐵屏障。只是……」貴常青搖頭,沉聲道:「他太有能力,太有抱負。要長久地擁有這樣一個男人,並不容易。」

  耀天公主低頭思索,幽幽問:「既然如此,丞相當日為何不上奏阻止?丞相的意見,我從不會不重視。」

  「臣若是上奏阻止,公主會改變決定嗎?」貴常青感歎道:「臣為官已有二十年,看著公主出世,公主是否鐵定了心腸要做某事,難道臣會看不出來?」

  耀天公主抿唇想了想,展顏笑道:「不愧是丞相。我確實不會改變主意,從何俠跨入王宮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決定非此人不嫁。哪個女子不希望嫁給一位稱得上英雄的男人?何況這世上英雄太少,可遇而不可求。」

  她站起身來,頭上佩飾一陣叮噹作響。

  「不過丞相說得很對,要長久地擁有這樣一個男人,並不容易。」耀天轉頭看向貴常青,露出一個天真的狡黠笑容:「如何才能留住何俠的人和心,丞相日後好好為我思量吧。」

  貴常青躬身道:「臣必殫精竭慮。」

  「很好。」耀天移到門前,遙看王宮另一端,自言自語道:「樂聲近了。何俠……他該進入宮殿正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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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遙遠的另一國度,何肅在歸樂王宮中對著灰濛濛的天色不語。

  王後從身後靠近,探問:「大王看了剛才送來的書信後,一直愁眉不展,是不是聽見了什麼不好的消息?」

  何肅點頭:「雲常國的耀天公主答應了何俠的求婚,今天就是他們大禮的日子。」

  王後訝道:「耀天公主竟然答應嫁給現在已經一無所有的何俠?她怎會如此不智?」

  「這是很明智的決定。」何肅回頭,淡淡掃王後一眼:「何俠並不是一無所有,他最寶貴的財富都在他自己身上。天下有身外財的人多,有身上財的人少。耀天公主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王後隱隱聽出何肅責怪之意,訕訕低頭,輕聲道:「大王心裡煩悶,不如讓臣妾為大王彈奏一曲。」

  「不必了。」何肅站在窗外,尋找敬安王府曾經所在的方向,喃喃低語:「寡人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天下聞名的歸樂兩琴,都不再屬於歸樂了。」

  陽鳳當初逃走,正是因為王後聽了讒言,要處置陽鳳。聽何肅這麼一提,王後心內一顫,低頭道:「這是臣妾愚鈍之過,臣妾願受責罰。」提起長裙,怯生生低頭跪下。

  何肅沉默良久,似乎想起什麼,竟呵呵笑了起來:「王後快起來。」

  他轉身,將王後輕輕扶起,欣然道:「陽鳳雖然琴技出眾,到底只是一個養在後宮的女子,論見識謀略,遠遠不如白娉婷。寡人失去陽鳳也就罷了,何俠竟為了一點眼前利益放棄白娉婷,真是傻瓜才會做的決定。將來他一定會為此付出沉重代價。」

  王後懷疑道:「白娉婷真的這麼厲害?」

  「王後見過白娉婷嗎?」

  王後回憶了一會:「她很少入宮,臣妾只見過一兩次,不喜歡說話,容貌倒也平常。」

  「白娉婷雖然不是美人,卻另有一種魅力,使人想將她留在身邊,永遠的擁有她。」何肅看著王後,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天下憑美貌讓男人心動,邀一寢之歡的女人很多,能讓男人萌生永遠這個念頭的女人,又有多少個呢?」

  「何俠不就放棄了她嗎?」

  「何俠會後悔的,說不定他已經後悔了。但後悔又有何用?」何肅瞇起眼睛,寒光從眸底掠過:「寡人不會讓他輕易得回白娉婷的。」

  飯後,何肅留在殿中處理國務。王後告退。

  轉入角落的邊廊,王後停下腳步,用袖偷偷拭淚。

  王後的乳母呈祥嬤嬤正跟在王後身邊,驚道:「王後這是怎麼了?」

  「大王動心了。」

  「誰?」

  「敬安王府,白娉婷。」

  呈祥嬤嬤一陣沉默。

  大王下令剷除敬安王府,密召何俠和白娉婷入宮之日,曾有嚴旨,敬安王府眾人若有動亂,可立即斬殺,只有一人除外。有一人必須生擒,不得傷害。

  敬安王府,白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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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房花燭,映紅嬌娘雙頰。

  頭上紅巾輕輕飄落,鳳目上挑,一道俊逸身影跳進眼簾。

  四國頂尖的貴族公子,赫赫有名的小敬安王,站在她的面前。

  「公主。」

  「駙馬。」

  低聲交換幾乎細不可聞的一聲,只眼神兒一碰,心已經亂跳個不停。

  何俠解下胸前的紅花綢帶,雙手為耀天公主取下頭頂的鳳冠,感歎地笑道:「想不到何俠四處流離,無人肯予收留,竟有這般幸運,蒙公主垂青。蒼天待我實在不薄。」他一笑即斂,端詳耀天恬靜的面容,柔聲道:「公主若有所思,是否有心事?」

  耀天自失地笑了笑,答道:「我只是在想,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變故,耀天是否還有福氣,能嫁給夫君為妻。」眼波水銀般流轉,停留在床邊的垂幔上,輕歎道:「洞房花燭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雙全,英雄蓋世。此情此景美得像夢一樣,真有點生怕這不過是美夢一場。」

  何俠皺眉道:「公主何出此言,難道竟然不相信何俠的一片心意。」

  「哦,我失言了。」耀天公主轉頭,給何俠一個甜美的笑容:「若不相信夫君,我又怎麼會當著臣民的面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何俠星辰般的眸子凝視著耀天,彷彿兩個充滿魔力的深潭,幾乎要將耀天吸到無邊的深處。他在耀天公主面前單膝跪下,深情地握住她一雙柔荑,抬頭道:「公主放心,何俠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公主。何俠在此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公主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耀天公主的眼睛驟然亮起來,喜道:「夫君真有這般遠大的志向?」

  何俠朗聲長笑:「人生苦短,不創一番大業,怎麼對得起養育我的爹娘?」

  耀天公主聽他笑聲中充滿自信,豪邁過人,心中暗喜,柔聲問:「夫君躊躇滿志,想必心裡已經有了統一四國的大計。」

  何俠止住笑聲,思索一會,答道:「第一件要做的事,當然是讓我今生的勁敵不能再為東林王族效力。」

  耀天公主管理朝政多時,對各國權貴瞭若指掌,立即插口道:「楚北捷已經歸隱山林,不問政務,但如果東林出現危機,他必然會再度出山。夫君有什麼辦法,可以割斷楚北捷和東林王族用血脈聯結的關係?」

  何俠暗讚此女聰明,竟對四國情況如此瞭解,讚賞地看她一眼,攬著她柳枝般的細腰扶她起來,一同遙望窗外明月。

  「在一種情況下,楚北捷會和東林王族永遠決裂,即使東林王族出現危急,楚北捷也會袖手旁觀。」

  耀天公主蹙眉想了半天,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出來,在什麼情況下,楚北捷才會離棄他的家族?」聰慧美目看向何俠,詢問答案。

  何俠英俊的臉上浮現一絲猶豫,看著天上明月,怔了半晌,似乎才想起還未回答耀天公主的問題,長長吐出一口氣,沉聲道:「那就是,東林王族使楚北捷永遠失去他最心愛的女人。」

  「楚北捷最心愛的女人?」

  「她叫……」何俠雙唇如有千金重,勉強開啟,吐出熟悉的名字:「……白娉婷。」

  耀天公主一驚,驀然抿唇。

  娉婷,白娉婷。

  敬安王府真正的大總管,何俠最親密的侍女。

  傳聞中,東林與歸樂五年不侵協約的締造者的白娉婷。

  傳聞中,毒害東林兩位幼年王子,拯救北漠於危難的白娉婷。

  傳聞中,正被楚北捷含恨囚禁的白娉婷。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42 PM     標題: 第一章

  白娉婷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這個問題連楚北捷也回答不了。

  他在床上坐起上身,轉頭,目光下移。

  清晨的陽光並不燦爛,被困在烏雲中的光線艱難逃出一絲,落在她散開的青絲上。毫無防備的熟睡臉龐上,他看見了,她唇邊一絲甜美的笑意。

  美夢麼?

  楚北捷情不自禁,低頭靠近。

  他對她不好,他知道的。

  西廂中共對了八個月,他夜夜強索,纏綿銷魂之際,竟一次也沒有對她好過。

  為何她仍有甜夢?楚北捷不懂。

  他靠得更近一點,想將她唇邊的笑意看得更仔細些,鼻子噴出的氣息使她軟軟的髮梢微微顫動。

  濃密的睫毛輕輕動了動,楚北捷驀然退開,下床。

  娉婷睜開眼睛,只看見楚北捷轉身的背影。她立起上身,輕聲道:「王爺醒了?」

  背影,永遠只有背影。

  昨夜的恩愛是過眼雲煙,夢醒後,連一絲也不剩。

  她看著楚北捷如往日般不發一言地離去,挺直的背影,不變的鐵石心腸。

  八個月,已經到了下雪的季節,而春,卻仍在很遠的地方。

  「姑娘醒了?」貼身伺候的紅薔端著裝了熱水的銅盆跨進屋子,將銅益擺在桌上,搓著手道:「今天真冷,天還沒亮,雪毛毛就飄下來了。雖不是大雪,可真冷得夠嗆。趁水熱,姑娘快點梳洗吧。」

  她上前,將娉婷從床上扶起來,瞥見娉婷眉頭猛然一蹙,忙問:「怎麼?是哪裡不舒服?」

  娉婷坐在床邊,閉目養了一會神,才睜開眼睛,緩緩搖頭道:「不妨事的,起急了,不知道扯到了哪條筋骨。」

  水很暖。婆娑輕舞的水霧,籠罩打磨得光滑的銅盆。纖纖十指慢慢地浸入水中,感覺截然不同的溫度。

  紅薔盯著那十指看,輕歎:「好美的手。」

  「美麼?」娉婷問。

  「美。」

  娉婷將手抽離水中,紅薔用白色的棉巾包裡起來,輕輕拭乾。

  水嫩的指尖,形狀美好的指甲,細蔥似的十指。

  娉婷笑了:「美又如何?這雙手,再也不會彈琴了。」

  「為什麼?」紅薔好奇地問。

  娉婷似乎沒了說話的興致,別過頭,閒閒看窗外一片寒日的肅殺。

  紅薔伺候娉婷已經有一個多月,大致知道她的脾氣,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問,識趣地收拾東西,端起鋼盆,退出西廂。

  腳步邁出門檻,在轉身的瞬間,一個聲音從背後細微地傳來。

  聲音如煙,可以被風輕易吹散,只餘一絲殘香在耳邊徘徊。

  「我……沒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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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來得很快。

  未到晌午,一具古琴已經放在案頭。

  雖不是鳳梧焦尾,但半日內在這荒僻地方可以找到,已算難得。

  娉婷伸手,撫著那琴。她溫柔而愛憐地撫著,彷彿那不是琴,而是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貓,極需要她的安慰。

  紅薔又進來了。

  「姑娘現在可以彈琴了吧?」

  娉婷搖頭。

  紅薔道:「不是已經有琴了嗎?」

  若有若無的笑意,從微紅的唇邊勾起。娉婷心不在焉地,仍是搖頭:「有琴又如何?沒有人聽,豈不白費心力?」

  「我聽。」

  「你?」娉婷頓了頓,轉頭,含笑問:「你聽得懂?」

  紅薔沮喪之色未現,娉婷又溫柔地笑起來:「也罷,姑且當你聽得懂吧。」洗手,點香。

  白煙緲緲,飄舞半空,帶著說不出的溫柔,輕輕鑽進人的鼻尖。

  端坐,養神。

  勾弦……

  一聲輕吟,從顫動弦絲處舞動看不見的翅膀,擺開妙曼身姿,凌空舒展。

  「故亂世,方現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紛亂,奈何紛亂……」

  她傾心吟唱,撥動琴弦。

  莫論英雄,莫論佳人。

  這一對,不過是癡心人,遇上了癡心結。她知道的。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厭詐,兵不厭詐,兵不厭詐……」

  她在唱,她的手又細又白,卻穩如泰山。

  勾著弦,宛如回到雲霧中險惡萬分的雲崖索道,她躺在楚北捷懷中,說著永不相負,腳下卻是萬丈深淵。

  兵不厭詐,情呢?

  陽鳳身在千裡之外,來了三封信,字字帶淚,一封比一封焦慮。

  娉婷忍住心腸,將千裡而來的紙信,一一撕成碎片,化成漫天紙蝶飛散。

  盡釋前因。

  怎麼解釋?如何解釋?

  她不能葬送敬安王府的血脈。

  她更不願相信,楚北捷對她的愛,抵不過一個天衣無縫的騙局。

  若真有情意,怎會經不住一個詐字?

  若深愛了,便應該信到底,愛到底,千回百轉,不改心意。

  「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婉轉低述,申明冤屈,是最聰明的做法。

  以心試心,妄求恩愛可以化解怨恨,是最糊塗的做法。

  娉婷撫琴,輕笑。

  女人求愛,無所不用其極。

  她已聰明了一世,糊塗一次又何妨。

  最後一聲尾音劃過上空,盤旋在樑上依依不捨越顫越弱。娉婷抬頭,看見紅薔一臉如癡如醉,已有兩滴珠淚墜在睫毛上。「傻丫頭,有什麼好哭的?」娉婷忍不住笑出來。

  紅薔舉手拭淚,不滿道:「都是姑娘不好,彈得這麼淒涼的曲子,倒來怪我。」

  娉婷皺起小鼻尖,露出幾分小女兒表情,嘖嘖道:「好好的曲子,聽在你耳裡,怎麼就變得淒涼了?」

  擱了手,剛要叫紅薔將琴收起,漠然進了屋,道:「王爺說姑娘彈琴後,請將琴還回來,日後要彈時再借過來。」

  娉婷靈眸轉動,欲言又止,緩緩點頭道:「也好。」叫漠然收了琴,踱到茶幾邊,將上面的茶碗端起來送到嘴邊。

  紅薔忙道:「那茶冰冷的,姑娘別喝,我去沏熱的來。」上前舉手要接。

  娉婷卻不理會,答道:「我剛剛彈完琴,渾身燥熱,冷茶正好。」不等紅薔來到身前,將茶碗揭開,竟一口氣喝乾了裡面的冷茶。漠然剛把琴抱起來,想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時值寒冬,那茶冷得像冰水一樣,娉婷自從敬安王府之亂後,連番波折,身體已經大弱,猛然灌了一口冰凍的茶下喉嚨,覺得彷彿整個胸膛都僵硬了似的,片刻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紅薔見她臉色有異,急道:「看,這可凍著了。」

  慌忙要尋熱水,被娉婷一把拉住,輕聲道:「沒事,嗆了一點而已。」抬頭看見漠然還抱著琴站在那裡,問:「怎麼還站著?快回去吧。晚了,王爺又要發火了。」

  漠然應了一聲,抱著琴跨出屋門,卻不朝書房走,在走廊盡頭向左轉了兩轉,剛好是娉婷房間的牆後,楚北捷裹著細貂毛披風,一臉鐵青地站在那裡。

  「王爺,琴拿回來了。」

  楚北捷掃了那琴一眼,皺眉問:「她怎樣?」

  「臉色有點蒼白。」

  「胡鬧!」楚北捷臉色更沉:「要解悶,彈點怡情小曲也罷,怎麼偏挑這些耗損心神的金石之曲。」話沒有說完,重重哼了一聲。

  漠然這才知道,那句「胡鬧」不是說自己,原來是說娉婷,暗中鬆了一口氣,又聽見楚北捷吩咐:「找個大夫來,給她把脈。」

  「是。」漠然低頭遵命。

  楚北捷心情看來很不好,鎖起眉心:「那麼一大杯冰涼的茶水灌下去,誰受得了?你去告訴紅薔,要她小心伺候,不可再犯。」漠然答應了,抬頭偷看楚北捷臉色,仍是烏黑一團。只要遇上白娉婷,王爺的脾氣便陰暗不定,很難捉摸。

  如天籟般的琴聲只響起了一陣,便不再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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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北捷下午依然回書房去。他其實並不總在書房,反而常常在娉婷的屋後閒逛。處理公務只是虛言,他如今哪裡還有什麼公務?隱居的小院用的木料都比王宮裡的薄,蓋不住聲音,娉婷若是唱歌,即使只是輕唱,歌聲也能從屋內飄到牆外,讓楚北捷聽得如癡如醉。

  雖如癡如醉,但絕不真的癡醉。

  如果真的癡了,醉了,他該毫不猶豫繞過那道牆,跨進娉婷的屋子,把唱歌的人緊緊摟在懷裡,輕憐蜜愛。

  他沒有。

  只是站在牆後,聽她似無憂無慮的歌聲,聽她與紅薔說話,與風說話,與草說話,與未綻的花兒說話。

  八個月,他生命中最痛苦、最長的八個月。

  許久以前,他曾許諾,要在春暖花開時,為她折花入鬢。

  春,何時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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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楚北捷仍然入了娉婷的房。

  仍是豪取強奪的佔有,仍是無動於衷的冷漠。

  「王爺,」娉婷在黑暗中看窗外天色,沒有一顆星的夜晚,冷而寂寞,她低聲問:「明天,大概會下雪吧?」

  楚北捷摟著她,似已睡去。

  她知道,他沒有睡。

  他知道,她知道他沒有睡。

  除了冷漠,他不知道該如何懲罰懷中的這個女人,也不知道該如何懲罰自己。

  「明天,是我的生辰。」娉婷在楚北捷的耳邊,問:「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楚北捷忍耐不住,睜開大眼,用力將娉婷摟緊,換來一聲驚叫。

  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生辰又如何?娉婷,我只能在漆黑中如此愛你,朗朗乾坤下,有我深深敬愛的兄長,和他死去孩兒的魂靈。

  楚北捷在清晨離去,娉婷看著他的背影,抿著唇一言不發。

  天色從灰到亮,短暫的光亮後又是一片陰沉,烏雲籠罩白日,沉甸甸直衝著塵世壓來,寒氣逼人。

  「呵,要下雪了吧?」紅薔呵著氣。

  娉婷正坐在窗邊,伸手出去,轉過頭來:「看。」掌心處,是一片薄薄雪花。

  「下雪了。」

  初時是薄而小的雪花,到後來狂風越烈,捲到天上的,都成了鵝毛大雪。天陰沉著臉,似乎已經厭惡了太陽,要把它永遠趕在烏雲之後。

  沙漏一點一滴地向下滑落,娉婷默默數著。

  今日是她的生辰,現已虛度了三個時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誕生,這只是她的猜想,其實,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這個問題也許只有從未見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記得,王妃將她帶回王府的那天。王妃誇道:「冰雪聰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為她選了一個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歡雪,每年生辰,王府都會生氣勃勃。何俠常常找來一群歸樂的貴族公子鬥酒,何肅王子也在其中,少年們喝到微醉,便會百般地慫恿:「娉婷,彈琴,快彈琴!娉婷,彈一曲吧。」

  冬灼最愛胡鬧,往往早把琴取來了,擺好,拉著娉婷上來。娉婷笑彎了腰,勾指。眾人先前都是吵吵鬧鬧的,但琴聲一起,很快就會靜下來,或倚或站,一邊聽曲,一邊賞雪。一曲完畢,會聽見身後一陣與眾不同的帶著音律的輕輕掌聲,她就會高興地回頭嚷道:「陽鳳,你可不能偷懶,我是壽星,你聽我一首曲,可要還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來,又怔怔斂了笑容。

  大雪紛飛中,世事滄桑。

  此時此刻的孤單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該不理會。

  她再看一眼沙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想見的人還沒有來。八個月,她忍受了種種冷待八個月,笑臉相迎,溫言以對,為什麼竟連一點回報都得不到?

  剎那間心灰意冷,八個月的委屈向她緩緩壓來,無處宣洩。

  「紅薔。」

  紅薔從側門跨進來,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娉婷低頭,審視自己細長的指。

  「去找王爺,」她一字一頓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來了,漠然親自捧著過來,擺好了,對娉婷道:「姑娘想彈琴,不妨彈點解悶的曲子,損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彈了。」

  「王爺呢?」

  「王爺他……」漠然逃開她的目光:「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他今天忙嗎?」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個字:「忙。」

  娉婷點頭:「知道了,琴,我會還的。」

  遣走了漠然,紅薔點香。娉婷阻道:「不用,讓我自己來。J

  執了香,親自點燃了,又親自端水,將雙手細細緻致浸了,緩緩抹乾,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帶笑,蔥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錚錚調了幾個音,聲色一轉,便是一個極高的顫音,激越撼人,彷彿裡面的金戈鐵馬統統要衝殺出來似的。屋子前前後後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斂了笑意,臉上沉肅,十指急撥,一時間殺伐聲四起,戰馬嘶叫,金鼓齊嗚,呼聲震天,聽得紅薔臉色煞白,緊緊拽著胸前衣布,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攔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說:「誓言猶在。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從此榮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為她忍受得了。

  八個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戀的背影。她忍受了八個月,卻在這最希冀一點點溫暖的日子崩潰。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哪怕沒有痕跡的示意。

  可惜,什麼都沒有。

  琴聲漸低下去,似乎戰局已經到了尾聲,有倖存的馬匹在血腥斑斑的戰場中悲嗚,火將傾倒的旗幟燒得嗶喱作響,儘是慷慨悲歌之聲。

  娉婷額頭滲出一層密密細汗,卻不肯罷手,她強撐著,還不曾將剩下的幾個音撥完,上身微微晃兩下,搖搖欲墜。

  紅薔被琴聲震撼,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驟然飛撲進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聲驀止。

  娉婷只覺後背被人扶住,心內一喜,回頭看時,眼中光亮霎時變暗,抿唇道:「放開。」奮力站起來,瞬間天旋地轉,她逞強不肯作聲,暗中站穩。

  漠然連忙鬆手,不卑不亢道:「王爺正在書房處理公務,姑娘的琴聲……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對不起了。」

  漠然又道:「王爺說了,這琴只是借姑娘的,既然姑娘已經彈了幾曲,現在也該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見王爺。」

  漠然遲疑了一下,似在側耳傾聽周圍動靜,等了一會,咬牙道:「王爺很忙,晚上自然會來。」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說。」娉婷每個字都說得很專註:「所有的誤會,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說明白。」

  漠然又等待了一會,四周沒有聲響,這回連他都有點失望了,只能歎著又重複了一遍:「王爺他……晚上會來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與她對視,別過眼去。娉婷輕聲道:「你拿回去吧,幫我謝謝王爺。」她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扶著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起琴退下,轉到屋後。

  楚北捷不在書房,他站在狂風暴雪中,鐵般堅毅的身軀,似乎對身外的風雪毫無祭覺。

  「王爺,琴收回來了。」漠然遞上琴。

  琴上沾了幾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他很後悔。他不該給琴,更不該聽琴聲。娉婷方纔的一曲在他心中盤旋不散,像刀子割著他的心,將他的血肉一絲一絲凌遲,聽著最後的一曲蕭瑟悲歌,他幾乎要被裡面的一往無前、寧折不曲驚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絲理智,他不會吩咐漠然進去,他會自己衝進去,將她從琴前抱開,狠狠地警告她,不許,不許再彈這樣的曲子。

  她厭世了。

  生死無所畏,想痛痛快快沙場噬血,以頸刎刃的慷慨悲壯,可以屬於任何人,卻絕不可以屬於她,絕不可以屬於他的女人。

  他那麼恨她,卻無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問:「王爺不打算見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說……」

  楚北捷劍一樣的目光,忽然從琴上轉到漠然臉上,刺得他渾身一震。

  漠然連忙低頭:「屬下該死。」

  耳中狂風呼嘯,他感覺到比冰雪更冷的溫度。

  「下去吧。」許久,才聽見楚北捷低沉的聲音。

  楚北捷回到書房就再沒有出來過,連午飯也不吃。漠然今日總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忐忑不安地在側廳裡等了兩個時辰,紅薔果然又提著食盒找上門來,愁道:「這可怎麼好?白姑娘不肯吃東西了。」

  她打開食盒,一樣一樣擺開,兩樣葷菜,兩樣素菜,一碟小蘿蔔醬菜,連著雪白的米飯,都像根本沒動過似的。

  「磨著求了她半天,她還是數米粒似的,挑了幾粒米就放了筷子,說飽了。這樣下去,萬一餓出病來,王爺還不剝了奴婢的皮?」

  「剝誰的皮?」書房門前出現偌大的陰影。

  紅薔吃了一驚,轉身看去,連忙低頭:「王爺……」

  楚北捷目光落在擺開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紅薔小心翼翼稟報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飯桌上的東西幾乎就沒動。我見這樣不行,所以來告訴楚將軍。」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過來:「近日都這樣嗎?」

  「自入冬後,胃口就不大好了。這幾天吃得越來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點,就著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飯。」

  漠然想起什麼似的,在楚北捷身邊低聲道:「昨晚,王爺吩咐屬下拿了一點王宮送來的小菜給白姑娘,看來是……」

  楚北捷聽了,吩咐紅薔:「昨晚的小菜還有,你再送點過去。」

  紅薔被選來伺候娉婷,當然是乖巧機靈之輩,可一見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懾人魄力,語調中不由自主多了點畏懼,小聲答道:「回王爺,奴婢原本也是想著白姑娘喜歡吃那小菜,今天已經備在食盒裡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碰也不碰,就說飽了。」

  楚北捷冷冷盯著已經變冷的飯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紅薔,轉頭看向漠然,淡淡問:「你以為如何?」

  「嗯?」漠然被問得沒頭沒腦,細瞧楚北捷臉色,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出一丁點差錯,只能沒有含意地應了一聲。

  楚北捷彷彿在自言自語:「她受不了了,是嗎?」

  「王爺……」

  漠然話未說完,已經被楚北捷斷然喝道:「別說了!」他霍然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背後,肩膀不斷微顫,不知是生氣還是激動。良久之後,才平靜下來,語氣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兩人走到娉婷住處,恰巧聽見裡面傳來聲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爺的吩咐,要給王爺覆命的。不管你身體有沒有不適,就讓在下把一把脈,也好讓在下交差吧。」

  「你去見王爺,就說我沒病。」

  楚北捷濃眉驟然緊蹙,掀開門簾跨進屋內,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頓時遮蓋了大部分的日光,形成老大的陰影。

  整個屋子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穿著小裡襖斜躺在床上,身上遮了一床淡綠色的絲絨錦子,大概是小睡初起大夫就來了,頭髮也未來得及重新梳理,半邊青絲散落在身側,襯著白皙臉蛋、烏黑眸子別有一番風情。她沒料到楚北捷會忽然進來,只覺門外竄進一股冷風,屋子陰冷下來,猛一抬頭,對上楚北捷的炯然目光,頓時一陣心跳無力,兩人的目光相觸,像黏上了一樣,竟都無法移開。

  楚北捷含怒而來,被她一瞄,情不自禁亂了心神,忙暗中按捺,對旁人一揮手:「都下去。」

  紅薔、漠然、大夫立即退個乾淨,偌大的房間,只餘兩個目光不曾移動片刻的人。

  楚北捷居高臨下,盯了娉婷半晌。看她臉色蒼白,弱不禁風,已是渾身不自在,又一想起她這酥頸半露的模樣,竟讓大夫看了去,更是怒火中燒。他越生氣,語氣越是平靜,問娉婷:「你並不是任性妄為的人,這樣胡來,到底為何?」

  不問還好,這一問,娉婷垂下眼瞼,竟輕輕笑了起來,抬起靈巧的眼睛,朝楚北捷笑盈盈道:「王爺來了。娉婷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她雖不是頂尖美人,一雙眼睛靈動誘人卻無人可及,配上嫣然笑容,露出兩個精緻的酒窩,看得楚北捷心臟猛頓。楚北捷走前半步,將娉婷完全納入視線下方,低頭審視床上的女子。

  沙場上噬血的絕情眼眸露出寒光,楚北捷渾身發出的懾人寒氣將娉婷全身完全籠罩。

  「事到如今,」楚北捷問:「你在我面前,還要玩這些無聊花樣?」

  娉婷抬頭凝視楚北捷,輕聲道:「王爺大錯了,這些又怎麼會是無聊花樣?能讓王爺在娉婷身邊陪伴片刻,對娉婷來說,是即使世間所有珠寶都放在眼前,也不會答應交換的幸福。」

  這句話有如高手出招,攻得楚北捷猝不及防,他本想拔腿就走,此刻哪裡忍心,被娉婷的小手一拉,身不由己坐在床邊。

  娉婷溫暖的身軀主動靠過來,雙手緊緊纏在他的脖子上,楚北捷恨她毒殺兩個侄兒,詭計多端,曾對天發誓不再給她絲毫溫存,但此刻暖玉滿懷,怎麼忍心一把將她推開,只好由她抱著自己,沉聲問:「你說見我,要把什麼事情說清楚?」

  「晚了。」

  「晚了?」

  娉婷抱緊楚北捷,低聲道:「我原本想說的,但王爺已經錯過機會。娉婷又怎麼會是再三求別人聽自己澄清誤會的人?今生今世,我再不會向王爺說什麼事情的真相,你要誤會我,就讓你誤會我吧。」

  楚北捷猛然站起,將她摔在床邊,怒道:「你竟然不思悔改,還在玩弄詭計?」轉身便走。

  「王爺留步!」娉婷猛然高呼一聲,讓楚北捷不得不停下腳步。

  「娉婷已經想通了。」娉婷聲調仍然輕柔,語氣卻漸漸轉冷:「既然八個月的忍耐都無法使王爺重新愛上娉婷,那娉婷又何必強留在這裡。」

  楚北捷霍然轉身,森冷道:「你休想逃走。」

  「不,」娉婷淺笑道:「我要自盡。」

  楚北捷嗤笑:「以死脅迫,是最下等的手段。」

  娉婷毫不理會他的嗤笑,繼續道:「只有王爺時時刻刻陪著我,我才會好好活著。」

  楚北捷狠狠道:「在我手中,死也不是這麼容易的。」

  堅定無比的雙眸半點不讓地對上楚北捷的炯然虎目,輕輕啟齒道:「一個人要存心自盡,是誰也攔不住的。」

  楚北捷猛然掀開門簾,滿天風雪狂湧進來。

  「漠然!」

  「在!」漠然急忙趕過來。

  「把她,」指尖向屋內單薄的人影一指:「好好看管起來,有一絲意外,本王唯你是問!」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43 PM     標題: 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臨去前深邃的一眼讓他整晚神經緊繃,不敢絲毫怠慢地看顧著屋內的娉婷。

  誰知道她那張血色並不飽滿的唇中跳出了什麼話,竟使一向不動聲色的王爺失了分寸?

  一夜風雪大作,沒有停歇過片刻。

  漠然站在一旁,看著紅薔用幾乎哭出來的聲音哀求:「好姑娘,你別為難奴婢。王爺已經生氣了。」

  娉婷斜躺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從容篤定,往紅薔一掃,帶著玩笑的口氣道:「原來是為了王爺。」

  紅薔連眼眶都紅了,急急搖頭道:「不是不是……不為王爺,就為了姑娘自己,也不該這樣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餓壞了怎麼辦?」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軟,展顏道:「坐過來。」拉她坐在自己身邊,幫她撫平了因為急切搖頭而散亂的髮絲,含笑道:「傻丫頭,你不用急。」

  「老天爺啊,我怎麼能不急?」被娉婷柔聲一勸,紅薔眼淚反而簌簌掉下來,抹著臉嚶嚶道:「王爺說,姑娘要有個長短,他就用軍法治奴婢。王爺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想到楚北捷發怒時的森冷目光,打個寒顫。

  「軍法無情,我也幫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閒,往背枕上緩緩一靠。

  紅薔瞧她那樣子,竟不曾有絲毫回心轉意,慌得站起來,拽著她的衣袖搖道:「姑娘怎麼幫不了我,姑娘吃點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娉婷恍若未聞,不知想些什麼,出了一會神,目光轉到紅薔處略停了停,竟閉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紅薔仍不甘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腸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顧奴婢的死活嗎?」

  「你的死活在王爺手上,」娉婷淡淡開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爺手上。別求我了,求王爺去吧。」翻身對著裡牆,不再作聲。

  漠然冷眼看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急急趕到楚北捷的寢室。楚北捷身邊親隨卻道:「王爺天未亮就練劍去了。」漠然又趕到楚北捷練武的小院,剛到院門後,已聽見風雪呼嘯中鏗鏘之聲大作,兵器交擊聲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幾聲悶哼連著傳來。漠然吃了一驚,加快步子轉過院門。

  楚北捷正與手下對打,手中未開刀的鈍劍橫劈豎砍,勇不可擋,幾乎每一交手,都會有一名手下橫摔出去。但跟隨他身邊的,哪個不是久經沙場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陣外,連氣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衝上去。換了不熟悉他們的人,定以為是兩方在生死相搏。

  漠然剛在院門邊站住腳,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衝到面前。他反應奇快,舉手一抓,扶住險些直直撞上院牆的羅尚,低聲問:「怎麼樣?」

  「你總算來了。」羅尚也是楚北捷身邊親衛,見了漠然,頓時鬆了一口氣,低聲對漠然道:「快勸勸王爺。王爺今天瘋了一樣,清早在雪中和我們對打了將近半個時辰,再不停下來,我們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說是這麼說,他彎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劍,吼叫一聲,又衝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擊,連忙雙手奮力舉劍一格。

  「鏘」,金屬碰撞聲清脆響亮。

  羅尚雙臂幾乎全麻,鈍劍鏗噹一聲掉在地上。楚北捷臉無表情,吐出四個字:「不夠用功。」左腳無聲無息伸出,就勢在羅尚腰間一挑,又將他踢得滾出場外。

  「王爺,屬下有事稟報。」漠然站在場外,沉聲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漠然,聞言後退一步,抽回兵器,環顧一周,揮手道:「今日到此為止,你們都下去吧。」

  已被教訓得幾乎直不起腰的親衛們如逢大赦,連忙應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同伴退出小院,臨走前不忘遞給漠然一個感激的眼神。

  「有什麼要稟報?」楚北捷放了劍,接過婢女送上的熱毛巾。寒風大雪,他僅著一件單衣,卻練出一身大汗。

  「紅薔勸了一夜,娉婷姑娘還是滴水不肯沾,屬下想……」

  砰!

  楚北捷一掌擊在木桌上,霍然轉身,冷冷道:「區區一名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嗎?要一大早過來稟報?下去,本王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

  即使面對百萬大軍,楚北捷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漠然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說什麼,肅然應道:「是。」退到小院門口,躊躇片刻,抬頭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沒有一絲迴旋餘地的堅決,暗自歎了幾聲,轉身離去。

  ☆☆☆

  情況還在惡化。

  自第一夜後,任憑紅薔怎麼哭喊哀勸,娉婷再也不肯發一言。

  不但飯食,就連飲用的茶水等一應物品,熱騰騰送進房間,便原封未動端了出去。

  紅薔請了漠然到屋外角落,低聲道:「這可怎麼辦?已經兩日了,再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將軍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漠然清俊的臉露出苦笑:「能怎麼辦?難道用軍中的刑法對付她嗎?她這個樣子,強灌飲食只能使情況更糟。」

  兩人愁眉站了一會,商量不出辦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書細看,悠閒自得。她不要紅薔幫她梳頭,自己挽了一個鬆鬆的斜雲髻,束起的青絲用一根簪子插著,側邊幾縷髮絲垂落在肩上,襯著因為不肯進食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蛋,說不出的清雅秀麗。見兩人入屋,抬頭對他們淡淡一笑,就算打過招呼,又低頭繼續看書。

  漠然原來料想她是蓄意威脅,若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尋常把戲,倒沒有什麼。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驚,思量再三,對紅薔道:「你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轉身出廳,吩咐了門外的守衛好生看顧,咬咬牙,朝楚北捷書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著問:「楚將軍步履匆忙,這是要去哪裡?」

  漠然抬頭一看,一張久未看見的面孔跳入眼簾,訝道:「醉菊?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雪,霍神醫竟肯讓你冒風雪而來?」

  「清晨出發,次日中午趕到,不敢稍有停頓。」醉菊穿著侍女的服飾,抬頭看看天:「這個鬼天氣,這會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爺親筆書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誤,師父萬萬不肯放我出來。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斷,師父的腿又開始疼了。」

  「你這是……」

  「閒話以後再說,聽說你正負責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說說她現在如何。」

  醉菊師從東林神醫霍雨楠,已將師父的本事學了七八成,楚北捷十萬火急將她叫來,漠然哪還不明白,立即轉身道:「我們邊走邊說。」領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邊低聲道:「已經兩日不進飲食,連水也不肯沾,本來身體就弱,夜間低咳不止!」

  「噓。」醉菊擺手要漠然噤聲,到了屋前,探首向門內悄悄一望,回過頭來,兩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麼?」

  「不好辦。」

  院外傳來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廚房的大娘提著沉甸甸的食盒走進院子。紅薔匆匆從側屋出來,將有點濕漉的兩手在腰間蹭了蹭,迎上去道:「飯送來了?」邊接在手裡,邊問:「王爺吩咐的幾樣歸樂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喲喲,為了這幾碟小東西,鬧得整個廚房天翻地覆。在這地方要一時半刻把歸樂的小菜準備出來,那容易嗎?」大娘探頭看了看屋子那邊,悄聲問:「裡面現在怎樣了?」

  紅薔提起這個就愁:「還能怎樣?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閒得很。我和你說,瞧咱們王爺的意思,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手指朝屋那邊比了比,「別說我,你們廚房的人小命也難保呢。」

  大娘臉色一白。

  「這食盒,交給我吧。」兩人身後,忽然冒出一張陌生的臉。

  紅薔唬了一跳,捂著心窩向後猛轉,尚未開口,醉菊已經將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過:「王爺有令,從現在開始,白姑娘由我照顧。紅薔仍留在這裡,幫我熟悉一下這裡伺候的事。你以後叫我醉菊就行。」

  紅薔雖然驚異,但巴不得有這麼一個人來頂替,低頭應道:「是。」

  大娘忙道:「廚房還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廚房,我一會再來取,放在側房的桌上就好。」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來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過來:「快送進去吧,飯菜會冷的。」

  醉菊點點頭,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剛要掀開門簾,轉頭發現紅薔也跟在後面,輕聲道:「你不必進來了,這事我來應付。」

  紅薔知道娉婷的倔強,見醉菊自信滿滿,想來沒有見識過娉婷不為任何哀求所動的本事,也不好說什麼,瞅她一眼,點點頭,進了側房。

  醉菊掀了簾子,站在門前,先不挪動腳步,只靜靜打量仍在榻上看書的娉婷。好一會,才提步走到桌前,打開食盒,將裡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一碟一碟取出來。

  兩葷兩素,一碗雲耳雞絲湯,一碗熬了多時的白粥,外加四樣歸樂的小菜。十樣東西擺在一起,紅的紅,綠的綠,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擺開飯菜,走到榻邊,小心坐了下來:「奴婢醉菊,受王爺吩咐,特來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頭看書,頸項略略低垂,肌膚細膩白淨,說不出的風流動人。

  「奴婢知道該勸的話早被紅薔說盡,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會有一點想吃的念頭。」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過是要王爺陪在姑娘身邊。以王爺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肯服這個軟?依奴婢看,要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算王爺肯來,姑娘也已經撐不下去了。這樣你試試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爺一輩子傷心,姑娘是聰明人,怎麼也做這種不聰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終於從書卷上移開,柔柔向醉菊掃來。

  醉菊見她意動,靠前一點,壓低聲音道:「姑娘對王爺愛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爺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後才能領受王爺的疼愛。奴婢這有一瓶家傳秘藥,服下一顆可抵三日的飲食。至於桌上的飯菜,姑娘不必理會,照舊按著原樣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爺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來看望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計神不知鬼不覺,最適合試探王爺對姑娘的心意,又不會傷了身子,姑娘以為如何?」

  漠然隱身在門後,他耳力過人一等,將醉菊的低語聽進了七八成,頓呼厲害。

  攻敵莫若攻心,這瓶藥正是最好的魚餌,如果誘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嚴密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突破口,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娉婷目光始終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許久,忽然開口問:「你聞到雪的芬芳嗎?」多日沒有進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啞,卻別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麼回話。

  娉婷緩緩轉頭,目視剛剛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陽正努力從雲後探出赤白的臉。她舒展著秀氣的眉,慵慵懶懶地道:「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若愁腸不解,終日惶惶,生與死又有何區別呢?我已經找到解開這個死結的方法,你告訴王爺,娉婷一輩子也沒有這般無憂無慮過。」醉菊愣了半天,才訕訕將手中的小瓶放回懷中,站起來便往外走。出了房門,抬頭撞見也是一臉愕然和無奈的漠然,咬著下唇道:「沒有辦法了,只有請王爺親自來。」

  漠然一臉無計可施地歎氣:「談何容易,王爺只怕比她更難勸。我只恐等王爺回心轉意,這位已經回天乏術,那時你我如何背負這個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連王爺這樣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這段孽緣,也許就是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了,才致有許多波折磨難。

  醉菊卻道:「這邊想不到辦法,自然要到另一邊試試。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書房處走。

  楚北捷正在書房,將手邊的茶碗擺弄著,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沒有喝上一口。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道:「王爺,醉菊求見。」

  楚北捷從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過衝動,又徐徐坐下,將茶碗放回桌上,沉聲道:「進來。」

  醉菊走進書房,朝楚北捷行了個禮:「王爺,醉菊已經見過白姑娘了。」

  「還是不肯進食?」

  「是。」

  「身體如何?」

  「看她的臉色,極弱。」

  楚北捷「嗯」了一聲,用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你沒有幫她把脈?」

  「沒有。」

  「沒有餵她吃藥?」

  「沒有。」

  「沒有為她針灸?」

  「沒有。」

  楚北捷冷笑:「你師父誇你聰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連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脈服藥針灸,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聲道:「醉菊確實有辦法幫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過一絲精明:「說說你打算怎麼幫她?」

  醉菊仔細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了一句話:「如果王爺堅決不肯親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幫助白姑娘的辦法,就是為她配一劑上好的毒藥,讓她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她停下來,歎了口氣:「別人是勸不了白姑娘的,我只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脅或者敲詐,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無怨恨地等待著王爺的決定。醫者父母心,既然明知無可救藥,醉菊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楚北捷呼吸驟止,拳頭握緊了鬆開,鬆開了又緩緩握緊,低聲問:「她說了句什麼話?」

  「她問醉菊,是否聞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憶的神態:「她說,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從椅上站起,恍遭雷擊。良久,失神地問:「她真的這麼和你說?」

  「王爺,你要狠得下心,就讓她去吧。」

  話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開厚重的門簾。

  入骨的寒風捲刮進來,吹得牆上的墨畫簌簌作響。

  看著楚北捷離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啟唇:「師父啊師父,我沒有說錯吧,生病的那個是王爺啦。」

  跨進屋內,目光觸及娉婷的剎那,楚北捷幾乎動彈不得。

  他猜想過許多次,但從沒有想過,娉婷會是這麼一副模樣等著他的到來。

  她仍舊斜躺在榻上,上身倚著靠枕,頭輕輕挨著枕頭,露出半邊柔和的側臉。一床厚厚的深紫毛毯褪到腰間,越發顯得弱不禁風。書卷打開了一半,鋪在手邊。

  一切就如一幅靜止而優美的絕世名畫。

  清可見底的黑眸瞧不見了,因為她閉上了眼睛,黑而長的睫毛服帖地蓋在眼瞼上。

  一絲安詳的笑意,從乾燥開裂的唇邊逸散。

  驟然間,楚北捷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著笑去了。

  天地裂開無數縫隙,如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將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復存在,春花、秋月、夏蟲、冬雪,盡失顏色。

  她輕輕勾弦,淡淡回眸間,成了一道絕響。

  已是絕響。

  楚北捷呆若泥塑,搖搖欲墜。漠然一個箭步上前,扶著楚北捷的手,被他一把推開。

  紅薔正巧進屋,看見楚北捷的身影,又驚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爺看你來了。」撲到娉婷榻前,柔聲道:「姑娘快別睡了,王爺來了!」

  搖了幾搖。

  楚北捷看著,眼瞼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沉靜的眸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打開。

  那眸子藏盡了世間的顏色,它緩緩張開,光便從裡面透出來,張得越大,被它藏起來的顏色就都散出來了,毯子、床榻、靠枕、纖纖手邊的書卷,甚至紅薔臉上的血色,一切都從蒼白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就像娉婷的身邊,籠罩著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視。

  楚北捷終於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腦中空白,眼裡只有前方發出的一片光芒,幸虧腳有自己的意志,逕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雲耳雞絲湯,坐在榻邊。

  不知何時,漠然和紅薔已經退下。

  楚北捷端著湯,娉婷睜著明眸。

  兩人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對撞在一起。

  「王爺……」

  「一定要尋死嗎?」

  「王爺要娉婷活著嗎?」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視手中湯碗。

  「放心吧,王爺不願說的話,娉婷是不會逼你說的。」娉婷掙了掙,想坐起上身:「我自己來吧。」

  「不,」還未思索,手已經按著她瘦削的肩膀,讓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我來。」他沉聲說了兩個字,拿起湯勺。

  小心地勺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吹氣,這才發現湯並不夠熱,濃眉皺起來,轉頭要喚人。

  「不礙事的。」柔柔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回頭。

  優美的唇上幾道因為缺水而導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傷。

  「不行,換熱的。」他揚聲:「派人立即到廚房去,重新做一桌飯菜過來。」不容置疑的口氣。門外有人應是,連忙小跑著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湯,視線還是無法離開娉婷蒼白的唇。充滿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上面的細微裂口。

  「裂開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傾前,熾熱舌頭刷過她的唇,滋潤乾涸的傷口。

  娉婷的不動聲色終於被攻破了,「啊」一聲低叫起來,又驚又羞,別過頭去,又被楚北捷溫柔而堅定地用大手撥了回來。

  「不是生死都由我,榮辱都由我嗎?」他低沉地問。

  霸道的吻,如他率領的東林雄獅一樣強猛,堅定不移地,攻了進來。

  攔不住如斯霸氣,恰如柔花離枝頭,任憑東風碾。

  白娉婷嬌喘吁吁。

  無力的纖纖細指抵在楚北捷衣襟上,蜷縮著,不知是要推開,還是要抓得更緊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臉上昏沉沉地熱。

  努力張大眼睛,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

  「王爺,熱湯來了……」

  來的不止熱湯,四層的木食盒沉沉的,盈滿熱氣。

  紅薔和醉菊眼角偷窺了春光,兩朵紅雲飄到耳邊,輕輕咬著下唇,七手八腳佈置開來。

  廚房也真了得,一會功夫便做出這些來。

  兩葷兩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兒伴著明月,紅橙黃紫,色彩鮮艷。

  蓮子火腿湯上漂著翠綠的蔥花,寒冬季節,難為他們找得來。

  醉菊端著湯碗過來,細心地低頭吹了吹,湯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爺已經來了,你就吃點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張口,不作聲。

  清香的湯,在她面前彷彿沒有任何誘惑力。

  強吻過後,楚北捷激情稍得舒緩,不解地放開懷中佳人,皺眉:「你還要談什麼條件?」娉婷抿唇,眸中藏著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覺五臟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繞上了,一層又一層,不疼也不累,卻如此難以招架。

  但得寸進尺,怎可容她胡來?楚北捷力聚雙眼,不動聲色地對視。

  眸光漸漸凌厲。

  他越強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憐十分,那楚楚可憐中,卻又透出十二分的倔強。

  越倔強,越是惹人憐愛。

  楚北捷心腸驟軟,不得不歎。

  兩方對陣,原來不是強者必勝。

  難怪溫柔鄉,往往成英雄塚。

  「張嘴。」楚北捷無可奈何,從醉菊手中接過湯碗。

  兩個字剛響起,娉婷哀怨之色漸顯的臉上,立即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翹處,剎那聚滿了無限風情。楚北捷被她笑顏所撼,拿慣了重劍的手竟然一時不穩,兩滴熱湯,濺在深紫厚毯上。

  「好好的喝。」楚北捷沉聲叮囑。

  娉婷眼底藏著笑意,乖乖張唇,嚥了一口熱湯。蓮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兩個酒窩羞澀地露出來:「會燙。」

  統軍百萬的楚北捷,從不曾料得自己會有這般無力的一天。鶯聲燕語,片言隻字,叫他丟盔棄甲,讓她得寸進尺。

  他僵硬地低頭,噓氣,吹冷勺中的湯,笨拙地伸到她唇邊。

  娉婷聽話地張口,喝下好喝的蓮子火腿湯,倚在枕上,輕笑:「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湯,王爺說是嗎?」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會知道?」

  娉婷見他冷著臉,卻越發想笑起來,忍不住笑出聲,見楚北捷眸中掠過一絲惱怒,蔥白玉指取過他手中的湯勺,勺了滿滿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邊。

  楚北捷看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間清泉,無一絲雜質,瞅得他心中又癢又酸,彷彿不張開口,應了這勺湯,便是負了天下,辜負了最不應辜負的。

  可恨,可惱!

  他將唇抿得緊緊,卻似忽然改了主意,虎目掠過如沙場前決戰般的毅然,驀地大口一開,整勺湯含進嘴裡。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傾,一手穩穩持著湯碗,一手按著娉婷肩膀,唇對上唇。

  傳過來的,除了湯,還有屬於楚北捷的剛強、決斷、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飴?

  娉婷顫抖著睫毛,閉上雙目,細瘦的雙臂摟上楚北捷寬厚的肩膀,咬著牙低聲道:「從今日開始,王爺對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對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橫豎就這麼一條命,糟蹋掉也好,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懷,聞言渾身僵硬,怒道:「你還要威脅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夠,一千次也不夠。」極低聲、毫無怯意地回答。

  怒氣頓升兩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卻被兩根細弱的手臂死死纏著,低頭看去,懷裡人早已淚濕滿面,淚珠掛在寒玉般細緻的肌膚上,似墜不墜,潔白貝齒緊咬下唇,不肯讓人聽見泣聲。

  氤氳明眸不懼他的犀利視線,淒淒切切,欲語還休中,一絲決然若隱若現。

  怒火滔天,就於那麼一瞬間,百煉精鋼化成繞指柔。

  「可恨!可惡!」楚北捷狠狠摟緊她,恨不得將她勒進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惡的白娉婷……」

  太陽躲到雲後,細雪紛紛揚揚來了。

  無妨,屋中暖意正濃,雖是冬,卻有春的旖旎。

  紅薔在簾後偷窺一眼,羞紅了臉,又蹙起眉:「鬧到現在,連湯都沒有喝完呢,這可怎麼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擔驚受怕,我們操什麼心?來來,趁著好雪,我們快到院子堆個雪人。」

  不再顧那屋內的卿卿我我,愛恨交織,目光投向院外滿山遍野的純白。

  師傅啊師傅,王爺愛上了一個,那麼叫人頭疼的女子呀。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46 PM     標題: 第三章

沙場上的無敵猛將,堂堂東林鎮北王,對上一個生死無懼的白娉婷,敗下陣來。

  既不甘心,又不服氣。

  只是凝視她的雙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氣就煙消雲散。

  誰叫他硬不起心腸,誰叫他狠不出手段?

  誰叫娉婷一見他的臉,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靨,便如鳥兒般歡暢天真,便眉頭眼角都是欣然,便讓人覺得,他對她的一絲兒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報,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白娉婷像遇了春風的柳條一樣舒展和自由。風流佳人,明白了委曲求全的無用,轉而主動出手,似乎打算討回八個月苦難的公道。

  才可以下床,便要賞雪。

  喚紅薔打掃草亭,命漠然取來古琴,再取來美酒。

  楚北捷未進小院,便聽見琴聲越牆而過。

  他駐足,瞇起眼睛,細聽。

  清淡悠遠,從容逍遙。

  由得浮雲自飄,由得月轉星移。滄海桑田,懶看。

  只有高山不動,靜靜矗立,挺直不屈。山上小獸眾多,不懼風雪,一遇雪停,就傾巢而去,打雪仗,挖雪洞,採摘樹上最後幾隻松果,你爭我搶,不亦樂乎。

  楚北捷情不自禁,想靠這琴聲更近一點。舉步,轉入院門中,一片純白上有小亭一座,古琴、美酒、小婢,還有說不盡風流、道不出慵懶的心上人。

  「叮!」異聲傳來,琴聲忽然斷了。

  楚北捷大驚失色,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飛撲進亭:「怎麼了?」

  白娉婷低頭,捧著自己的右手。食指上被忽然崩斷的琴弦劃過,赫然一道細細的血口。

  「怎麼這麼不小心?」楚北捷濃眉皺得緊緊,抓過柔軟的柔荑:「疼嗎?」

  紅薔在楚北捷身後探頭,連忙道:「奴婢去拿藥。」

  殷紅的血從指尖緩緩逸出,蜿蜒一條細流,看得楚北捷心臟陣陣抽搐,又氣又惱:「這麼冷的天,還彈什麼琴?」狠狠吼了一句,仍覺得那道血紅刺眼,抓起彷彿白玉鑄就的纖指,一口含入唇中。血的味道,從舌間化開。

  娉婷傷口被楚北捷火熱濕潤的舌頭一舔,忍不住露出兩道彎月似的秀眉,笑出來。

  「還笑?」楚北捷黑著臉,大將軍氣勢壓制著周圍蠢蠢欲動的空氣:「下次不許這樣不小心。」鬆開已經止住出血的指頭,抓住娉婷的手腕:「進屋去。」

  娉婷不肯動彈。

  楚北捷回頭來看:「嗯?」挑眉。

  「王爺,」娉婷靈活的眸子轉動,懶洋洋豎起另一隻完好無損的食指:「這個也要王爺親一親。」

  真是得隴望蜀,長久下去,堂堂鎮北王豈不成了聽從婦人的無能漢?

  楚北捷黑下臉:「不要胡鬧。快點進屋……」

  話音未落,清冷表情在娉婷臉上一問即過,指頭驀然放入齒間,毫不猶豫狠狠咬下。

  「你……」楚北捷猛把她的手扯過來,已經太晚,左手剛剛還圓潤漂亮的食指糟了無妄之災,被自己的主人狠心咬出兩三個深深的齒印。

  鮮血從齒印中緩緩滲出。

  「你這是幹什麼?」楚北捷怕她再做傻事,把她兩隻手都緊緊握住,鎖緊了眉心,狠狠磨牙。

  娉婷兩手被制,毫不在意,順理成章地倚入楚北捷懷中,想了想,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過後,臉上漸漸恢復常色,抬頭,癡癡看著楚北捷,柔聲道:「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

  話語篤定從容,聽不出一絲虛假。

  楚北捷心膽俱震,一把將她狠狠抱緊,沉聲下令:「你的生死榮辱都是我的,不許你再隨意糟蹋。從今日起,你不許餓著自己,不許冷著自己,不許傷著自己。若有違背,我定用軍法狠狠懲治。」

  娉婷眼眶發熱,在楚北捷懷中深吸一口氣,看入楚北捷亮眸深處,應道:「王爺軍法威嚴,娉婷投降了。」

  靠著楚北捷的胸膛,感覺結實的肌肉傳遞過來,屬於楚北捷的強大力量。

  娉婷閉上雙眸,輕輕啟唇。「故飛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歡,一望成歡……」

  楚北捷彷彿摟著世界上最易碎,又最容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珍寶,側耳傾聽。

  剛毅的臉上,逸出一絲甜蜜的笑意。

  那是當年在鎮北王府,娉婷在他懷裡,婉聲唱出的——降歌。

  歌在,曲在,人在。

  日月星辰在,蒼天大地在。

  懷中的白娉婷,仍在。

  ☆☆☆

  從那日起,小院中常常可以聽見娉婷清越的歌聲。

  委婉動人,聽著聽著,就讓人不知不覺羨慕那個可以邊擁抱著她,邊聽小曲的男人。

  紅薔對這些轉變感到又驚又喜,向醉菊悄悄地說:「你看看,原先那麼地鬥氣,要死要活,一好起來,就好成這樣啦。王爺是出了名的將軍,可一對上自己心愛的女人,還不一樣認輸了事。唉,可見多厲害的人遇見了情愛二字,都一般心軟。」

  醉菊麻利地將娉婷的飯菜準備好,回頭瞧見紅薔猶倚在門口,遙看正在湖邊偎依的兩人,歎道:「王爺是強手,白姑娘是遇強愈強,真不知道老天怎麼讓這麼兩個人撞在一起了。」

  紅薔回過頭來:「撞一起才有趣,除了這位白姑娘,又有誰配得上我們王爺?」

  醉菊淡淡道:「旁人看著有趣,局中人不知道還有多少艱險在後頭。你忘了兩位王子的事了嗎?」

  提起東林兩位王子的慘事,紅薔也笑不出來了,眸子一挑,看向醉菊身後。

  醉菊轉身,漠然面無表情地站在她們身後。

  「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漠然冷然道。

  「是。」

  醉菊應了一聲,瞥門外兩道緊靠在一起身影一眼。

  不提,就可以忘卻嗎?

  ☆☆☆

  度過八個月的冷待,娉婷享盡了楚北捷的寵愛。愛極楚北捷不甘願而不得不為的模樣,愛極他黑著臉呵斥自己的模樣。楚北捷屈尊降貴,為她親熬粥,為她親餵食,放下所有的公務,陪她看日出日落,星月移動。

  她實現了許多願望,倚在他懷裡,聽了冬雷,看了冬雪,要他摘了院中最美的梅花,插在她髻上。

  一切完美得如夢,夢漂浮在淺黑色的陰影之上,娉婷和楚北捷都放縱自己忽略那片無法忽略的陰影。

  「娉婷做過很傻的事。」

  「噢?」楚北捷唯恐夜寒,又扭不過她嚷著要看星,只好開了窗,緊緊摟著她,隨口問:「例如?」

  「例如對王爺……」說到一半,她閉上小巧的唇,明亮眸子癡癡看了看楚北捷,自嘲般地笑了笑:「有一個很傻的念頭。」

  楚北捷低頭審視她:「有多傻?」

  娉婷將目光幽幽移向被樹梢隱隱遮了一半的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道:「傻到希望王爺對我,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言罷,優美的唇角逸出一絲苦澀笑意,低聲問:「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會是被王爺寵愛的白娉婷嗎?」

  楚北捷臉色沒有表情,眼底顏色卻漸漸深沉:「別再說了。」伸手拉上窗子,將星光月色關在外面,強勢而溫柔地將娉婷壓人柔軟的床墊中。

  「天太冷,早點睡吧。」

  熟練地解了娉婷的衣襟,脫下厚重的外衣,露出純白的絲綢褻衣。楚北捷大手一揮,用被子將娉婷包裡起來,只露出臉蛋。自己也三下五下脫了衣服,鑽進被窩中,一把摟了細嫩的腰,讓娉婷將側臉靠在他胸膛上。

  「王爺……」

  「乖乖地睡,不要胡思亂想。」

  呼一聲,吹滅房中最後一盞燈。

  漆黑中兩雙明亮睿智的眼睛,都染上了輕愁,沒有閉上。

  他們貼得緊緊,聽對方的心跳,血液流淌的聲音。

  「咳……咳咳……」

  「怎麼?」楚北捷強壯結實的身子動了動,手撫到娉婷鬢邊。

  「沒……咳咳咳咳……」娉婷捂著嘴。

  「看來你自己開的藥不行,喝了幾劑,反而咳得更厲害了。還是叫醉菊給你看看,你不信那些大夫的本事,總不能連霍雨楠的徒弟也不信。」楚北捷邊說著邊從床上坐起來,揚聲要叫醉菊。

  娉婷也慵懶地坐了起來,攔道:「要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明天看還不是一樣?這樣折騰一下,我更加睡不好了。」

  楚北捷仔細看她眉間,果然略有睏意,點了點頭,重新將她摟著睡下,下令道:「現在要好好睡了,不許再胡思亂想。」

  罩子下的炭爐劈裡啪啦地燃燒著。

  娉婷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睛,乖乖睡去。

  次日清晨,醉菊一早就被喚了過來。進了屋子,娉婷往日最喜歡斜靠的長榻上並沒有人影,醉菊在房中站了站,聽見楚北捷在裡面沉聲道:「我們在內屋。」

  醉菊進去。

  楚北捷已經起來了,身上穿戴整齊,額頭隱隱滲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似乎剛剛練武回來。娉婷仍躺在床上,見醉菊進來,擁被而起,卻被楚北捷一把攔住,不高興地訓道:「昨晚要叫她來,你硬是不肯。現在病成這樣,還亂動什麼?乖乖躺著,讓醉菊給你把脈。」

  醉菊上前,坐在床邊,朝娉婷淺笑:「白姑娘放心,師父說我已經學得不錯了。」手伸入暖和的被中,輕輕抓住娉婷的手腕,讓它露出來。

  剛要用心診脈,門後冷風忽然鑽進脖子。門簾被人驟然拉開,漠然出現在門外,嚴肅地道:「王爺,王宮密信。」

  楚北捷濃眉一挑:「王宮密信?」

  「大王親筆的密信。」

  楚北捷臉色立轉認真,腰身一挺,如標槍般筆直,吩咐漠然:「到書房。」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醉菊:「好好把脈,用藥的時候謹慎點,慢慢拔出病根,她身子底不好,不要用猛藥。」大步邁開,急匆匆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漠然跨入門,隨即轉身關上房門,取出袖中的書信。

  楚北捷接過,看了看上面的王室印鑒,信封上寫著幾個小小的字:北捷親啟,正是他唯一的哥哥,東林大王親筆所書,心中不祥之兆頓顯。他為了兩位王子被毒殺的事,被迫在都城主導了一場風起雲湧,驚濤百丈的兵變,與東林王黯然分別。

  經過這番變故後,若不是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東林王絕不會來一封親筆信。

  楚北捷和東林王是一母所生,兩兄弟自幼親密,一人為王決策,一人忠心耿耿帶兵護國,感情極好。楚北捷當時激憤心碎之中誓言棄權歸隱,但畢竟骨肉連心,驟見兄長的急信,哪能不為遠在都城的王兄擔憂?

  楚北捷撕開封口,將書信展開,凝神細讀。

  信並不長,完全是東林王親書,沒有一字由他人代筆。楚北捷越往下看,表情越發沉重。漠然也不禁緊張起來,屏息等待。

  楚北捷閱過全信,負手在背,許久才道:「雲常和北漠組成盟軍,發兵三十萬,壓向我東林邊境。」

  漠然跟隨楚北捷在沙場上出生入死,對四國兵力十分瞭解。東林一年前才和北漠大戰一場,北漠兵力並不強盛,反而是一直龜縮一角的雲常養精蓄銳多時。聞言思索片刻,問:「雲常派哪位大將統領人馬?」

  楚北捷雖然臉色沉重,還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誇道:「漠然問得一針見血,大有長進。」眸中犀利光芒一閃,吐出一個名字:「何俠。」

  「何俠?」漠然已經猜到兩分,但聽見楚北捷的答覆,還是忍不住皺眉:「此人武功計謀皆高,我東林恐怕只有王爺可以和他較量。哼,雲常終於忍不住要出動它的駙馬爺了。不過白姑娘那邊……」

  「娉婷什麼都不知道。」楚北捷道:「她不需要再和這些事情有任何聯繫。」

  漠然點頭贊成:「確實如此。」思路轉回東林軍務,躊躇道:「雲常和北漠盟軍號稱三十萬,依漠然看,實際上最多十五萬。以我東林目前的兵力,王爺統率全軍,加上從前跟隨王爺的一批驍勇將士,足可以抵擋敵人。」

  楚北捷目光悠遠,稜角分明的俊臉上逸出一絲苦笑:「想我東林往日東征西戰,只有大軍威壓他國邊境,怎料到會有被人壓境的一天?昔日北漠大戰,不能一舉攻陷北漠都城,致使北漠有能力和雲常組成聯軍,現在看來,確實是本王極大的過錯。」

  北漠之戰被白娉婷所破,其中過程錯綜複雜,漠然深知其中內幕。白娉婷是楚北捷的死穴,漠然比誰都清楚。

  楚北捷此話一出,漠然立即識趣地閉上嘴,不肯回嘴。

  楚北捷臉上表情高深莫測,讓人看不出絲毫端倪。

  沉滯的空氣充斥房中,叫人呼吸困難。漠然苦等良久,只好硬著頭皮轉移話題:「目前敵軍步步進逼,對手何俠是當世名將,沒有王爺的指揮,我東林軍恐怕抵抗不了多久。王爺是否立即返回都城,準備迎戰?」

  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挺拔堅毅,隱隱散發沙場上叱吒風雲的豪壯氣概,冷笑道:「雖說歸隱,但國家有難,何俠欺我東林無人,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觀?我立即就出發。」

  漠然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楚北捷轉身道:「本王單騎趕赴都城,去見王兄。」

  「王爺?」

  楚北捷揮手止住漠然,吩咐道:「戰場上有本王就夠了。你領著親衛們守在這裡,看護娉婷。」語氣稍頓,看向窗外東邊晨光,冷然道:「王嫂一直對兩位侄兒的仇念念不忘,派人暗中監視此處,等待機會加害娉婷。你該知道怎麼應付。」

  漠然肅然應道:「屬下也早派人監視著他們,他們身手都很好,但人數不多,以這裡留下的親衛們的人數和武功,完全可以對付他們。屬下只是有點擔心,萬一王爺走後,王後決意剷除白姑娘,如果調動軍隊的話……」

  「她能調動東林的哪處軍隊,來進攻我楚北捷的住所呢?」楚北捷低沉的話語中充滿了自信:「這也是本王要你留下的原因,只要你代表本王站在大門前面,哪個領兵的將軍敢輕舉妄動?」

  確實如此,東林所有的軍隊中,誰不對楚北捷敬若天神。漠然乃楚北捷第一心腹,是楚北捷最佳的代表。

  楚北捷抬頭思索片刻,似乎仍在考慮什麼,眼光往牆壁上的寶劍輕輕滑過,走向前,將這把沙場上從不曾離身的寶劍取下來,置於掌上,輕輕摩娑。

  ☆☆☆

  小別院,內屋中。

  一絲驚異從醉菊眼中洩露。

  醉菊收回探在娉婷腕上的三根手指,亮晶晶的明眸看向娉婷,充滿探詢。

  娉婷含笑,帶著一絲濃得化不開的甜蜜,輕輕點了點頭。

  醉菊倒吸一口長氣,輕聲問:「你自己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有懷疑,就自己診了脈。」

  「怪不得不肯讓大夫們把脈……」醉菊深深瞅她一眼,歎道:「姑娘也太胡鬧了,明知道已經有了,還鬧那種不肯飲食的事。王爺要真是狠心不管,不就是折騰了兩條小命?」不贊成地搖頭,又問:「王爺知道嗎?」

  娉婷一向的瀟灑風流中,竟有了一點點不常見的羞澀,婉聲向醉菊低問:「讓我親口告訴他好嗎?」

  醉菊想了想,點頭道:「可以。但我可先說好,姑娘已經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夠了,現在開始要好好調養,行動飲食,都得聽我的安排。再不可以冒雪彈琴,晚上吹著冷風觀星。如果不聽我的話,我就請王爺過來,讓王爺禁你的足,連床也不許你下。」

  她越說越認真,娉婷忍不住輕笑起來,柔聲道:「都清楚了,娉婷知道以前錯了。」

  她聲音婉轉動聽,姿態飄逸舒展,只淺淺一笑,眉頭眼角如美艷了十倍,看在他人眼裡,只覺得說不出的舒服。醉菊被她軟言酥語一送,倒不忍再加責備,只好握著她纖細手腕,無奈地搖了搖頭。

  心中暗歎,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絕世佳人,如此風韻,不近身則罷了,一日近了身,誰又擋得住她千般婉轉心思,獨步風流。

  既替楚北捷歡喜,又為楚北捷憂心,正歎息間,瞥到楚北捷進來,醉菊連忙站了起來。

  「王爺來了。」

  「把脈了嗎?」楚北捷問:「病情如何?」

  醉菊淡淡掃娉婷一眼,答道:「沒有大礙,只是要好好調養。醉菊先下去開方熬藥吧。」出了房門,給娉婷一個單獨面對楚北捷的機會。

  娉婷斜靠在床頭,眼波隨著楚北捷轉動,見楚北捷靠過來,露出比平日更欣喜的笑容,主動扯住楚北捷的衣袖,道:「王爺坐過來,娉婷有話要告訴你。」

  楚北捷坐下,娉婷的視線落到他手中的寶劍上,奇道:「王爺要去練武嗎?為什麼拿著寶劍?」

  「本王現在就要趕回都城。」楚北捷深深端詳心中最美麗的女人一眼,把手中的寶劍交給娉婷:「你還認得這把寶劍吧?本王腰間雙劍,其中一柄離魂,和歸樂定五年不侵之約時已經作為信物給了何俠。這柄神威,和離魂是一對的。」

  娉婷驟聞楚北捷要離開,臉上原有的喜悅一掃而光,接過沉甸甸的寶劍,低頭凝視劍鞘上精緻的花紋,默然不語。

  楚北捷又道:「這裡地處偏僻,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裡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叮囑完後,見娉婷臉上一片落寞,不禁舉手,用粗糙的大掌撫平她額頭的髮絲:「怎麼不作聲?」

  娉婷把神威寶劍平放在床頭,緩緩靠進楚北捷的胸膛,彷彿要從這裡吸取力量似的深深呼吸,半晌,低聲問:「王爺是要去打仗嗎?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膽敢進犯東林?」感覺楚北捷身軀微微一硬,娉婷立即伸出白皙的手掌,輕輕摀住楚北捷的嘴,仰頭道:「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楚北捷見她楚楚可憐,情不自禁將她用力抱緊,沉聲問:「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娉婷靜靜看他良久,問:「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楚北捷生在正月初六,到現在只剩不過十五天,如果真要趕回來,快馬來回,在王宮逗留不可以超過四天。

  目前邊境具體軍情尚未得知,楚北捷也不敢輕易下斷定四天能否從王宮脫身。

  他不想敷衍娉婷,沉默不答。

  娉婷不以為意,眸中藏著溫馨的笑意,抬頭對楚北捷道:「王爺是天生將才,此地到王宮,來回路程十一天就夠了,四天的時間,足以使王爺取得大王親授的兵權。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楚北捷心中一動,問:「什麼重要的事?不可以現在告訴我麼?」

  娉婷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透出一點點倔強和任性,搖頭道:「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選個難以忘卻的好日子說才行。」

  楚北捷還要再問,漠然已經大步跨入屋中,稟報道:「王爺,一切準備妥當。」瞅了瞅屋中情形,小心地問:「是否晚點出發?」

  「不,立即出發。」楚北捷鬆開娉婷,將她安置在枕上,看她青絲散開,秀美無倫,剛毅英氣的臉上露出憐惜,終於開口道:「我會盡量趕回來。」

  深深凝視那頓時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片刻,毅然轉身,跨出房門。

  最好的駿馬餵飽食糧,已經在大門處嘀噠嘀噠踏著小步。

  楚北捷翻身上馬,虎目往漠然身上一掃。

  漠然咬咬牙,對他重重點了點頭。

  楚北捷這才收回視線,對門前留守的眾多親衛揚聲道:「本王到王宮領了大王的授命,會趕回來與你們會合,再往邊境接管兵權。小子們,好好看守,不要出任何差錯!」

  眾親衛都是沙場上廝殺出來,身經百戰的老手,一聽見有敵人大兵壓到自家國境,熱血早就沸騰起來。楚北捷此言一出,個個鬥志昂揚,轟然應是。

  楚北捷淡淡一笑,馬上揚鞭,坐騎撒開四蹄,在積雪上飛奔而去。

  充滿了不可一世的驕傲的背影,在遠去的視線中越顯剛強。

  娉婷在屋中,靜靜擁被而坐。

  聽見牆外遠遠傳來一陣呼聲,秀眉微動,知道楚北捷已經起程,心中一陣空空落落。

  「王爺知道了嗎?」

  她抬頭,才發現醉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了內屋。

  「正月初六是他的生辰,等他那天回來時,我就告訴他。」

  醉菊不解,帶著點焦急道:「姑娘和王爺直說了就好,為什麼偏偏要拖到正月初六呢?唉,怎麼越是聰明人,到了這些時候越是喜歡弄些玄虛?這樣下去,沒事也要鬧出點事來。」

  娉婷蹙眉,搖了搖頭,邊思量著邊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王爺提出要立即趕回都城,我的心裡就開始不安,生怕東林都城裡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關鍵時刻,王爺也許需要臨危決斷,越少羈絆越好。我有孕的消息還是暫時不要讓王爺知道,免得成為他的心病。」

  醉菊略微驚訝地打量了娉婷一眼,聲音放輕了一點:「漠然曾說姑娘有帷幄千裡之才,聽姑娘的語氣,是不是猜到什麼端倪?」

  「能猜到什麼呢?」娉婷苦笑:「我已經很久不曾知道外面的消息了。」

  陽鳳的最後一封書信,只告訴她則尹已經歸隱,再無其他。

  也許陽鳳也不希望身心皆倦的她,再參與那些煩人的爭權奪利吧。

  東林與歸樂、北漠兩國都曾有過大戰,三方兵力都有損傷。到現在,真正有實力挑戰東林的,恐怕只有一直置身戰局之外的雲常。

  只是,雲常為什麼一改只守不攻的國策,膽敢威脅以軍力強盛聞名的東林?

  她回頭看醉菊一眼,眉目間逸出柔和的笑容:「不要擔心,不管時局怎樣變化,有兩點我敢絕對肯定。」

  醉菊聽她柔聲話語中帶著強大的自信,不由追問:「哪兩點。」

  「第一點,不論東林面對的敵人有多麼強大,王爺都可以戰勝。」

  這點醉菊當然同意,點頭稱是,又問:「那第二點呢?」

  「第二點嗎?」娉婷眼波流轉,透出隱約的自豪:「不論王爺身在何方,只要我有危難,他一定會及時回到我身邊。」

  醉菊愕然。

  這位聰明難纏的姑娘對王爺一試再試,怎料到了此時,她會對王爺的情意如此充滿信心?

  娉婷對醉菊的愕然表情不以為然,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慵懶地伸個懶腰:「有了這兩點保證,其他的事情又何須我勞神?醉菊啊,你好好照顧我肚裡的孩子吧,等王爺回來,我要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親口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醉菊應了一聲,出門去看正為娉婷熬製的草藥。到了小院,正巧碰上送走楚北捷的漠然。

  漠然道:「王爺已經走了。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奇怪?是白姑娘出了什麼事嗎?」表情有點緊張。

  醉菊搖頭,認真思索半晌,露出少女獨有的憧憬表情,幽幽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女人可以找到命中的男人,是一件多麼安心的事情。」

  連歎了好幾聲,又感傷又羨慕,扔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漠然,自去看草藥了。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49 PM

楚北捷快馬上路,隱居處附近,立即有兩隻矯捷的信鴿騰空而起,拍打著翅膀,急速飛離。

  這位威震四國的將軍,即使歸隱山林,旁人又怎麼敢忽視他的存在。

  東林王宮中,威儀的東林王後緩緩步過長達百步的中庭,身後只有四名貼身侍女相陪。王後在一扇肅靜的木門後停下腳步,揮退身後侍女,單獨走了進去。

  「大王,」徐徐坐在東林王的床前,審視夫君的面容,東林王後關切地問:「吃了霍神醫命人快馬送來的藥丸,大王的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東林王擠出一絲安慰的笑容,握住王後的手腕:「讓王後擔心了。」目光移向空無一人的房門處,問:「王弟有消息嗎?」

  「剛剛接到消息,鎮北王已經出發,很快就會到達都城。」王後將呈報上來的消息俱實報告:「他並沒有帶任何手下,孤身上路,臣妾已經命丞相指示下去,要一路上的城鎮官吏小心照應。」

  略頓了頓,垂下眼簾:「鎮北王他……果然把白娉婷留在了那裡。」

  「他是為了不讓你我傷心,不願讓白娉婷出現在我們面前,才忍痛把自己的女人留下。」東林王猛咳兩聲,蒼白的臉透出一絲不正常的紅潤,目光一黯:「一切都準備好了吧?」

  王後點了點頭,無奈地歎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大王不要自責,為了國家,王族中人有什麼不可以犧牲?」

  說是如此說,一向不露聲色的端莊容顏上也不禁露出一絲憂愁。

  東林和歸樂、北漠兩國大戰,兵力已經有所損耗。楚北捷在都城兵變後歸隱山林,更是給予東林這個原本強盛的國家一次巨大的打擊。

  若不是楚北捷當機立斷,放棄兵權完全歸隱,東林不知會分裂到何種地步。不過縱然如此,東林軍隊的軍心已經動搖。

  短短一年,四國勢力此消彼長,隱隱露出銳意的,正是逐漸由新駙馬爺何俠掌握軍權的雲常國。

  這次雲常和北漠聯軍忽至,三十萬敵軍來勢洶洶。東林這個向來到處稱霸的國家竟手足無措,生了怯意。

  ☆☆☆

  就在這個時候,何俠的親筆密函卻經由極秘密的管道,送到東林王後的手上。

  三十萬大軍壓境,要的只不過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女人。

  區區一個:白娉婷。

  那個害死他們稚兒的女人,那個被楚北捷恨透了卻也愛透了的女人,竟是東林此刻唯一的救星。

  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怎不令人難堪非常?

  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卻絕沒有讓人置疑的地方,何俠的親筆信上,蓋著堂堂雲常國的國璽,附有雲常耀天公主的親筆畫押。

  東林王招來心腹重臣,在病榻前商討。

  「鎮北王不會同意交出白娉婷。」

  「王弟會為我們打勝這一戰。」

  「大王,」老丞相楚在然匍匐跪下,直接而沉痛地進言:「以敵軍的兵力,就算鎮北王可以取得勝利,那也是一場血戰,我東林兵士會死傷無數。」

  東林王環視這幾個跟隨身邊多年的老臣子,不再作聲。

  那麼多的年輕的生命,他東林王族保護的臣民,為了這麼一個女人,即使是楚北捷心愛的女人,也不值。

  楚北捷如果仍是東林的鎮北王,他就應該知道,不值。

  「王後……」東林王在夜深人靜時,將已經憔悴不少的妻子召入寢宮。

  久久注視著王後臉上尊貴而決然的表情,東林王輕聲歎氣:「寡人知道,王後在王弟的隱居別院附近,一直埋伏了人馬,想報殺子之仇。」

  王後臉上毫無波動,坦白道:「不錯。」

  「可王後,一直都沒有給出動手的詔令。」

  王後自嘲地一笑,眼神幽暗:「那畢竟是鎮北王最心愛的女人,臣妾如果真的下手,那大王和鎮北王的兄弟之情,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他……他不但是大王的親弟弟,還是守護東林的鎮北王,我東林的一道無法攻陷的天塹。臣妾再無知,也斷然不會為了自己的感受,而毀去國家的柱粱。」

  東林王與她結髮夫妻多年,知她思及死去的兩個兒子,心如刀割,將她軟軟的柔荑抓在掌中,緊緊握住:「王後的心,寡人知道。」

  楚北捷,他的王弟,東林最威猛的大將軍,威震四國的鎮北王,怎麼可以原諒那個毒殺了東林年幼繼承人的女人?

  王後別過頭去,忍住眼中淚光,鎮定地問:「何俠已經遵守諾言,在邊境退兵三十裡,等待消息。大王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東林王閉目長思,終於沉重的開口:「派出親信,接應何俠的一隊人馬前往王弟的隱居別院,帶走白娉婷。都城這邊,不惜一切代價,要在白娉婷被接走之前,將王弟留在王宮裡。」

  東林王的親筆書信,就這樣被送至正沉浸在白娉婷愛意中的楚北捷手上,就這樣將無法忘記家國重任的楚北捷,誘離白娉婷的身邊。

  楚北捷已經出發,披星戴月,揮鞭直赴都城。他不知道,他身下坐騎的每一步,都踏在王宮中這些知情者的心上,踏在他唯一的親哥哥東林大王的心上。

  ☆☆☆

  寢宮中,兩下無人。

  王後看著東林王日漸消瘦的病容,終於問了幾名心腹大臣在東林王面前都不敢稍提的一個問題。

  「當邊境敵軍退去,鎮北王知道隱居別院中的白娉婷被何俠的人馬擄走後,我們該如何向鎮北王交代?」

  東林王臉色毫無血色,鬱鬱中,卻仍有一份和楚北捷神似的剛強堅毅,帶著王者才具有的篤定和驕傲答道:「不必解釋。只要他還是寡人的親弟弟,只要他還是東林的鎮北王,只要他身上還有一絲東林王族的熱血,就應該明白面對國家大義,該如何取捨。」

  王族,就是要有捨棄自身的精神,將國家和個人連成一脈。

  再心愛的女人,比不上東林一片貧瘠的土壤。就如東林王的喪子之痛,不能以失去東林的鎮北王為代價發洩。

  楚北捷,他唯一的王弟,戰場上永遠代表著東林的鎮北王,永遠不該忘記這點。

  楚北捷心懷熱血,日夜兼程,白娉婷悠閒自在,放歌別院。

  他們不知道,與世無爭的生活,從來不是他們這種人可以擁有的。

  權勢、戰爭、謀略、甚至親情織就的天羅地網,已經布好。第二章

  漠然一夜不曾睡好,楚北捷臨去前深邃的一眼讓他整晚神經緊繃,不敢絲毫怠慢地看顧著屋內的娉婷。

  誰知道她那張血色並不飽滿的唇中跳出了什麼話,竟使一向不動聲色的王爺失了分寸?

  一夜風雪大作,沒有停歇過片刻。

  漠然站在一旁,看著紅薔用幾乎哭出來的聲音哀求:「好姑娘,你別為難奴婢。王爺已經生氣了。」

  娉婷斜躺榻上,黑珍珠似的眼眸從容篤定,往紅薔一掃,帶著玩笑的口氣道:「原來是為了王爺。」

  紅薔連眼眶都紅了,急急搖頭道:「不是不是……不為王爺,就為了姑娘自己,也不該這樣糟蹋身子啊。好歹吃一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大冷的天,真餓壞了怎麼辦?」

  娉婷打量她片刻,不禁心軟,展顏道:「坐過來。」拉她坐在自己身邊,幫她撫平了因為急切搖頭而散亂的髮絲,含笑道:「傻丫頭,你不用急。」

  「老天爺啊,我怎麼能不急?」被娉婷柔聲一勸,紅薔眼淚反而簌簌掉下來,抹著臉嚶嚶道:「王爺說,姑娘要有個長短,他就用軍法治奴婢。王爺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想到楚北捷發怒時的森冷目光,打個寒顫。

  「軍法無情,我也幫不了你。」娉婷仍是一派悠閒,往背枕上緩緩一靠。

  紅薔瞧她那樣子,竟不曾有絲毫回心轉意,慌得站起來,拽著她的衣袖搖道:「姑娘怎麼幫不了我,姑娘吃點東西,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娉婷恍若未聞,不知想些什麼,出了一會神,目光轉到紅薔處略停了停,竟閉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睡了。

  紅薔仍不甘休,求道:「姑娘,你的心腸最好了,姑娘,你就不顧奴婢的死活嗎?」

  「你的死活在王爺手上,」娉婷淡淡開口:「我的死活,也在王爺手上。別求我了,求王爺去吧。」翻身對著裡牆,不再作聲。

  漠然冷眼看了一夜,第二天大早,急急趕到楚北捷的寢室。楚北捷身邊親隨卻道:「王爺天未亮就練劍去了。」漠然又趕到楚北捷練武的小院,剛到院門後,已聽見風雪呼嘯中鏗鏘之聲大作,兵器交擊聲叮叮噹噹不絕於耳,幾聲悶哼連著傳來。漠然吃了一驚,加快步子轉過院門。

  楚北捷正與手下對打,手中未開刀的鈍劍橫劈豎砍,勇不可擋,幾乎每一交手,都會有一名手下橫摔出去。但跟隨他身邊的,哪個不是久經沙場的彪悍勇士,一旦被楚北捷打出陣外,連氣也不喘一口,便又抓起兵器猛衝上去。換了不熟悉他們的人,定以為是兩方在生死相搏。

  漠然剛在院門邊站住腳,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衝到面前。他反應奇快,舉手一抓,扶住險些直直撞上院牆的羅尚,低聲問:「怎麼樣?」

  「你總算來了。」羅尚也是楚北捷身邊親衛,見了漠然,頓時鬆了一口氣,低聲對漠然道:「快勸勸王爺。王爺今天瘋了一樣,清早在雪中和我們對打了將近半個時辰,再不停下來,我們這班兄弟恐怕要在床上躺十天八天了。」說是這麼說,他彎腰拾起摔在地上的劍,吼叫一聲,又衝了上去,恰好迎上楚北捷回身一擊,連忙雙手奮力舉劍一格。

  「鏘」,金屬碰撞聲清脆響亮。

  羅尚雙臂幾乎全麻,鈍劍鏗噹一聲掉在地上。楚北捷臉無表情,吐出四個字:「不夠用功。」左腳無聲無息伸出,就勢在羅尚腰間一挑,又將他踢得滾出場外。

  「王爺,屬下有事稟報。」漠然站在場外,沉聲道。

  楚北捷似乎正等漠然,聞言後退一步,抽回兵器,環顧一周,揮手道:「今日到此為止,你們都下去吧。」

  已被教訓得幾乎直不起腰的親衛們如逢大赦,連忙應是,扶起摔在地上的同伴退出小院,臨走前不忘遞給漠然一個感激的眼神。

  「有什麼要稟報?」楚北捷放了劍,接過婢女送上的熱毛巾。寒風大雪,他僅著一件單衣,卻練出一身大汗。

  「紅薔勸了一夜,娉婷姑娘還是滴水不肯沾,屬下想……」

  砰!

  楚北捷一掌擊在木桌上,霍然轉身,冷冷道:「區區一名女子,你竟然看不住嗎?要一大早過來稟報?下去,本王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

  即使面對百萬大軍,楚北捷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漠然噤若寒蟬,哪裡還敢說什麼,肅然應道:「是。」退到小院門口,躊躇片刻,抬頭看看楚北捷的背影,透出沒有一絲迴旋餘地的堅決,暗自歎了幾聲,轉身離去。

  ☆☆☆

  情況還在惡化。

  自第一夜後,任憑紅薔怎麼哭喊哀勸,娉婷再也不肯發一言。

  不但飯食,就連飲用的茶水等一應物品,熱騰騰送進房間,便原封未動端了出去。

  紅薔請了漠然到屋外角落,低聲道:「這可怎麼辦?已經兩日了,再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楚將軍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漠然清俊的臉露出苦笑:「能怎麼辦?難道用軍中的刑法對付她嗎?她這個樣子,強灌飲食只能使情況更糟。」

  兩人愁眉站了一會,商量不出辦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書細看,悠閒自得。她不要紅薔幫她梳頭,自己挽了一個鬆鬆的斜雲髻,束起的青絲用一根簪子插著,側邊幾縷髮絲垂落在肩上,襯著因為不肯進食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蛋,說不出的清雅秀麗。見兩人入屋,抬頭對他們淡淡一笑,就算打過招呼,又低頭繼續看書。

  漠然原來料想她是蓄意威脅,若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尋常把戲,倒沒有什麼。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驚,思量再三,對紅薔道:「你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轉身出廳,吩咐了門外的守衛好生看顧,咬咬牙,朝楚北捷書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著問:「楚將軍步履匆忙,這是要去哪裡?」

  漠然抬頭一看,一張久未看見的面孔跳入眼簾,訝道:「醉菊?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雪,霍神醫竟肯讓你冒風雪而來?」

  「清晨出發,次日中午趕到,不敢稍有停頓。」醉菊穿著侍女的服飾,抬頭看看天:「這個鬼天氣,這會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爺親筆書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誤,師父萬萬不肯放我出來。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斷,師父的腿又開始疼了。」

  「你這是……」

  「閒話以後再說,聽說你正負責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說說她現在如何。」

  醉菊師從東林神醫霍雨楠,已將師父的本事學了七八成,楚北捷十萬火急將她叫來,漠然哪還不明白,立即轉身道:「我們邊走邊說。」領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邊低聲道:「已經兩日不進飲食,連水也不肯沾,本來身體就弱,夜間低咳不止!」

  「噓。」醉菊擺手要漠然噤聲,到了屋前,探首向門內悄悄一望,回過頭來,兩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麼?」

  「不好辦。」

  院外傳來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廚房的大娘提著沉甸甸的食盒走進院子。紅薔匆匆從側屋出來,將有點濕漉的兩手在腰間蹭了蹭,迎上去道:「飯送來了?」邊接在手裡,邊問:「王爺吩咐的幾樣歸樂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喲喲,為了這幾碟小東西,鬧得整個廚房天翻地覆。在這地方要一時半刻把歸樂的小菜準備出來,那容易嗎?」大娘探頭看了看屋子那邊,悄聲問:「裡面現在怎樣了?」

  紅薔提起這個就愁:「還能怎樣?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閒得很。我和你說,瞧咱們王爺的意思,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手指朝屋那邊比了比,「別說我,你們廚房的人小命也難保呢。」

  大娘臉色一白。

  「這食盒,交給我吧。」兩人身後,忽然冒出一張陌生的臉。

  紅薔唬了一跳,捂著心窩向後猛轉,尚未開口,醉菊已經將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過:「王爺有令,從現在開始,白姑娘由我照顧。紅薔仍留在這裡,幫我熟悉一下這裡伺候的事。你以後叫我醉菊就行。」

  紅薔雖然驚異,但巴不得有這麼一個人來頂替,低頭應道:「是。」

  大娘忙道:「廚房還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廚房,我一會再來取,放在側房的桌上就好。」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來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過來:「快送進去吧,飯菜會冷的。」

  醉菊點點頭,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剛要掀開門簾,轉頭發現紅薔也跟在後面,輕聲道:「你不必進來了,這事我來應付。」

  紅薔知道娉婷的倔強,見醉菊自信滿滿,想來沒有見識過娉婷不為任何哀求所動的本事,也不好說什麼,瞅她一眼,點點頭,進了側房。

  醉菊掀了簾子,站在門前,先不挪動腳步,只靜靜打量仍在榻上看書的娉婷。好一會,才提步走到桌前,打開食盒,將裡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一碟一碟取出來。

  兩葷兩素,一碗雲耳雞絲湯,一碗熬了多時的白粥,外加四樣歸樂的小菜。十樣東西擺在一起,紅的紅,綠的綠,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擺開飯菜,走到榻邊,小心坐了下來:「奴婢醉菊,受王爺吩咐,特來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頭看書,頸項略略低垂,肌膚細膩白淨,說不出的風流動人。

  「奴婢知道該勸的話早被紅薔說盡,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會有一點想吃的念頭。」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過是要王爺陪在姑娘身邊。以王爺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肯服這個軟?依奴婢看,要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算王爺肯來,姑娘也已經撐不下去了。這樣你試試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爺一輩子傷心,姑娘是聰明人,怎麼也做這種不聰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終於從書卷上移開,柔柔向醉菊掃來。

  醉菊見她意動,靠前一點,壓低聲音道:「姑娘對王爺愛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爺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後才能領受王爺的疼愛。奴婢這有一瓶家傳秘藥,服下一顆可抵三日的飲食。至於桌上的飯菜,姑娘不必理會,照舊按著原樣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爺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來看望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計神不知鬼不覺,最適合試探王爺對姑娘的心意,又不會傷了身子,姑娘以為如何?」

  漠然隱身在門後,他耳力過人一等,將醉菊的低語聽進了七八成,頓呼厲害。

  攻敵莫若攻心,這瓶藥正是最好的魚餌,如果誘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嚴密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突破口,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娉婷目光始終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許久,忽然開口問:「你聞到雪的芬芳嗎?」多日沒有進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啞,卻別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麼回話。

  娉婷緩緩轉頭,目視剛剛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陽正努力從雲後探出赤白的臉。她舒展著秀氣的眉,慵慵懶懶地道:「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若愁腸不解,終日惶惶,生與死又有何區別呢?我已經找到解開這個死結的方法,你告訴王爺,娉婷一輩子也沒有這般無憂無慮過。」醉菊愣了半天,才訕訕將手中的小瓶放回懷中,站起來便往外走。出了房門,抬頭撞見也是一臉愕然和無奈的漠然,咬著下唇道:「沒有辦法了,只有請王爺親自來。」

  漠然一臉無計可施地歎氣:「談何容易,王爺只怕比她更難勸。我只恐等王爺回心轉意,這位已經回天乏術,那時你我如何背負這個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連王爺這樣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這段孽緣,也許就是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了,才致有許多波折磨難。

  醉菊卻道:「這邊想不到辦法,自然要到另一邊試試。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書房處走。

  楚北捷正在書房,將手邊的茶碗擺弄著,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沒有喝上一口。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道:「王爺,醉菊求見。」

  楚北捷從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過衝動,又徐徐坐下,將茶碗放回桌上,沉聲道:「進來。」

  醉菊走進書房,朝楚北捷行了個禮:「王爺,醉菊已經見過白姑娘了。」

  「還是不肯進食?」

  「是。」

  「身體如何?」

  「看她的臉色,極弱。」

  楚北捷「嗯」了一聲,用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你沒有幫她把脈?」

  「沒有。」

  「沒有餵她吃藥?」

  「沒有。」

  「沒有為她針灸?」

  「沒有。」

  楚北捷冷笑:「你師父誇你聰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連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脈服藥針灸,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聲道:「醉菊確實有辦法幫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過一絲精明:「說說你打算怎麼幫她?」

  醉菊仔細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了一句話:「如果王爺堅決不肯親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幫助白姑娘的辦法,就是為她配一劑上好的毒藥,讓她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她停下來,歎了口氣:「別人是勸不了白姑娘的,我只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脅或者敲詐,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無怨恨地等待著王爺的決定。醫者父母心,既然明知無可救藥,醉菊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楚北捷呼吸驟止,拳頭握緊了鬆開,鬆開了又緩緩握緊,低聲問:「她說了句什麼話?」

  「她問醉菊,是否聞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憶的神態:「她說,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

  楚北捷霍然從椅上站起,恍遭雷擊。良久,失神地問:「她真的這麼和你說?」

  「王爺,你要狠得下心,就讓她去吧。」

  話未落地,楚北捷已一把掀開厚重的門簾。

  入骨的寒風捲刮進來,吹得牆上的墨畫簌簌作響。

  看著楚北捷離去的背影,醉菊微笑地啟唇:「師父啊師父,我沒有說錯吧,生病的那個是王爺啦。」

  跨進屋內,目光觸及娉婷的剎那,楚北捷幾乎動彈不得。

  他猜想過許多次,但從沒有想過,娉婷會是這麼一副模樣等著他的到來。

  她仍舊斜躺在榻上,上身倚著靠枕,頭輕輕挨著枕頭,露出半邊柔和的側臉。一床厚厚的深紫毛毯褪到腰間,越發顯得弱不禁風。書卷打開了一半,鋪在手邊。

  一切就如一幅靜止而優美的絕世名畫。

  清可見底的黑眸瞧不見了,因為她閉上了眼睛,黑而長的睫毛服帖地蓋在眼瞼上。

  一絲安詳的笑意,從乾燥開裂的唇邊逸散。

  驟然間,楚北捷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娉婷去了。

  她已不在了,含著笑去了。

  天地裂開無數縫隙,如猛獸張開血盆大口,將四季都吞入腹中。

  一切已不復存在,春花、秋月、夏蟲、冬雪,盡失顏色。

  她輕輕勾弦,淡淡回眸間,成了一道絕響。

  已是絕響。

  楚北捷呆若泥塑,搖搖欲墜。漠然一個箭步上前,扶著楚北捷的手,被他一把推開。

  紅薔正巧進屋,看見楚北捷的身影,又驚又喜:「姑娘,白姑娘!王爺看你來了。」撲到娉婷榻前,柔聲道:「姑娘快別睡了,王爺來了!」

  搖了幾搖。

  楚北捷看著,眼瞼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沉靜的眸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打開。

  那眸子藏盡了世間的顏色,它緩緩張開,光便從裡面透出來,張得越大,被它藏起來的顏色就都散出來了,毯子、床榻、靠枕、纖纖手邊的書卷,甚至紅薔臉上的血色,一切都從蒼白恢復成過去的模樣。

  就像娉婷的身邊,籠罩著一圈淡淡的光芒,令人不能直視。

  楚北捷終於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腦中空白,眼裡只有前方發出的一片光芒,幸虧腳有自己的意志,逕自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雲耳雞絲湯,坐在榻邊。

  不知何時,漠然和紅薔已經退下。

  楚北捷端著湯,娉婷睜著明眸。

  兩人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對撞在一起。

  「王爺……」

  「一定要尋死嗎?」

  「王爺要娉婷活著嗎?」

  楚北捷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視手中湯碗。

  「放心吧,王爺不願說的話,娉婷是不會逼你說的。」娉婷掙了掙,想坐起上身:「我自己來吧。」

  「不,」還未思索,手已經按著她瘦削的肩膀,讓她身不由己躺了回去。「我來。」他沉聲說了兩個字,拿起湯勺。

  小心地勺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邊,輕輕吹氣,這才發現湯並不夠熱,濃眉皺起來,轉頭要喚人。

  「不礙事的。」柔柔的聲音傳來。

  楚北捷回頭。

  優美的唇上幾道因為缺水而導致的裂口,像割在他心上的傷。

  「不行,換熱的。」他揚聲:「派人立即到廚房去,重新做一桌飯菜過來。」不容置疑的口氣。門外有人應是,連忙小跑著去吩咐了。

  他放下手中的冷湯,視線還是無法離開娉婷蒼白的唇。充滿力量的指尖迎上去,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撫過上面的細微裂口。

  「裂開了……」楚北捷低喃,情不自禁地傾前,熾熱舌頭刷過她的唇,滋潤乾涸的傷口。

  娉婷的不動聲色終於被攻破了,「啊」一聲低叫起來,又驚又羞,別過頭去,又被楚北捷溫柔而堅定地用大手撥了回來。

  「不是生死都由我,榮辱都由我嗎?」他低沉地問。

  霸道的吻,如他率領的東林雄獅一樣強猛,堅定不移地,攻了進來。

  攔不住如斯霸氣,恰如柔花離枝頭,任憑東風碾。

  白娉婷嬌喘吁吁。

  無力的纖纖細指抵在楚北捷衣襟上,蜷縮著,不知是要推開,還是要抓得更緊一些。

  窗外寒雪逾尺,娉婷臉上昏沉沉地熱。

  努力張大眼睛,看清楚楚北捷眸中的精光。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49 PM

「王爺,熱湯來了……」

  來的不止熱湯,四層的木食盒沉沉的,盈滿熱氣。

  紅薔和醉菊眼角偷窺了春光,兩朵紅雲飄到耳邊,輕輕咬著下唇,七手八腳佈置開來。

  廚房也真了得,一會功夫便做出這些來。

  兩葷兩素放在桌中央,各色小菜放四旁,若星兒伴著明月,紅橙黃紫,色彩鮮艷。

  蓮子火腿湯上漂著翠綠的蔥花,寒冬季節,難為他們找得來。

  醉菊端著湯碗過來,細心地低頭吹了吹,湯勺送到娉婷面前。

  「白姑娘,王爺已經來了,你就吃點吧。」

  「吃吧。」

  娉婷不肯張口,不作聲。

  清香的湯,在她面前彷彿沒有任何誘惑力。

  強吻過後,楚北捷激情稍得舒緩,不解地放開懷中佳人,皺眉:「你還要談什麼條件?」娉婷抿唇,眸中藏著清冷,幽幽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坐在榻前,被她如此一看,只覺五臟六腑都被她的目光繞上了,一層又一層,不疼也不累,卻如此難以招架。

  但得寸進尺,怎可容她胡來?楚北捷力聚雙眼,不動聲色地對視。

  眸光漸漸凌厲。

  他越強一分,她便越弱一分,越楚楚可憐十分,那楚楚可憐中,卻又透出十二分的倔強。

  越倔強,越是惹人憐愛。

  楚北捷心腸驟軟,不得不歎。

  兩方對陣,原來不是強者必勝。

  難怪溫柔鄉,往往成英雄塚。

  「張嘴。」楚北捷無可奈何,從醉菊手中接過湯碗。

  兩個字剛響起,娉婷哀怨之色漸顯的臉上,立即露出笑盈盈的欣喜,唇角微翹處,剎那聚滿了無限風情。楚北捷被她笑顏所撼,拿慣了重劍的手竟然一時不穩,兩滴熱湯,濺在深紫厚毯上。

  「好好的喝。」楚北捷沉聲叮囑。

  娉婷眼底藏著笑意,乖乖張唇,嚥了一口熱湯。蓮子清甜,火腿醇香。

  「要吹一吹。」她忽道。

  「嗯?」

  「要吹一吹。」笑意更深了,兩個酒窩羞澀地露出來:「會燙。」

  統軍百萬的楚北捷,從不曾料得自己會有這般無力的一天。鶯聲燕語,片言隻字,叫他丟盔棄甲,讓她得寸進尺。

  他僵硬地低頭,噓氣,吹冷勺中的湯,笨拙地伸到她唇邊。

  娉婷聽話地張口,喝下好喝的蓮子火腿湯,倚在枕上,輕笑:「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湯,王爺說是嗎?」

  楚北捷悻悻:「本王怎會知道?」

  娉婷見他冷著臉,卻越發想笑起來,忍不住笑出聲,見楚北捷眸中掠過一絲惱怒,蔥白玉指取過他手中的湯勺,勺了滿滿一勺子,小心翼翼送到楚北捷唇邊。

  楚北捷看她。

  她眼中清澈一片,可比山間清泉,無一絲雜質,瞅得他心中又癢又酸,彷彿不張開口,應了這勺湯,便是負了天下,辜負了最不應辜負的。

  可恨,可惱!

  他將唇抿得緊緊,卻似忽然改了主意,虎目掠過如沙場前決戰般的毅然,驀地大口一開,整勺湯含進嘴裡。上身不容抵抗地前傾,一手穩穩持著湯碗,一手按著娉婷肩膀,唇對上唇。

  傳過來的,除了湯,還有屬於楚北捷的剛強、決斷、霸道和不可一世。

  怎能不甘之如飴?

  娉婷顫抖著睫毛,閉上雙目,細瘦的雙臂摟上楚北捷寬厚的肩膀,咬著牙低聲道:「從今日開始,王爺對娉婷有一分不好,娉婷便對自己一百分的不好。橫豎就這麼一條命,糟蹋掉也好,一了百了。」

  楚北捷暖玉在懷,聞言渾身僵硬,怒道:「你還要威脅本王多少次?」

  「一百次也不夠,一千次也不夠。」極低聲、毫無怯意地回答。

  怒氣頓升兩丈,楚北捷直起上身,卻被兩根細弱的手臂死死纏著,低頭看去,懷裡人早已淚濕滿面,淚珠掛在寒玉般細緻的肌膚上,似墜不墜,潔白貝齒緊咬下唇,不肯讓人聽見泣聲。

  氤氳明眸不懼他的犀利視線,淒淒切切,欲語還休中,一絲決然若隱若現。

  怒火滔天,就於那麼一瞬間,百煉精鋼化成繞指柔。

  「可恨!可惡!」楚北捷狠狠摟緊她,恨不得將她勒進自己的肋骨中:「可恨的白娉婷,可惡的白娉婷……」

  太陽躲到雲後,細雪紛紛揚揚來了。

  無妨,屋中暖意正濃,雖是冬,卻有春的旖旎。

  紅薔在簾後偷窺一眼,羞紅了臉,又蹙起眉:「鬧到現在,連湯都沒有喝完呢,這可怎麼好?」

  醉菊淡淡一笑:「白姑娘的身子,自有人擔驚受怕,我們操什麼心?來來,趁著好雪,我們快到院子堆個雪人。」

  不再顧那屋內的卿卿我我,愛恨交織,目光投向院外滿山遍野的純白。

  師傅啊師傅,王爺愛上了一個,那麼叫人頭疼的女子呀。

  第三章

  沙場上的無敵猛將,堂堂東林鎮北王,對上一個生死無懼的白娉婷,敗下陣來。

  既不甘心,又不服氣。

  只是凝視她的雙眸,一切不甘心不服氣就煙消雲散。

  誰叫他硬不起心腸,誰叫他狠不出手段?

  誰叫娉婷一見他的臉,便露出喜不自禁的笑靨,便如鳥兒般歡暢天真,便眉頭眼角都是欣然,便讓人覺得,他對她的一絲兒好,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回報,真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50 PM     標題: 第四章

  楚北捷在朦朧的晨曦中到達都城。

  遠遠看去,高聳的城牆威嚴雄偉,熟悉而陌生。楚北捷瞇起眼睛,注視良久,才策馬前行,在前來迎接的眾人面前翻身下馬。

  「王爺!」

  「王爺回來了!」

  「鎮北王回來了!」

  迎接的不僅僅是都城的官員,還有夾道兩旁的都城百姓。他們強大的保護者,一度遠去的鎮北王,回來了。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閃爍著光芒,只有知道內情的三兩位東林重臣,悄悄別過頭去,不動聲色地掩飾眸中洩漏的一絲不安。

  負責迎接的是東林最德高望重的老臣楚在然,他站在眾官之首,向挺直著身軀,威儀不曾稍減的楚北捷莊重地行禮,直起老邁的腰身:「王爺,您總算回來了。」昏花老眸中有遮蓋不住的欣喜激動。

  「老丞相。」楚北捷一手挽了這位為東林耗盡了一生心血,滿頭白髮的老臣子,一手將浸滿了汗水的韁繩仍給身後的侍從,雙目炯然有神,邊走邊問:「情況如何?」

  「不好。」楚在然和楚北捷並肩走在通往王宮的大道中,接受兩旁百姓歡呼鼓舞,壓低的聲音中帶了點夕陽西下的老態:「大王病了。」

  「王兄?」楚北捷渾身一僵,腳步停了下來。片刻後,才舉步繼續前行,眉頭緊緊鎖起,沉聲問:「怎會如此?」

  「自從王爺隱居之後,大王就病倒了。前胸痛楚難忍,夜夜無法入睡,大夫說這是心疾,只可以慢慢調養。最近暴雪連連,病情更加嚴重,已經纏綿病榻多日。」楚在然話中有濃濃的憂愁:「就算沒有雲常和北漠的聯軍壓境,老臣也打算懇請大王將王爺召回來。」

  楚北捷一顆心漸漸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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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楚北捷離開隱居別院的消息,已經抵達北漠邊境的老山。

  陽鳳驀然抬頭,滿臉震驚地看著則尹:「何俠領軍壓境,楚北徒竟然留下娉婷,獨自趕往東林都城?」

  則尹一臉嚴肅,點頭道:「是的。」

  「天啊!」陽鳳驚呼一聲,跌坐在紅木方椅上,一手支撐著椅把,掩面道:「娉婷一定還沒有把事情真相告訴楚北捷,否則楚北捷不會為了避嫌,而不將娉婷帶在身邊。他一定以為何俠和娉婷還是主僕情深,根本不知道何俠對娉婷做了什麼。」

  則尹見嬌妻擔憂,命人將滿臉天真笑容,根本不知道大人正憂愁些什麼的小兒子抱出房間,從背後撫上陽鳳的肩膀,安慰道:「楚北捷是個真正的英雄,他一定會保護自己的女人。」

  陽鳳嬌柔的小手反按在則尹的大掌上,愁緒鬱結眸中:「我還深深記得娉婷臨走前,向我談論何俠的語氣神態。我真不明白,北漠王怎麼會那麼糊塗,竟為了區區珍寶和何俠結成同盟,兵壓東林,難道他不知道惹出楚北捷的下場嗎?」她似乎想到什麼,怔了一怔,抬頭尋找則尹能使她安心的臉龐,問:「夫君為什麼如此安靜?夫君縱橫沙場多年,是不是看出不妥的地方?」

  則尹心裡正為此事著急,見陽鳳擔憂地盯著他,無法隱瞞,只好坦白地回答:「聯軍壓境後,何俠立即下令後退三十裡。依我看,他並不想和東林真正動武,只是想利用兵威,向東林強求某些東西。」

  陽鳳晶瑩烏眸一眨也不眨,等他繼續。

  則尹長歎一聲:「若楚北捷出山率軍,以東林的兵力,足以和雲常北漠盟軍一拼。不過結局一定是兩敗俱傷,雙方死傷慘重。」

  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清楚。

  何俠向東林王室提出的要求,絕對是東林王室樂於接受的,否則血戰在所難免。

  有什麼東西,是對於東林王室而言毫不重要,卻對何俠而言相當重要的呢?

  陽鳳明白過來。

  鳳眼驟然睜到最大,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陽鳳緊緊拽住則尹腰間的衣帶,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發白。

  「娉婷!」她急促而尖銳地低呼一聲,看向則尹:「他要的是娉婷。」

  則尹低頭憐惜地看著妻子蒼白的臉,點了點頭。

  「為什麼?」陽鳳咬牙:「他還害得娉婷不夠嗎?這個狠心的何俠。」憤怒在她胸膛裡跳躍,使她霍然站起,面向窗外被白雪覆蓋的層巒疊幛。

  不能讓娉婷再受到任何傷害。

  深深呼吸冬日的冷空氣,平緩急劇起伏的胸膛,陽鳳恢復冷靜,眼中漸漸盈滿堅決,背對著則尹,低聲問:「夫君可以幫陽鳳一個忙嗎?」

  「你要再寫一封信給娉婷?」

  「不。」陽鳳緩緩轉身,帶著無比的韌性,看向面前她打算依靠終生的男人,一字一頓道:「我要夫君寫一封親筆信,給楚北捷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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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北捷一步一步踏上王宮高高的階梯。

  冬日難得的艷陽當頭,他站在寂靜的大王寢宮門前,卻能從心底感覺到裡面散發出來的哀傷沉痛。

  沒有人來打攪他,宮女、侍從們都散去,連楚在然也退下,剩他一人,獨自站在兄長的寢宮門外。

  他叱吒沙場,不可一世,現在,卻不敢伸手推開門前的一扇木門。

  東林王的心疾緣於喪子之痛。

  愛著白娉婷,就等於負了他唯一的兄長。

  兩邊的較量早已展開,從王後安插在隱居別院附近的高手開始,兩方隱隱對峙,只差沒有真正動手。

  他背叛了他的兄長,他從小到大仰慕的對象,他曾經誓言效忠的王。

  腳步如有千斤重,他幾乎抬不起來。

  沒有等到他伸手去推,木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楚北捷猛地抬頭,看見一張熟悉而消瘦不少的臉。

  「王嫂……」

  王後從裡面走出來,臉上帶著深深的倦意,審視楚北捷片刻,露出一個從心底感覺疲累的笑容,低聲道:「鎮北王回來了。」

  聲音清淡無波,那曾經震動整座東林王庭的喪子的慟哭,那場驟起的閃爍著火光的兵變,彷彿已經在很遙遠的從前。

  楚北捷百感交集,沉聲道:「我回來了。」

  王後似乎略有點暈眩,止了止腳步,閉目,幽幽道:「大王一直在等你,進去吧。」深深看了楚北捷一眼,逕自離開。

  楚北捷的目光跟隨她堅強的背影遠去,直到王後轉入牆後,才將視線投射到已經開了一半的木門上。

  深深呼吸一口長氣,他伸出雙手,推開了木門。

  跨入寢宮,恍似被無盡的黑暗包圍了,病中的東林王眼睛畏光,大幅的垂簾從窗前直鋪到地面,遮擋了所有光線。緊緊關上木門後,屋中的一切如同黑夜。

  唯一的光源,是一處正搖曳擺動的燭火。

  金壁輝煌的宮廷,竟有這般幽暗陰森的時候。

  楚北捷移動腳步,在塗滿了金漆的大床前止步。

  「王兄,」他輕輕喚道:「我回來了。」

  「回來了?」東林王清瘦了,不過精神還好。定定看著他,彷彿要將弟弟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看清楚,隔了很久,眸中有了幾分兄長的欣喜,似乎總算確定自己的王弟已經回到身邊,微微笑道:「寡人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伸出王者有力的大手。

  兩隻抓慣了寶劍的大掌,血脈相連地緊緊握在一起。

  「王兄的病……」

  「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眼睛畏光,胸口偶爾會疼。正在吃霍雨楠的藥。」

  楚北捷感受到兄長掌中的力量與剛強,心裡輕鬆不少,一撩下擺坐在東林王床邊,溫言安慰:「王兄寬心養病。邊境宵小人數雖多,卻比不上我東林精銳。等北捷率師凱旋之日,王兄的病早就好了,可以在城樓上眺望我東林的凱旋旗幟。」語氣中充滿了目空一切的豪邁。

  東林王眼裡泛著柔和的光,看著一起長大的兄弟。

  他這位親弟至情至性,生在王族,未必是一件好事。

  「敵軍目前只是隱隱威脅邊境,尚未交鋒。局勢未穩,我東林如果驚惶失措,立即出動鎮北王,豈不惹人笑話?王弟先在王宮多持幾天。」

  楚北捷對戰局從不輕忽,容色一整:「王兄不要小看這次聯軍,何俠不是虛有其名之輩。依我看,還是請王兄立即給予軍權,讓我可以領兵直赴戰場。」

  東林王知道楚北捷出入沙場,行動迅猛,反應奇快,最是心細如髮,任何一絲破綻都能讓他瞧出端倪。

  萬一故意推搪,楚北捷定立起疑心。

  想起兄弟兩人感情深厚,相互信任,現在卻要用計詐他留下,東林王心裡一陣苦澀,點頭道:「王弟說得有理。」

  楚北捷對前線每位將軍瞭若指掌,用軍事拖延的話,立即就被他看出不妥。

  東林王邊思索著邊道:「兵符在臨安將軍手中,寡人已經遣人將他從前線急召回來,最晚後日晌午就會到達。待寡人授了你兵符,就立即為你送行,讓你領兵出發。」

  楚北捷自從兵變之後,第一次與王兄談及兵權,沒想到王兄全無芥蒂,如此爽快,來時的種種憂心都不翼而飛,霍然站起,沉聲保證:「王兄放心,無人可以侵犯我東林一寸土壤。」

  退出大王的寢宮,楚在然已經等候在外,臉上多了一點笑容:「老臣聽見大王的笑聲從寢宮傳出。王爺回來,大王十分高興呢。」邊帶路邊解釋:「王爺的鎮北王府已經一年沒有人打掃了,所以大王命人安排王爺住在宮內。這也是都城百姓盼望看見的,畢竟王爺已經隱居了一年,大家都希望看見和大王和睦的鎮北王。」

  到了幾乎位於王宮中央的昭慶宮,楚在然擊掌喚人,十幾名侍衛和宮女從宮中魚貫而去,對楚北捷行禮。

  楚在然道:「這處宮殿是老臣特意命人收拾過的,寬敞舒適,旁邊就是王爺往常最喜歡遊玩的梅園。」

  楚北捷銳利目光從侍衛們身上一掃,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不動聲色,點頭道:「知道了。」

  別了楚在然,跨步進入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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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林王宮是楚北捷從小生長的地方,直到成年後被冊封為鎮北王,才另起鎮北王府,搬到王宮之外。

  嬌艷的宮女盈盈圍繞,柔聲道:「王爺一路辛苦了,讓奴婢伺候王爺沐浴吧。」

  眼波似煙,笑靨如花,入不了楚北捷無動於衷的眼睛深處。

  「本王征戰沙場,沐浴從不用人伺候。」楚北捷隨手揮退。

  他雖是王爺,卻不常養尊處優,十幾歲就開始戎馬生涯,毫不以為苦,天資聰穎加上性情堅毅,成為舉世聞名的護國大將。

  連日來的風塵被洗滌乾淨,一身清爽,確實舒服多了。

  雖然勞累,楚北捷精力卻仍旺盛,穿著宮中舒適輕便的長衣,站在樓上,看眼底那一片梅院。迎著風的身形挺拔修長,俊美輪廓稜角分明,幾縷猶有濕氣的黑髮垂在額前,顯出幾分不為世俗羈絆的豪放不羈,讓偷眼瞧他的年輕宮女們,個個心跳不已。

  梅花正盛開,和隱居別院中一樣,空中逸著淡淡幽香。

  只是因為少了那在樹下撫琴的纖細身影,這王宮就變得,遠遠比不上遠山圍繞中的隱居別院。

  此番回到東林王宮,每處親切的景致都有一種難言的陌生。以往宮廷中的侍衛都是他親自挑選出來的,一年隱居,居然再見不到一個舊人。王嫂態度冷淡,想起自己護著她的殺子仇人,這樣已經算是最理想的境界。王兄有病在身,楚北捷不欲多去打攪,專心等待兵符。

  每日來去的都是那幾名老臣子,年輕軍將竟然一個也沒有。楚北捷不經意地提起,楚在然老成持重地開口:「現在邊境上有敵軍窺視,大王有令,凡是年輕的將領除了已經派往前線的,一律在家隨時待命。等王爺兵符一到,便可以召之即來。」

  東林慣例,大戰在即,軍事將領往往奉命在家,不得隨便走動,以防徵調時尋不到人。楚北捷尋不到一絲破綻,在昭慶宮中耐心等待,不知不覺中,越發想念隱居別院處的琴聲歌聲。

  那倚在榻上,青絲隨意鋪展枕上的娉婷,如印在腦海中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眼前浮現。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她臉頰微紅,笑得溫柔。

  「我會盡量。」

  楚北捷並沒有對娉婷一口答應,卻思念著那雙透出欣喜無限的明亮眸子,暗中計算歸期。

  不知為河,臨安將軍卻誤了歸程,一路風塵僕僕,到達王宮時已經是第三天深夜。

  楚北捷早等得不耐煩,得了侍從們傳來的消息,從床上一躍而起,雙眼冒著精光,沉聲道:「竟敢誤了軍中的歸期,此將不可輕饒。」

  穿戴完畢,向大王寢宮急行。走到半路,走廊那頭竟猛然鑽出一人,跪在楚北捷腳下,輕聲道:「王爺,麗妃娘娘有請。」

  楚北捷驟然停步,手按在劍上,低頭審視這位年輕的宮女。月光下低垂的頭讓人看不清眉目,只有粉嫩的頸項溫馴地彎曲著。十五六的年紀,竟然在深夜宮禁中攔住鎮北王的去路,膽子實在夠大。

  「你怎麼知道本王會經過此地?」楚北捷眸中閃著寒光。

  那宮女聽他語氣森冷,身軀微微顫抖,怯生生道:「自從王爺進宮,麗妃娘娘就派了奴婢幾人輪流在此守候。這是昭慶宮通往大王寢宮的必經之處,只有今天王爺身邊才沒有旁人跟隨,所以奴婢斗膽,攔住王爺去路。」

  「本王有軍情要處理,沒空理會什麼麗妃娘娘。」楚北捷扔下一句話,抬腿就走。

  那宮女雖然年幼,卻極忠心,猛然向前抱住楚北捷的雙腿,壓低聲音急促地說:「王爺,這事比前線軍情更重要,關係到東林王族的將來,求王爺見一見麗妃娘娘吧!」

  楚北捷識人無數,善辨是非,見她語氣篤定,眸子敢不躲避自己的視線,不似在說假話,又聯想起這兩日在王宮內感受到的奇怪氣氛,看了看大王寢宮牆外搖曳的火光,低聲道:「帶路。」

  宮女又驚又喜,愣了一會,才應道:「是。」站起來,領著楚北捷向走廊盡頭走去。

  在夜色中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楚北捷知道已經到了東林王的後宮。他小時候常來玩耍,剛識人事之初,也曾和這裡美艷的宮女有過糾纏,東林王對他信任有加,從不以為意,因此深夜中被引到這裡,楚北捷一點也不介意,膽壯心定,跟著宮女從容邁步。

  宮女在一處嶄新的宮殿前停步,楚北捷猜在裡面的多數是王兄的妃子,可麗妃這個稱號,卻從來沒有聽過。

  宮女回頭看了楚北捷一眼,領頭進了殿內,輕輕喚道:「娘娘,王爺請來了。」

  殿內人似乎有著心事,深夜仍尚未入睡,立即應道:「快請進來。」聲音軟膩,說話中帶著總算放下心來的舒緩,彷彿可以見到楚北捷,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一樣。

  楚北捷戎馬為樂,生性坦蕩,大步走了進去,虎目警覺地環視殿中一周。

  殿內燒著爐火,烘得到處暖暖的,一名年輕的宮裝麗人端坐在大殿中央,向他嫣然一笑:「麗妃見過鎮北王。我身子不便,就不起來給鎮北王行禮了,請鎮北王恕罪。」一邊說話,一手撐著後腰,一手溫柔地搭在自己突出老大的小腹上。

  楚北捷終於明白,那宮女為什麼敢說此事牽涉東林王族的將來了。

  他盤腿坐下,抿唇不語,雙眸炯炯有神,打量這位麗妃娘娘半晌,才皺眉道:「本王時間不多,娘娘有話請講。」

  「鎮北王果然有大將風度,毫不拖泥帶水。」麗妃眉目溫柔,舉手掠了掠自己耳側的青絲,似乎想起自己為難的處境,輕輕蹙眉,緩緩將事情道來:「我在七個月前,被大王冊封為麗妃,至於原因,我想鎮北王已經猜到了。」她低下頭,愛憐地瞅了瞅自己的小腹。

  「為大王生下子嗣,那是後宮每個女人最大的心願。麗妃蒙上天寵幸,唯一想要的就是平安生下孩子,報答大王的恩寵。但深宮之中,麗妃孤身難以自保,自從得知鎮北王會回來,麗妃就日夜盼望。王爺,你是東林的中流砥柱,望你可以為麗妃作主,保護我腹中的孩兒平安出生。」

  楚北捷露出一絲訝色:「難道東林王宮之中,竟有人敢加害懷孕的王妃?你既然害怕,為何不將此事告訴王兄?」

  「大王病得厲害,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過大王了。」

  「是誰要害你?」

  麗妃垂眼不語。

  楚北捷醒悟過來:「是王後?」

  「哈哈哈……」見麗妃輕輕點頭,楚北捷驀然仰頭大笑,盯著麗妃的雙眼,冷冷道:「我王嫂是何等人物,深宮之中,她若不肯容你,你怎有命在這裡安然無恙等著臨盆?本王還有事,懶得追究你今日之過,就此告辭。麗妃娘娘日後如果再想隨意派人攔截本王道路,最好三思。」扔下冷冽的警告,楚北捷長身而起,展現出強健完美的身軀。

  走到殿門處,背後的麗妃娘娘聲音已經轉為清冷:「因為白娉婷。」

  楚北捷驟然止步,回頭,銳利的視線直逼麗妃。

  「你說什麼?」

  「我有孕,王後本來比大王更歡喜,畢竟東林王族有後。王後連月來對我體貼有加,宛如親生姐姐。但最近幾天,王後卻忽然對我態度完全轉變,偶爾在宮中相遇,王後的眼中也充滿了恨意。驟然間,我身邊危機四伏。」麗妃幽幽歎道:「這一切,都因為白娉婷。」

  楚北捷走了回來,如同查看俘虜答話是否有假般,認真審視著她的表情,雙眉鎖起:「娉婷和這事有什麼聯繫?」

  「不知何人向王後洩密,說出我曾和白娉婷相識的往事。」麗妃苦笑:「白娉婷毒殺了王後兩位王子,令大王失去繼承人,我懷著也許會成為東林王儲的大王骨血,卻和白娉婷有關係。若鎮北王是王後,會聯想到什麼?」

  「你認識娉婷?」楚北捷瞇起眼睛。

  麗妃無奈地歎一聲,仰頭毫不逃避地直視楚北捷,坦言道:「我是在鎮北王與歸樂定下五年不侵協定後,歸樂大王何肅送給大王的美人。我從小在歸樂王子府長大,怎麼可能不認識鼎鼎大名的白娉婷?」

  楚北捷眸中射出犀利光芒,直逼麗妃眼底深處,腦中默默思索這其中曲折。

  如果王後真的認為麗妃與白娉婷有關係,那麼她腹中的王兄骨肉,確實難以保住。

  「王爺,為了東林的血脈,只求王爺在我臨盆前留在宮中,不讓王後下手加害。我臨盆在即,王爺連幾天的時間也吝嗇嗎?」麗妃雙手護著自己的小腹,泣不成聲。

  楚北捷愁腸鬱結,長歎一聲。

  麗妃腹中的若是男孩,那將是東林未來的儲君。

  東林已經犧牲了兩位王子,再也禁不住犧牲這恐怕是最後的一位了。

  次日清晨,東林王依照承諾,將臨安將軍帶回的兵符當眾授予楚北捷。

  「王弟,一切預備妥當,王弟可以隨時出發。」或者真的因為親弟歸來心情好轉,東林王身體恢復不少,已經可以短時間的上大殿見臣子。

  楚北捷接過兵符,卻顯得躊躇,他這一半生中,鮮有欲言又止的舉止,思索片刻,向東林王稟道:「王兄,我有要事,需在王宮中多待兩天。」

  從到達都城當日算起,這已是第四天。

  六天後,就是他的生辰。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52 PM     標題: 第五章

  遠山中的隱居別院,平靜得似人間仙境。

  親衛們守衛在外,侍女們伺候內屋,都是年輕男女,門廊處,來來往往,熟悉的臉,目光偶爾撞在一處,不知怎麼多了一點臉紅心跳,有了春的味道。

  紅薔見有醉菊與娉婷為伴,樂得溜去外面玩耍。娉婷和醉菊倒也毫不介意。

  雪下得少了,暖暖的太陽一旦高懸,地面的冰便淅瀝淅瀝化成水上的小片純白。醉菊最擔心娉婷滑倒,每次娉婷散步,都必定形影不離。

  「小心腳下,當心滑。」

  娉婷在散發著淡淡花香的梅樹下攀枝,轉頭朝她笑道:「我每走一步,你就要提醒一次。與其浪費唇舌,不如過來幫我。」

  醉菊無奈,走過來,幫她將梅枝壓低,看她專挑樹上半開的花苞,一朵一朵仔細摘下來。

  「不是摘來插在屋裡嗎?」

  「不是。」娉婷靈巧的眼眸轉動,透出一絲狡黠:「做菜。」

  「做菜?」

  用好好的半開的梅花?讓人想起焚琴煮鶴。

  娉婷興致很好,一邊將採摘下來的花瓣輕輕放入小碟中,一邊道:「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書卷,上面有說含梅生香的,古書裡又有說梅花也可以入藥的。我打算將半開的梅花瓣用歸樂的法子加紹酒、白糖、粗鹽、冬菜梗子醃了,藏在罈子裡面,再將罈子帶泥熏上一熏,等王爺回來,正好開壇嘗鮮。」

  醉菊咋舌,連忙提醒:「梅花入藥我可沒有聽師父說過,也不知道是怎樣的藥效。給王爺嘗鮮可以,白姑娘可不要隨便亂嘗。」

  「知道了。」娉婷應了一聲:「我現在哪天不按醉菊神醫吩咐的飲食呢?」

  心境奇佳,醉菊又調理有方,娉婷的臉色確實紅潤多了。

  「可惜現在是冬天,花的種類不多。到了春夏兩季,更可以多弄幾道鮮花菜餚,單單是芍葯,就有至少五種烹調的方法。」娉婷採了片刻,額頭上已經冒出細密的汗珠,她肚子裡懷著楚北捷的骨肉,再不敢逞強,一旦覺得累了,將手中的半碟花瓣交給醉菊,兩人一道回屋。

  「又快天黑了。」娉婷遙視天邊燦爛的落霞:「王爺!應該已經被東林王授予兵符了吧?」

  她猜對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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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北捷已經取得兵符,卻沒有——踏上歸程。

  楚北捷默默守護麗妃宮殿,臉上平靜無痕,實際心急如焚。

  第五天,他已經錯過啟程的日子。

  等待著與他共度生辰的娉婷,不知該怎樣失望。

  他不忍心,想像那雙明亮眸子充滿失望的模樣。

  「王爺可以陪陪我嗎?明日會下雪,讓我為王爺彈琴,陪王爺賞雪……」

  她已經失望了一次。

  還要再承受一次。

  王兄、王嫂、麗妃、楚在然、所有的鉅子百姓都不可能明白,她的琴聲、她的歌聲、她纖纖的十指、她淡紅的唇、她優雅的姿態,是如何讓楚北捷痛苦地思念。

  王宮宏偉而空洞,佳餚美色無數,思念卻無藥可解。

  「我會盡量回來。」

  他只想深深摟抱住瘦弱的身軀,帶她賞春花秋月,帶她看月圓月缺,帶她策馬戰場,縱橫四方。他會護著她,不讓任何人靠近他的娉婷,不讓她受一絲的苦。

  可國家延續的大事,又怎麼可以和區區一個女子小小的心願相比,即使她——是他深愛的女人。生辰可以年年過,東林大王的血脈,卻只剩這麼一條。

  他並不知道,派出的向娉婷報信的侍從,已經被王後使人在宮門外截住。

  王後一早臉色欠佳,沉默地走進大王寢宮,朝東林王緩緩行禮,坐在他面前,將身邊伺候的人全部揮退。

  「王後的臉色,為什麼這般難看?」等左右退下,東林王才開口詢問:「王弟不是留下了嗎?」

  王後頭戴由珍珠穿綴而成的鳳冠,挺直著纖腰默默端坐,似乎心裡藏了無限煩惱,一時反而不知道如何說起才好。

  直到在心裡斟酌妥當,王後才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放在東林王面前,用沙啞的嗓子道:「這是剛剛截獲,差點就傳遞進宮裡的書信。收信人是鎮北王,大王絕對猜不到寫信的人是誰。」

  東林王拿起書信,略一細看,愕然道:「北漠上將軍則尹?」王後似乎非常激動,死死咬住下唇,顫聲道:「內容驚心動魄,請大王仔細看看吧。」

  很長的一封信,東林王不敢怠慢,每個字小心地閱過,直到一柱香完全燒完,看見最後一行上的總結——罪魁禍首,實何俠也。腦海中一陣五光十色,幾乎看不清眼前視野,長長呼出一口氣,勉強穩坐椅上,對上王後哀傷的目光,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徐徐道:「王後怎麼看?」

  「臣妾已經命認識則尹的人來看過此信,確實是則尹的字跡。上面則尹專用的印鑒,更不會是假的。」

  「則尹應該和王弟沒有交情,為何會給王弟送這封信?」

  「不論如何,則尹絕對沒有在這件事上說謊的必要。他揭露何俠和北漠王勾結的內幕,已經冒上了被北漠王嚴懲的風險。」王後目光略微呆滯,看著東林王的臉龐輪廓,忽然閉起雙目,無法控制地顫動雙肩,淒聲道:「何俠……我可憐的孩子,竟是何俠……」

  忍不住俯在東林王肩上,慟哭起來。

  東林王眼中射出深深的沉痛,愛撫王後的脊樑,低聲道:「這樣說來,白娉婷並不是兇手。」他頓了頓,問:「王弟知道嗎?」

  王後哽咽著,搖了搖頭,良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開口問:「若白娉婷不是兇手,那任何俠派人將她擄走的事,該如何處置?」

  東林王不語。

  他站起來,露出一個極為掙扎的表情,轉過身去,背對著王後,沉聲道:「白娉婷是不是兇手,和這件事情又有什麼相干呢?我們是為了東林士兵的鮮血不要白白流淌,才用她與何俠交換的。身為東林王族,只有國恨,沒有家仇。」

  王後充滿敬意地看著丈夫的背影,那寬厚的肩膀,只為東林而設,足以撐起這一方天空。

  「臣妾明白了。」她點了點頭:「不管白娉婷是否無辜,目前最重要的,是讓威逼東林邊境的大軍退去。對方的一隊兵馬大概明晚就能到達隱居別院,鎮北王無所察覺,又要保護麗妃腹中的胎兒,絕不會中途趕回去。」

  想起竟要與殺害自己親兒的何俠做交易,心臟一陣絞痛。這堂堂一國之母,豈是常人可以當的?

  「對了,說起麗妃,」東林王皺眉道:「昨晚御醫過來稟報,說麗妃受了驚嚇,胎氣有點不穩。」

  王後一驚,她為了留住楚北捷,給了麗妃危機四伏的暗示,又派人從中指點,教她向鎮北王求救。

  麗妃懵懂不知其中玄妙,面對楚北捷這等精明人物才能真情流露,誘楚北捷進圈套。不是這樣重重機關,牽連著東凡王族的命脈,怎能讓心急著回去見白娉婷的楚北捷留在宮中?

  但,麗妃腹中孩兒,確實是大王珍貴的骨血,若因為這次驚嚇有什麼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胎氣不穩?大王不要心焦,這孩兒是大王的骨血,一定會得到列祖列宗的庇佑。臣妾這就下去……」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打斷王後的說話。

  「大大大……大王!」麗妃身邊親隨的小宮女跌跌撞撞闖了進來,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高聲道:「麗妃娘娘胎動了,娘娘要臨盆了!」

  王後一怔,走前一步,站在宮女頭頂上急問:「怎麼這麼怏?御醫上次診脈,不是說還有七八天嗎?」

  宮女偷瞧王後一眼,想起自家主子說不定就是遭了這後宮之主的毒手,低頭怯怯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好端端坐在殿裡,忽然就嚷肚子疼,在地上亂滾。嚇得奴婢們不知道怎麼才好。」

  王後對麗妃感情平淡,但她腹中的孩兒卻重要非常。她夫君英明仁慈,怎可以無後?聞言倒真的慌了,喝問:「御醫呢?御醫到了沒有?」

  宮女結結巴巴道:「已經……已經派人去請了。」

  「大王!」

  東林王眼裡也逸出一絲緊張,握著王後的手,安慰道:「王後不要焦急。麗妃身子向來結實,再說,早七八天臨盆也不是什麼異事。」

  攜了王後,匆匆趕到麗妃的寢宮。

  寢宮外已經站滿了侍從宮女,幾名專門負責官中娘娘生產的老年宮女來來往往穿梭於門內外。

  「熱水!快送熱水進來!」

  「乾淨的白布!」

  「老參湯!端老參湯上來!」進去的人絡繹不絕。

  「啊!啊!我不要!啊啊,大王!……」麗妃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夾雜在面無表情發出各種指令的老年宮女的聲音中。

  楚北捷謹守承諾,持劍站於殿外,等待孩子降生。見東林王和王後親自駕臨,微微躬身:「王兄,王嫂。」

  東林王領著眾人趕到門口,召來御醫:「情況如何?」

  「大王,麗妃娘娘最近幾天飲食不調,整夜失眠,傷了胎氣。」御醫忙頭大汗:「恐怕要早產。」

  「啊啊!疼啊!」麗妃慘叫又傳來。

  御醫趕緊小跑著進去。

  東林王立在門外,揚聲道:「愛妃不要驚惶,寡人就在這裡。御醫說了胎兒一切安好,很快就沒事了。」

  麗妃連聲慘叫,也不知道聽進去東林王的安慰沒有。

  「大王,這可怎麼好?」王後低聲道,眼底藏不住的焦急暗暗逸出,利用麗妃設陷,萬萬想不到竟會傷到胎兒。

  若大王骨血有個三長兩短,她這王後只有一死以謝天下。

  楚北捷站在一側,旁觀東林王和王後臉色,眸中閃過一絲狐疑。

  王後雖急,心神並沒有完全喪失,眼角處察覺楚北捷眼神不對,暗叫不好。東林王也瞧在眼裡,和王後對望一眼,都看出對方心底擔憂。

  本想麗妃臨盆還需要七八天,足以拖延楚北捷在宮中停留,直到白娉婷落入何俠之手,以保證邊境大軍退去。

  麗妃這麼胎氣一動,可以拖延楚北捷的時間大大縮減。

  何況楚北捷是極聰敏的將才,疑心一出,再好的騙局也將處處破綻。

  王後強自穩住心神,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保住胎兒要緊,抿唇站在門外,和東林王並肩等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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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遠的山林中宿鳥驚飛。

  娉婷猛然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

  一輪明月掛在天空中央,淡黃的暈光將地上薄薄的雪照得清清楚楚。星星卻都躲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姑娘?」醉菊這幾日也陪娉婷睡在屋內,揉揉眼睛,選了件小襖披在肩上,下床走到娉婷跟前:「渴了?」

  娉婷搖頭。

  月光下的臉嫻雅秀氣,卻籠罩著微微憂色。

  「宿鳥驚飛,對面山上有人。」

  醉菊看看窗外的山林,黑夜中瞧不仔細,沉沉的一片,像睡著的巨獸:「大概是樵夫吧?」

  「這樣的時候,樵夫上山幹什麼?漆黑的林子,冰天雪地裡野獸都餓極了,要去也該天快亮的時候去。」娉婷垂下眼,輕輕抿著下唇,一會兒,眼珠子微微一抬,對醉菊道:「找漠然來。」

  醉菊應了一聲,掀開門簾喚了個在外面守夜的大娘,著她去找漠然。

  漠然不一會就來了,身上穿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凌亂,不像是剛從床上叫起來的,進了屋子,瞧見娉婷還睜著眼睛在床頭倚著,問:「白姑娘有什麼事嗎?」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娉婷打量他一眼:「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漠然道:「我身負著護衛之責,每晚到了這時候都要巡夜。剛剛對面山林裡的宿鳥忽然驚飛,還要吩咐幾個親衛去查一查,應該沒什麼大事,不過還是小心為上。」忽然露出悟色,「白姑娘就是被那些鳥兒吵醒的?」

  娉婷聽他說已經派人去查,心中安定一點,淡淡點頭道:「我畢竟也隨過軍,寂靜的夜晚宿鳥驚飛,通常是敵人潛行靠近的兆頭。」

  漠然露出笑容,也點了點頭:「正是。在軍中久了,聽見鳥飛就警惕起來。不過白姑娘不用擔心,這邊有我和親衛們照看著。深夜風冷,你還是快點睡吧。」

  他還有事情要處理,安慰兩句,辭了出去。

  醉菊掩嘴打個哈欠,懶懶道:「姑娘也聽見漠然說了,不必擔心,他比你還提心吊膽呢。這風真冷,關上窗子好嗎?」

  娉婷睡得本來就淺,這樣一鬧,睡意全消,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怎肯再躺下去,笑道:「冬天的大月亮最漂亮了,照得雪地亮晶晶的。橫豎身上蓋著被子,也不會冷。」

  醉菊瞅她兩眼,知道要勸她睡是不行的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搖頭道:「明明一個玲瓏剔透的人,怎麼有時候偏又像小孩子似的?」掀開棉被鑽了進去,和娉婷擠在一塊,探出頭來看月亮。

  「王爺也該回來了吧?」看著月亮,娉婷眸子裡泛出柔和的光芒,幽幽道。

  醉菊噗嗤一聲,輕輕笑了出來,嘖嘖道:「我就猜你心裡正念叨這句,豈知不但心裡念叨,連嘴上都說出來了。」邊笑著,邊在被子下抓住娉婷的手腕,把了把她的脈,一會就放下了,斂了笑,道:「可見情字誤人。王爺是多厲害威武的人,你又是多風流灑脫的人物,一遇上這字,竟都患得患失,白讓旁人嗟歎。」說著,也幽幽歎了一口氣。

  娉婷側過臉,細細盯著她瞧了片刻:「你現在只管笑話我吧。這個字,也只有遇上的人才知道箇中滋味。」把臉轉向窗外,興致又被暈黃的月光勾起來了,愜意道:「真是好月亮,如果在雪地裡彈琴,琴聲和著月色,不知該有多美。」

  醉菊一句截住了:「快不許想。這麼冷的天,還要在雪地裡彈琴呢,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好不容易調理得好了點,難道又去糟蹋?」

  娉婷知道她說得有理,不再說什麼。

  月下彈琴雖好,但缺了知音,是怎樣也無法十全十美的。

  靜靜瞧著滿地白雪,忽又想起當年在花府,楚北捷慕曲而來,求了一曲,竟還要再聽一曲。

  她當時未知楚北捷的身份,卻已猜到他用了假名,刁難道:「公子為曲而來,有求於我,自然應該誠心誠意,報上真名。」

  楚北捷卻反問:「小姐難道無所求?」

  「我求什麼?」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

  記得楚北捷的笑聲低沉悅耳,裡面滿是自信和從容。

  那樣篤定,渾以為天下無事可以讓他愁眉的男人。

  如今回憶起來,才知道當日楚北捷的一言一行,從沒被自己忘過半分。或是所有與他廝磨的分分秒秒,都歷歷在目,無從忘卻。

  想不到的是,他們還有今天。

  如果這是蒼天的恩賜,蒼天待她實在不薄。她已經懷了一個小小的生命,他一天天地長著,安安靜靜,乖巧地躺在腹中。

  第一胎現形會比較晚,再過兩個月,大概就能從小腹的突出看出來這小生命了吧?

  娉婷在被下輕輕摩娑暫時還平坦的小腹。小腹暖暖的,讓掌心暖烘烘的,讓心田也暖烘烘的,彷彿那個小小的生命裡,已經流動著灼熱的血,像他父親一樣,充滿了狂傲飛揚的熱情。

  她轉頭,輕聲道:「醉菊,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成全,讓我可以親口告訴王爺這個消息。」眸中氤氳著夢幻似的柔情:「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動人的一刻。」

  娉婷遙望窗外,東方一片沉寂,朦朧的牆和高大的叉著長枝的老樹阻攔了視線。

  那是,楚北捷的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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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白。

  響亮的啼哭聲,從門縫處那道細細的縫隙間傳來,如一道驚雷,打在眾人高懸一夜的心上。

  東林王從臨時佈置的座椅上猛然站起。

  「生了?」

  匆匆從門內出來的御醫忙了一夜,臉色蒼白,筋疲力盡地向東林王和王後行大禮,唱念道:「恭喜大王,恭喜王後娘娘,總算平安生下來了。」

  「是男是女?」王後搶著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御醫的嘴上。

  「稟告王後娘娘,是位小公主。」

  幾乎在場的人的臉,都沉了下來。

  不是王子。

  東林未能有一位新太子。

  御醫也知道這不是個好消息,垂著頭,小聲稟道:「麗妃娘娘母子平安。大王要不要進去看一看?」偷偷抬眼,瞥東林王臉色。

  「好。」東林王點點頭,攜了王後,舒展了一下皺了整夜的濃眉:「麗妃也辛苦了。」他的視線向後轉,落到弟弟的身上。

  「恭喜王兄。」楚北捷走了過來,鄭重行了一個大禮,直起身便道:「前線大戰在即,不能再耽擱。我回宮取了兵符立即點將出發,不再來向王兄辭行。待凱旋歸來,再陪王兄飲這杯喜酒。」

  東林王一愕:「王弟的行程過急了。如此大戰,主帥出城,至少應該由寡人在城頭送行。」

  楚北捷沉聲道:「軍情緊急,此刻先不管那些繁瑣禮節。」他雖對著東林王說話,一雙烏黑的眸子卻轉到王後臉上,牢牢盯著她的每一絲表情。

  王後心裡暗驚,面上冷靜地東林王進言道:「大王,鎮北王說得也有道理。軍情緊急,鎮北王在王宮滯留數天,邊境上的兵將們也心急如焚地等著主帥。」

  東林王偏頭向王後淡淡一掃,順水推舟,點頭道:「那王弟就去吧,路上小心。寡人在這裡設好酒宴,待你凱旋。」

  鎮北王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虎步霍霍生威。

  只等他挺拔的背影一消失,王後立即招手,將新上任的侍衛總管董正召到身邊:「立即派人封鎖昭慶宮。我早前說的,你可都準備好了?」

  「稟娘娘,都準備齊全。弓箭都換成練習時用的鈍平箭頭,上面塗了迷藥,入肉不會超過半寸。守那邊的侍衛們沒有一個是王爺親自提拔上來的。」

  「嗯。」王後點點頭,抬眼看看身邊的東林王,眼中閃爍著果毅的光芒,沉聲道:「去吧。」

  「遵命!」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53 PM     標題: 第六章

  天色已大亮,北風仍在吹,幸喜太陽總算從雲後出了來,有了幾分暖意。

  娉婷采的梅花花瓣已經滿了一壇,一早起來,用紹酒、白糖、粗鹽、冬菜梗子醃了,又停了下來,笑道:「再添點新鮮的五香草,興許更好。」

  「我去拿。」紅薔興致勃勃去廚房取了過來,看娉婷忙碌,在一旁讚道:「這麼精緻,一定很好吃。這是專為王爺回來準備的?」

  醉菊怎會瞧不出紅薔的意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等好了,你也可以嘗一點。」

  紅薔大喜,將嫩白的掌在空中清脆地拍了兩下,又問:「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娉婷昨晚賞了一夜的月,精神卻出奇的好,也不客氣,吩咐道:「你到院子角落裡掃開一處雪,在泥地挖個小坑。被雪埋過的土別有一股清淡香氣,我們將罈子埋在泥中,用火熏半個時辰,讓泥香入到壇內。等王爺回來,這壇素香半韻就可以開封了。」

  醉菊一呆,嘖嘖道:「素香半韻?連名字也嬋精竭慮地想,難為你那般心思,吃這個的人可有福了。」

  娉婷惱她熟了便總趁機取笑,橫她一眼,臉上卻情不自禁帶了一絲羞澀。動人之處,讓醉菊也眼前一亮。

  紅薔領命,拿了掃帚出門。

  娉婷拿起罈子,罈子本不輕,腰肢驟然用力猛了,腳下一個趔趄,唬得醉菊驚呼一聲,連忙過來一把接了,嗔道:「再來這麼一兩次,倒要把我嚇出毛病來。」

  自己雙手端了罈子出來。

  紅薔已掃開一片雪,正拿著小鏟子挖坑,半天才挖了一點點疙瘩出來。

  醉菊撩起衣袖道:「我來試試。」接過鏟子,搗騰了許久,滿頭大汗,卻仍未挖出什麼,不禁憤憤道:「這泥土可惡,難道下面是石頭不成?」

  娉婷在一旁搓著手看她們忙碌,聽了她的話,禁不住笑起來:「一聽就知道你是從不干粗活的。冬天裡凍過的土當然結實,我們力氣不夠的,看來要找個親衛過來幫忙才行。」

  「這個好辦,我去找一個過來。」紅薔和親衛們最熟,立即攬了這個差事。

  轉身要走,卻被醉菊一把抓了後背的衣料,輕輕扯了回來:「不必去請啦。你看,現成的一個過來了。」

  三人一起向院門外看過,果然一個人影正快步走來,遠遠地瞧去,似乎是漠然,都翹首等著。

  「哎,楚將軍……」紅薔一等漠然跨入院門,興沖沖張口就喊,喊到一半,聲音忽地吞了回去,識趣地閉上嘴巴。

  來的果然是漠然。

  他仍穿著昨夜來時的衣裳,腰間佩劍,看起來清清爽爽,一絲不苟。但他的臉色,卻難看得不成樣子。

  就算是忽然發現敵軍重兵壓境,也不會有比這更難看的臉色。

  一見他的臉色,連娉婷和醉菊也凝住了笑容。

  「怎麼了?」片刻的沉默後,娉婷開口了。

  漠然鎮定的神情中藏著常人看不出的驚疑不安。不願讓娉婷受到驚嚇,漠然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渾身察覺到危險預兆似的緊張後,才迅速低聲答道:「事恐有變,這裡不能待了,請姑娘隨我來。」

  轉身走了兩步,見身後並無人跟來,娉婷等仍舊站在原地,又轉身皺起眉道:「時間不多,不要再耽擱了。」

  娉婷站著不動,北風似乎忽然更刺骨了,搓了搓手,對漠然道:「你跟我來。」轉身進了屋內。

  漠然見她鎮定自若,不禁一怔,稍一躊躇,隨在她身後。

  紅薔和醉菊都知道事情不妙,但究竟何等不妙,卻怎也想不出來。知道娉婷有意與漠然私下交談,醉菊扯扯紅薔的袖子,兩人捧起未能埋入土中的罈子,自行進了側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娉婷入了屋,在椅上坐了下來。不知想著些什麼,眼神飄飄的,端起一杯放在桌上的茶水,等觸了唇,才發現那是涼的,又重新放回桌上,才低聲問漠然道:「是王後派來的人?」

  漠然又是一訝。

  王後派高手潛伏在附近的事,楚北捷從未透出口風。

  他看向娉婷。

  娉婷澀笑,「猜也猜得到。骨肉之仇,哪有這麼容易忘卻的。王爺不許我離開這裡半步,又孤身上路,把親衛們留下來也罷了,竟連你也不肯帶上。偌大的東林,敢與王爺對峙而和我有怨的,還有誰呢?說吧,情況有多糟糕。」

  最後一言間,慵懶的模樣已不翼而飛。閃亮的黑眸裡轉起一道睿智柔光,讓人剎那間憶起,她也曾是在北漠主宰一國存亡的堂堂上將。

  漠然深深看著清秀的臉頰片刻,決定坦白,低聲道:「糟得不能再糟。昨夜派去山林裡偵察的十名親衛,沒有一人回來。我等到今日凌晨,覺得不妥,又派人前去查看王後所遣高手平日潛伏的地點,瞧瞧他們是否有異動……」

  「這些親衛,定然也沒有回來。」娉婷淡淡截斷,歎了一聲,蹙眉道:「如此說來,恐怕這座山也被包圍了。王後手上有那麼多兵馬?」

  「白姑娘,事情緊急,請立即隨我去後山。」漠然焦急道:「後山有王爺準備的隱匿居所,是用來以防萬一的,尋常人極難找到。別院目標太大了。」

  娉婷瞅他一眼,幽幽啟唇問:「這裡只有區區一隊親衛,就算加上你,也攔不住這整山人馬。雙方實力懸殊,他們為何卻仍不肯露出蹤跡?」

  漠然低頭思索,忽然抬頭,不大相信地問:「難道他們早就查探到後山的隱匿處?只等我們自投羅網?」

  對手若如此厲害,又有重兵在手,這可如何是好?想到這裡,眉頭更加緊皺。

  娉婷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起身掀開簾子,倚在門框上,仰頭看了看天色,忽間:「別院中養著多少信鴿?」

  「一共十五隻。」漠然問:「怎麼?」

  「都放出去,沿著別院的四面八方,每個方向都放。」

  她語氣淡然,意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漠然不知不覺遵命而行,應道:「我這就去。」

  醉菊見漠然匆匆離去,斟了一杯熱茶,親自端了過來。抬頭驟然看見娉婷站在門邊,仰頭看天。今日忙著醃那梅花,並沒有挽起髮髻,此刻青絲柔柔垂下,臉上流露著哀哀切切的輕愁,淡淡幽幽,竟似隔得極遠似的,一時讓醉菊慌了神,伸手輕輕推她一下,喚道:「白姑娘?」

  娉婷回過神來,低頭看她一眼:「是你?」悵然笑了笑,又道:「好像只要活著,便永無寧日,想起來真沒意思。外面冷,我們屋裡喝點熱茶吧。」轉身進了屋內。

  醉菊端著茶跟了進去,捧給娉婷一杯,自己也取了一杯,握在手中暖著。瞧娉婷的神色,半天也瞧不出個所以然,試探著道:「不管有什麼麻煩,有漠然頂著呢。這裡是鎮北王的地方,難道還有不怕死的敢硬闖不成?」

  娉婷知她聰明伶俐,醫術老道,心卻也極孩子氣,低頭啜了一口熱茶,緩緩道:「就是因為這是鎮北王的地方,所以才讓人擔心。敢到這來生事的,哪個不是厲害角色?若王爺忽然離開也是此事其中一環,那就真的糟糕透頂了。我只怕……」她低頭撫了撫未有異樣的小腹,眸子朝醉菊處一挑。

  醉菊被她彷彿能透視人心的目光一瞅,微微一震,沉聲道:「這事我誰也沒說。連王爺我都不說了,還會告訴誰?」

  娉婷點了點頭,歎道:「希望不會像我預想的那樣糟糕。」

  簾子掀起,冷風隨著漠然一起進來。

  兩人抬頭一看,漠然的臉色卻更差了。

  「信鴿放出去飛不到多遠,都被人用箭射了下來。」漠然聲音裡有濃濃的憂慮:「十五隻,無一倖免。這別院四面八方,竟已被層層包圍。」

  醉菊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叫一聲,瞪大了眼睛。

  漠然想了想,咬牙道:「請姑娘將王爺留下的神威寶劍給我,讓我立即派人殺出重圍。南邊二十裡就是龍虎兵營,將軍臣牟一定會立即領兵來救。」

  娉婷偏頭,眸光停在懸掛在牆上的神威寶劍上。

  那是楚北捷臨行前留下的。

  他掌心火燙,撫著她的手,對她道:「我留下漠然和親衛們保護你。萬一這裡出了什麼我預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這柄寶劍飛騎到南邊二十裡處的龍虎兵營,向那裡的大將軍臣牟求援。他認得我的劍。」

  言猶在耳。

  那鞘上鑲嵌著寶石、飽飲過人血的名劍,正懸掛在牆上。

  娉婷又想微笑,又想落淚。

  楚北捷為她料想了一切,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怎能怪他,他定也不曾想到,事情會發生到這個地步。

  娉婷走過去,將神威寶劍默默取了下來,用白皙的指輕輕摩娑。

  求援如救火,漠然見她意似不捨,只得開口道:「只有此劍能做王爺的信物,調動龍虎兵營人馬。待求援後,立即歸還。」

  他向前一步,想雙手接過神威寶劍,卻被娉婷輕輕避過,不由一怔。

  素來都知白娉婷重大局,睿智過人,怎到了生死關頭,竟犯了小性子?

  大敵當前,分秒必爭,想到別院外重重圍兵,心裡一沉。

  娉婷擁劍在懷,重新坐了下來,視線穩穩停在漠然臉上,聲音裡帶著凜然魄力,輕輕問:「如此重兵靠近鎮北王的隱居別院,東林王會不知道嗎?」

  漠然陡然劇震,臉色一片煞白。

  不是王後暗中行動?

  竟是大王親許?

  若連大王也在其中出力,那還有什麼勝算?

  娉婷又問:「封山並不是小事,我們懵懂不知,是因為被圍在中央,又是對方刻意隱瞞的對象,但外面過路的百姓定會知曉。二十裡外的龍虎兵營,又怎會對這裡的事一無所知?」

  連續兩問,漠然都僵在當場,答不出一字。

  其實,他也不必答這兩個問題。

  就像一層薄薄的紙,揭開之後,一切無所遁形。

  楚北捷千防萬防,防外敵,防王嫂,卻從未防過自己的親哥哥,堂堂一國君主,赫赫東林大王。

  骨肉連心。

  本應該最瞭解他的大哥,本應該最明白這女子於他何等珍貴的大哥。

  醉菊已經屏住了呼吸。

  娉婷低頭,注視懷中的神威寶劍。楚北捷留下的體溫,彷彿還殘留在上面。

  「龍虎兵營,不是已被王令調遣去他處,就是已經更換了大將。縱派人拚死求援,也無濟於事。」娉婷淡淡下了判斷,看向窗外,忽然問道:「今天是初幾?」

  醉菊輕聲道:「初四。」

  太陽過了天空的一半,已經是中午。

  「初四嗎?」淡淡的笑意,從娉婷優美的唇邊緩緩逸出:「那就還有兩天。」她轉過身來,看向漠然:「我要這裡的地形圖,這裡最近的奏報,要知道這裡可使的親衛人數,他們的武功高低專長,這裡的飲水來源,食物來源,還有往常負責採買的人的情況,以及常到此山上來打獵砍柴的百姓的情況……」

  一口氣吩咐完了,才常常舒出一口氣,冷然道:「重兵而不攻,帶著要脅誘降的意味,不是東林王該有的態度,看來倒像故人,會是誰呢?」娉婷思索著,微微蹙眉,但她的目光,卻漸漸地,變得更加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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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林都城。

  朝陽衝破黑暗,透出橘黃色的柔和的光。光芒籠罩下的東林王宮,卻越發陰森森地壓抑起來。

  東林王攜了王後,親自跨入麗妃的宮殿,柔聲安慰了臉色如紙般的麗妃。宮女們將沐浴乾淨的小公主用白布包裡好,捧上來讓大王和王後瞧。

  「長得像大王呢。」王後輕聲說道。

  東林王的眉心緊皺,見了初生的女兒,強擠出一絲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未及消失,一陣兵刀交擊聲傳了進來。

  「大王小心!」王宮之中的兵刀聲最是刺耳。貼身守衛在東林王身邊的侍衛互看一眼,已知道陡變在即,四人驀然貼近東林王和王後,抽出寶劍,警惕地環視四周,剩下兩人迅速潛到窗下,探聽敵蹤。

  連聲慘叫連帶著重物墜地的聲音透如殿中,唬得剛剛還熟睡中的小公主哇哇大哭起來。

  兵刃聲卻在這個時候驀然停了。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每個人的心霎時一頓。

  東林王眼中精光掠過,霍然站起,推開大門,站在台階高處。

  入目處,是楚北捷沉穩的身影。

  戰鬥已告一段落。

  中庭處血跡斑斑,手腳受傷的侍衛東倒西歪,但人人咬牙,不肯發出一聲呻吟。

  尚未受傷的侍衛們緊緊握著長槍,密密圍成一圈,卻未有人敢再向前挑戰。

  楚北捷長身而立,持劍站在中庭正央,默默凝視手中寶劍,鮮血像晶瑩的紅色淚珠,從劍尖處緩緩滑落,滴在中庭光滑的石磚上。

  淡泊的表情對身邊的威脅毫不在意,彷彿只要他一劍在手,就算周圍有千萬王宮侍衛,都休想阻他一步。

  這,也許是真的。

  沉默的空氣令人心臟緊縮。

  眾人盯著這位名動天下的鎮北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屏息以待。

  最後一滴鮮血從鋒利的刀鋒處滑落,楚北捷回過頭來,對上親大哥沉得像深山的霧一樣的眼眸,淡淡問:「為何如此?」

  輕輕的聲音,有男性獨有的低沉醇厚,聽在眾人耳中,卻宛如一記危險的箭,已在弦上。

  在他腳下渾身鮮血匍匐著卻硬咬著牙一聲不吭的,正是剛才被派去執行狙擊的侍衛總管董正。

  王後被他銳利的眸光輕輕一掃,嬌軀微顫,剛要開口,卻被東林王默默握住手腕,當下垂下眼,靜靜站在東林王身旁。

  「寡人大意了。」東林王站在高階上,居高臨下注視著他唯一的親弟,無奈地歎氣:「你為將多年,兵符一定貼身收藏,又怎會需要回昭慶宮去取?北捷,你要枉費寡人對你的一番心血嗎?」

  楚北捷默默與他對視,仍淡淡地問:「為何如此?」

  那上了箭的弦,又無聲無息地,繃緊一分。

  「因為你是寡人的親弟弟,是東林的鎮北王。」東林王語調陡升,威勢凜然,沉聲道:「寡人恐怕不會再有兒子,這江山日後就是你的,這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邊境上對你翹首以盼的將士,還有這些年輕的侍衛們,都是你的!」

  猛虎低嘯,無人不悚。

  楚北捷的表情卻仍未變,長身站立,與東林王遙遙對望。眸中閃過骨肉親情,難割難捨而痛心欲絕。

  「大戰在即,王族以保衛國家為第一責任。王兄千方百計阻我離宮,難道是不想我趕赴前線?」楚北捷徐徐推測,又搖頭道:「不對。」思索片刻,蹙起深黑的劍眉,「是不想我返回隱居別院?」

  小小的隱居別院,為何竟連東林大王和王後也被驚動?

  楚北捷眼角餘光瞥到王後低垂的臉龐一絲微不可查的表情,心中異兆陡生,身軀驀然劇震:「是為了娉婷?」

  娉婷遠在他處,若連東林王也插手,即使漠然也恐怕難以護衛周全。

  楚北捷見東林王並不作聲,頓覺手足冰冷。

  「王兄?」楚北捷低喚,壓抑著快在血管中奔騰起來的寒流。

  他的聲音很輕,但已隱隱透出顫抖。劍柄若不是精鋼所鑄,也早已被他生生捏碎。

  娉婷。

  誘他回來,竟只為了娉婷。

  難道他被留在王宮的時候,遠方已遭變故?

  難道他歸去的時候,竟會再也看不到那抹樹下撫琴的單薄身影?

  楚北捷看向東林王,用深深的不敢置信和失望直視他,那眼中還藏著一點點閃爍的希望。

  希望他的王兄,尚念及一絲兄弟情分,為娉婷留下一線生機。

  就連自問心腸剛硬的東林王驟然接觸他的眸光,也忍不住頓了頓,將目光移向別處。

  察覺王兄逃避的目光,楚北捷僵住了。

  一顆心沉沉下落,直墜向無止無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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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六……

  「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鶯聲縈繞在耳,娉婷一笑一動,皆在眼底心底。

  初六,他許下諾言。

  心亂如麻。

  但越心亂,越要冷靜。

  不過片刻,楚北捷臉上閃過決斷之色,握緊手中寶劍,轉身便走。

  一干侍衛挺槍在楚北捷身邊虛圍一圈,見他逕自向出口走去,猶如天神下凡,不怒自威,都呆了一呆,不知攔好還是不攔好。楚北捷劍尖朝下,仰首闊步,渾不將銳利的槍頭看在眼裡,挺胸舉步,彷彿那槍就算真的刺透他的胸膛,他也不會停住腳步。

  他的目光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測,而風暴已起,令人不寒而慄。

  無人敢對上他的眼睛,就如無人敢對上他手中的寶劍。

  誰沒有聽過鎮北王的威名!

  侍衛們被他氣勢所迫,連連踉蹌後退。

  「讓他走。」東林王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侍衛們如逢大赦,趕緊讓開。

  王後頭上鳳飾驀然微晃,顫聲道:「大王!」

  「王後是要讓寡人殺了他,還是讓他殺光這裡的侍衛?」東林王像標槍一樣挺直地站著,目視楚北捷彷彿能撐起一方天空的堅毅背影消失在門口,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讓他走吧。隱居別院應該已經陷落,就算他現在趕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失去楚北捷的中庭再沒有先前凜然的蕭瑟,壓抑的氣氛卻仍在,無人敢動,連剛剛出生的孩子也彷彿感覺到國難當前時暗湧的苦痛,不敢啼哭。

  東林王遙望漸亮的天,王者的黑眸深處隱藏著一絲憂慮和歎息。

  腳步聲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老丞相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趕進來,跪倒稟報:「大王,鎮北王直出宮門,點了十二位年輕將領,又用兵符調了兩隊御城精銳騎兵,統共三千人馬,從西門急奔而去!」

  「讓他去吧。」東林王收回遙望的目光,神色已恢復如常,從容地步下台階,溫言道:「不經歷切膚的痛苦,又怎能成為東林的未來的大王?」

  北捷,去親眼目睹已成廢墟的隱居別院吧。

  希望燒紅天邊的火焰,能將你心底最後的一絲私情不留痕跡地抹去。

  王者,要有國,就無家。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54 PM     標題: 第七章

  親衛們嚴陣以待,侍女們噤若寒蟬。偌大的隱居別院,一日之間變得靜悄悄,連帶少了信鴿咕咕的叫聲,更是死一般的安靜。

  沒人大聲咳嗽,沒人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是踮起腳尖,唯恐就那麼一聲聲響,惹來四周的敵人瞬間強攻。

  娉婷頭一次坐在楚北捷的書房裡。

  略略將案頭一疊疊的書卷翻看一遍。公文上有楚北捷的批文,遇上軍國大事延工誤時的,語氣沉沉讓人心臟負荷不起的冷冽,遇上關係國計民生的,批言又顯得溫厚樸實。

  偶爾有一兩張單獨的,似乎是楚北捷從前寫的詩詞,熟悉的字跡,沉穩而又狂放,就像他的人一樣。

  書卷最下面露出潔白的一角,不知什麼被主人小心地藏起來。娉婷眼尖地把它抽出來,定睛一看,卻是一副描得極工整的畫。

  畫面栩栩如生,用筆深淺得宜。

  有樹,有湖,有雪,有琴,還有一個撫琴的人,穿著淡青的裙,讓風掠著幾縷青絲,笑靨如花。

  那笑這般美,美得讓娉婷心也醉了。

  癡癡看了半晌,竟捨不得將目光移開。

  「白姑娘,案頭上面是從前的公文和王爺的一些東西。你要的地圖和最近的奏報,我拿過來了。」

  聽見漠然趕來的聲音,才收了飄在四海愜意的魂魄。急忙將那圖一層層疊了,本打算放回原處,又忽地頓了頓,咬咬牙,藏在了自己懷裡。

  抬頭看時,漠然已經抱著一堆東西進來了。

  「這份就是大王令王爺趕回都城的親筆信箋。」漠然在書桌上展開綴著明黃流蘇的密信。

  娉婷仔細從頭看下來,邊看邊道:「雲常北漠聯軍?則尹已去,北漠國的統帥不出若韓、森榮兩人,我看還是若韓的機會大一點。不過雲常……」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眼簾,讓她驀然間眼前一陣昏花,連忙眨了眨眼,定睛細瞧,卻仍是那個熟悉得讓人刺心的名字,一絲不苟地寫在那錦緞上。

  一股刺心般的痛楚掠過心臟。

  娉婷臉色白了三分,緩緩坐在椅上,不敢置信地問:「何俠被歸樂大王四處追緝,怎有可能統領雲常的兵馬,威脅東林邊境?」

  漠然不免尷尬,解釋道:「何俠已經娶了耀天公主,成為雲常駙馬,掌握雲常的軍權。這個消息天下皆知,只是別院裡……王爺說了,白姑娘和何俠再沒有瓜葛,不必讓你知道。」

  他瞧娉婷一眼,白色的臉頰宛如晶瑩的雪。

  原來如此。

  何俠已經成親。

  何俠的妻子,就是雲常國的公主。

  何俠已經利用他的婚事,謀求到了第一筆雄厚的資本。

  原來,他竟還不肯放過她。

  或,他不肯放過楚北捷。

  一切昭然若揭,伴著深深的心痛心憂,多聰明也解不開的揪心的心結。

  娉婷沉默不語,靜靜將東林大王的親筆信箋捲了起來,放到一邊,微微動了動唇:「邊境的仗是打不起來的。」

  漠然奇道:「姑娘怎麼知道?」

  娉婷輕輕地搖了搖頭:「因為何俠已經來了。侵境一方的主帥不在沙場,仗又怎麼打得起來?」

  漠然臉色一變,沉聲道:「姑娘不要玩笑。這裡是東林境內,若何俠已經進到這裡,東林豈不已經大敗?」

  「怎會有勝敗?不過是個雙方都佔便宜的交易。沒有東林王一路放行,何俠怎可能帶兵直逼別院?」娉婷苦笑著,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對手,竟是何俠。

  與楚北捷旗鼓相當的絕世名將。當初就因為有他在,東林才不敢對歸樂大舉進犯,楚北捷才要花心思,用計離間敬安王府和歸樂大王,迫他離開歸樂。

  何俠心思縝密,動手前一定羅網密織,直到敵人不知不覺陷入包圍,才在最後一刻猛然發動攻擊,不讓敵人有絲毫逃逸的可能。

  如今,他的雷霆手段,用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娉婷心中苦澀,恨不得大哭一場,唇角卻擠出一絲冷冷的笑意;「地形圖等通通都拿走吧,不必看了。如果勢均力敵,我們尚有掙扎的餘地,但這種情況下,已無一絲勝算。」

  清冷的眸子瞥向漠然,又鎮定地道:「雖然沒有勝算,但我們也未必會輸。」

  不管漠然聽得一臉糊塗,娉婷逕自出了書房,步下台階。

  她朝別院大門疾步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什麼,腳步漸漸緩了下來,略一思量,似乎已改了主意,轉身走回自己的小院。

  醉菊和紅薔都正不安地等著,見娉婷一路走過來,趕緊出了側屋,迎了上去,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娉婷瞅她們一眼,知道大家嘴上不言,心裡都已著慌,也沒有時間安慰,只是問:「這裡誰有絳紅色的裙子?」

  「我有一條。」紅薔道。

  「快拿來。」娉婷進了屋,又尋了梳子在手,滿頭青絲細細理順,直如一道黑得驚心動魄的瀑布。

  醉菊見她要梳髮髻,走了過來:「我幫你。」便要接過梳子。

  娉婷搖頭:「我自己來。」

  對著鏡子,緩緩將頭髮分成兩束,繞著指頭一圈一圈地纏上去,不一會結成一朵花似的黑環。

  娉婷對著鏡子看了看側面,不滿意地搖搖頭,又鬆了手,讓青絲重新垂下來。

  正巧紅薔已經找了那件絳紅色裙子過來,遞到娉婷面前,問:「絳紅色的只有這一條,但這是夏天穿的,薄得很。」

  「正是這個顏色。」娉婷接了過去,摸一下布料,確實很薄:「幫我換上吧。」

  「這麼冷的天,穿這個哪行?」醉菊皺眉道:「我有一件紫紅色的,雖然顏色不大一樣,但比這個暖和。」

  娉婷斬釘截鐵道:「只能這個顏色。」

  她眉毛微微一挑,竟讓人不敢違抗,只得幫他換上。還是雪天,雖在屋內,但娉婷脫下貼身的小襖,還是猛打了幾個哆嗦。醉菊連忙取了一件帶毛邊的大披風將她裡起來。

  娉婷感激地看她一眼,低聲道:「我還要梳頭。」

  不要紅薔和醉菊幫忙,自行在鏡前盤了半天。醉菊看她一臉認真,十個指頭在發間左挑右捏,漸漸又用小束青絲捲成一朵朵精緻的黑色小花,兩旁的發卻只是梳得伏貼了,柔柔墜在頸項上,襯著白皙的肌膚,動人到了極點。

  紅薔在一旁靜靜看著,歎道:「雖然好看,但也太麻煩了,虧姑娘手巧,要換了我,不知要梳多久。」

  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臉型、眼睛,還有姑娘骨子裡的那股氣質,竟像是專為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們一誇,反而顯出兩分郁色,對著鏡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並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親手梳這個。」站了起來,想了冷得厲害,用手合攏身上的披風,將自己藏在裡面,眼神飄了四週一圈,挺直腰桿,掀簾子走了出去。

  漠然正站在小院門前,見娉婷走了出來,目光在她的披風上打了個頓。娉婷身子瘦削,雖有披風裡著,也可以看出她裡面穿得極薄。

  娉婷將雙手攏在披風內,抬頭瞧見漠然,並不停步,擦肩而過時,低聲道:「你跟我來。」

  似已下了決心,腳下毫不猶豫,逕自出了幾道門。

  此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別院大門處被親衛們嚴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劍,睜著銅鈴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著外面的動靜。忽見娉婷梨花般單薄的身影挾隱隱決然而來,後面跟著漠然,都不禁驚訝地看過去。

  娉婷在大門前站住腳,默默凝視這扇堅實的由精鋼做支桿的木門。

  它現在雖完好無損,卻絕對抵不住何俠的一輪攻擊。這畢竟不是軍事重地,在這裡對上那些沙場上縱橫的攻城利器,豈有勝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覺地抖動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口氣,閉上眼睛。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那裡面已經盛滿了毅然。

  「打開大門。」

  眾親衛一驚,面面相覷。

  漠然一個箭步到她身側,壓低聲音而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場上的老將,難道不知道只要何俠一聲令下,這裡的抵抗根本不足一提?與其讓他攻進來,不如將他請進來。」清晰平穩的每個字,像晶瑩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個親衛的心上。

  最讓人驚訝的是,被這樣的雨滴一打,彷彿心上的塵埃就被沖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復了如有楚北捷在場時的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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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開大門。」又淡淡吩咐了一句。

  那一瞬間,所有人深深記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開沉重的橫栓,大門發出「格拉格拉」的響聲,緩緩開啟。別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遠處反射著雪光的茂盛山林,一點一點出現在眾人眼底。

  娉婷於大門中央,迎風而立。眸中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凝視著山林深處,臉上露出複雜而難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宛如一條靜靜的地下暖流在腳下蜿蜒而過,與她赤裸的腳底,只隔了一層薄薄的土。

  輕輕地掘走這薄薄一層的土,它就會噴湧而出。

  淋濕她的發,她的身,她的唇,滲入她每一個毛孔,沿著脈搏,鑽進五臟六腑,讓她又暖,又疼。

  眼神飄向天邊,誰還記得歸樂的方向?誰還記得敬安王府的朱門綠瓦?

  王妃啊,少爺的兵馬就在對面那被白雪覆蓋的陰森森的山林。

  一聲令下,就是血海腥風,永不回頭的絕情絕意。

  冷風簌簌掠過,娉婷收回目光,看向漠然。

  她輕輕咬牙,眼神卻絕無猶豫:「在大門高處,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樣,但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已經無人能阻止她的決定。漠然沉重地點了點頭。

  在場的人都知道,若無外援,這別院早晚會被攻下。

  強攻或投降,不過殊途同歸。

  雪白的恥辱的旗幟,在大門高處緩緩升起,被北風強迫地展開,獵獵響聲,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脫下厚厚的披風,絳紅色的長裙展露出來。

  紅裙白肌,雪中佇立,流蘇誘人,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漠然,恐怕就連楚北捷,也不曾見過這般動人的白娉婷。

  她只這麼無聲地站著,已經佔盡了山水中的靈氣,歌盡了天地間的風流。

  她的眸中帶著哀傷、牽掛,帶著說不出道不盡的思念痛心,還有一絲令人動心的溫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只停在一個地方,那對面不遠處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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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樹枝上的厚厚積雪宛如為山林披上了一件銀裝,潔白的光芒看在每個人的心頭,卻都感覺壓抑和悶氣。在那下面,會有多少敵人持槍潛伏?

  戰鼓一擊,也許就是千軍萬馬洶湧而出,也許就是成千上萬的利箭鋪天蓋地而來。

  但娉婷注視的目光,卻絲毫沒有畏懼和憤怒。

  她的臉龐出奇地柔和,在那處,是她極熟悉的人。耳鬢廝磨,日夜相守,一塊讀書,一塊賞雪,一道兒彈琴舞劍,博得好名的人。

  眾人的視線,被她魔力般的誘惑著,隨著她目光的方向,定在眼前的山林上。

  遠處一點異動微不可覺,漸漸的,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數十個彪壯將士,人群無聲無息地從中間分開,後面一道挺拔瀟灑的身影,緩緩走了上來。

  劍眉,星目。

  薄唇不動,已似在含著笑。

  俊逸的臉龐,少了楚北捷的稜角分明,卻多了一分溫婉風流。

  但他按劍的手,卻和楚北捷一樣穩。

  自他出現的一刻開始,娉婷的目光,再沒有移動半分。就像他的視線,只停在娉婷身上一樣。

  何俠悠然舉步,走向娉婷。雪地裡,留下一排深淺一致的腳印。

  漠然握緊了劍柄,親衛們的眼神像鷹一樣盯著他,弓著腰,彷彿隨時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撲上去。

  對面山林中跟隨何俠出來的是密密的穿著便裝的精兵,從兩旁護衛何俠,每當何俠跨前幾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頭瞄準對面的娉婷一千人等,引而不發。

  兩陣即將交鋒時,何俠停下腳步。他已在娉婷面前,離得那麼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見他星眸下複雜的被苦苦壓抑的波光。

  冷風將空氣凍成了冰,凍住了他們之間的距離,竟似一步也邁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來。

  凍住了他們的心肝脾肺,凍住了他們欲言又止的話兒,連帶著,凍住了硝煙味道,和敬安王府的過去。

  連何俠也不曾想到,當真正的再次面對娉婷時,會如此百感交集,為她的眼神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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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你看。」到底還是娉婷打破了平靜,展顏一笑,纖纖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嗎?」

  絳紅色的裙子,被潔白的雪襯得分外醒目。這雪白得一塵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寧靜安逸的敬安王府,十三四歲的娉婷從雪中一路小跑過來,絳紅色的裙擺在雪地裡拖出寬寬的痕跡,對著正在亭中看書的他嘟起嘴:「少爺騙人,這顏色做成裙子一點也不好看,又土氣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別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騙你!娉婷,娉婷,別走,讓我幫你畫一張畫。」他從亭子直跳到雪地裡,攔住她,樂呵呵地笑:「就一幅,畫出來讓你見了,就知道我沒說錯。」

  白雪依舊。

  而敬安王府,卻已成了灰燼。

  何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最不愛穿絳紅色。」

  「可少爺,卻最喜歡我穿這顏色。」娉婷靜靜地凝視著腳下鮮艷裙角,輕聲問:「你還記得那次我在雪地裡穿絳紅色的裙子?」聲音似一絲線,牽起那遙遙遠遠,數之不盡的故事。

  「記得。」何俠感慨地歎了一聲:「我還知道,你現在,也是為了我穿的。」

  他輕聲歎著,從肩上解下圍著厚厚貂毛的披風,跨前一步。

  幾乎所有兩方人馬,都因為這短短的一步懸起心,弦上的箭,差點就破風而去。

  但他只是輕輕地將披風披在娉婷肩上,像從前一樣,用熱熱的掌心暖著她的臉頰。

  「看,都凍僵了。」連唇邊蘊著的笑都是一樣的。

  娉婷乖巧地站著,讓他為她披衣,讓他暖她被凍得青紅的頰,聽著何俠柔聲道:「你何必如此?難道不穿這顏色,我就不會出來見你?難道我真是無心無肝的人,能將十五年的情分忘得乾乾淨淨?」

  他憐惜地注視著她,舉手將她頭上的髮髻一點一點地鬆開,讓青絲一束一束垂下:「你從沒自己動手梳過這個,雖然像,但我往日並不是這般為你梳的。」

  眾目睽睽。

  一個是雲常的駙馬,一個是鎮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覺得這場景又純又美,像每個人都有藏在心底最好的回憶,唯恐有不識趣的,咳嗽一聲,便將眼前一切震裂,只留一地真實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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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又暫時仁慈地回來。

  彷彿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馬馳騁,同飲同食,肆無忌憚地打鬧遊戲,那麼暖暖的,淡薄的身子,那麼晶瑩剔透的眸子,那麼一顰一笑都讓人賞心悅目的小人兒。

  什麼時候,只要想起來了,就喊著「娉婷!娉婷!」,滿王府裡尋,逢人就問,往往在拐角處碰上匆匆忙忙聽了呼喚的娉婷,一抬頭,兩道目光又直又澄清的撞上了,聽見她問:「又怎麼了?我正忙著呢,可沒空給你當人樁子畫畫。」

  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麼?

  他憑什麼奪了她的魂魄,她的心,憑什麼十五年的親密無間,比不過他短短數日的豪取強奪?

  「娉婷,我念著你。」

  「三十萬重兵壓境,逼著東林王調走楚北捷,都是為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捨了你。」

  「他對你一點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輕自賤?我們仍像從前那般,豈不快活?」

  何俠朝身後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領了兵攀山涉水而至,卻忍而不發。娉婷,難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要傷你。」

  「少爺的意思,是要我隨你走嗎?」 娉婷眼神飄著,幽幽地問。

  「你不願意?」

  「怎會?」娉婷目光移向高處的白旗,這恐怕是楚北捷的地方上第一次升起的恥辱:「白旗都掛了,娉婷還能說不嗎?」微微一笑,又側著臉瞥何俠一眼:「你是要帶走人?還是要帶走心?」

  何俠受傷的表情一閃即逝,沉聲道:「兩樣都要。」

  優美唇角逸出一絲哀傷的苦笑,娉婷歎道:「少爺啊,你這樣做,又有幾分真的是為了娉婷?你不想對我用武,無非想更沉重地打擊楚北捷罷了。若讓他知道我是心甘情願隨你走的,這將比讓楚北捷在邊境上輸了一仗更痛快。」幽幽歎了數息,語氣漸轉堅定:「也罷,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願地,隨你上路。」

  何俠聽絃琴而知雅意,立即問:「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會回來。」

  「那麼,我便隨你走。」將食指放在唇邊,狠狠一咬,殷紅鮮血滴滴打在雪地上,宛如怵目驚心的紅梅陡然盛開。

  「我白娉婷對天發誓,若過了初六,鎮北王未返,就心甘情願隨雲常駙馬何俠離開,絕無反悔。若違誓言,教我死無葬身之地。」

  在場兩方人馬都聽見她擲地有聲的誓言,均覺匪夷所思。

  兵凶戰危,何俠身份貴重,潛行至此,越早一刻離開便越好。如今強弱懸殊,鎮北王人馬又掛了白旗,白娉婷生擒過來就好,何必冒險等上這兩天?

  無人會答應這樣的條件。

  何俠卻豪氣頓生,點頭應道:「好,初六一過,我來接你。」

  漠然見他轉身離去,毫不猶豫,身邊眾護衛沿途保護,弓箭手緩緩成扇形後退,箭頭仍直指別院方向。

  漸漸看他們退入林中,依稀沒了蹤跡,才覺按著劍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茫茫雪地,空蕩得蕭瑟。

  娉婷仍佇立在那,凝視何俠消失的方向。

  「白姑娘?」漠然湊前一步,低聲喊道。

  娉婷轉過頭來,臉色晶瑩得將近透明,咧唇擠出一絲慘笑:「十五年情分,換來兩天時間。」並不挪動腳步,只是抬頭,癡癡看著東邊,輕聲問:「看他的意思,王爺絕不可能在初六前趕回來。你覺得如何?」

  漠然躊躇道:「何俠如此有把握,應該是因為有大王在都城相助。這樣的話,恐怕……」

  「王爺何等人物,他執意要回來,又怎會有人攔得住?」娉婷語氣篤定,低低道:「他若心裡有我,初六之前,一定會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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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會回來。

  醇酒美人、強權利刃,都攔不住他。

  只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就一定會在初六過去之前,趕回來與我相會。

  醉菊陪著紅薔在院子裡,心裡七上八下。遠遠瞧見大門上白旗高掛,摟著臉色唬得紙般的紅薔輕輕安撫了一下,警戒地探聽四方聲響。

  可一絲殺聲也沒有。

  似乎連風都被嚇住了,不敢發出囂聲。

  足足等得心弦都怏繃斷,才看見漠然隨著娉婷走了回來。娉婷臉上白得晶瑩,逸著一絲濃得似墨的倦土息,肩上的披風卻已不是出去時的純白色,換了上好的深色貂毛。識趣地默默跟了進去,見娉婷一言不發,醉菊也不多問。端來熱茶讓娉婷用了,讓她舒服地睡下,這才對也一直不作聲的漠然使個眼色,掀開簾子走到屋外。

  「怎麼回事?我竟看見了白旗在飄。」醉菊身份特殊,與漠然交情又老,開門見山便問。

  漠然皺著眉,將事情一五一十道來。

  事情發展得讓人措手不及,但白娉婷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爭取到了兩天的時間。

  醉菊聽到何俠一口答應,眼睛驟亮,長長呼出一口氣,悠然歎道:「怪不得人說,歸樂的小敬安王是當世唯一能與我們王爺相提並論的人物。這般胸襟氣度,怎不教雲常公主神魂顛倒,雙手奉上雲常大權?」

  此計,只有白娉婷能使;此約,也只有何俠會答應。

  除了他們二人,換了世間任何一人,也無法出現這種不可能的局面。

  漠然憂心忡忡,皺眉道:「白姑娘篤定得很,說王爺定會趕回來。但萬一王爺正被那邊拖住了,又怎麼辦?以何俠手上籌碼,我們這些人手縱然拼了性命,也不可能帶著白姑娘衝殺出去。」

  醉菊沉默了半晌,方道:「就算可以帶白姑娘衝殺出去,白姑娘也不會隨你們走的。何俠冒上大險成全她這個心願,她又怎是違背誓言之人?再說……」她緊緊抿唇,盯著自己的繡花鞋瞅了半天,幽幽道:「若王爺真的將她看得輕了,不趕回來,她又為何要留在這裡?」

  那風流飄逸,玲瓏剔透的白娉婷,不是常人。

  她能吃百倍的苦,卻容不得傷心。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55 PM     標題: 第八章

  兩人暗自嗟歎。

  漠然道:「雖說何俠許諾初六前不會行動,但還是不能大意。我去將別院內的防禦佈置再做一些調整才行。」

  醉菊點了點頭,見漠然轉身離去,想起一事,輕輕「哎」了一聲,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叫住漠然,讓他走了。

  回到屋裡,紅薔正坐在小椅上打盹。她心思最淺,先前受了不少驚嚇,見娉婷和漠然平安回來,只道危機已過,聽見簾子的聲響,微微睜開眼睛,瞧見是醉菊回來了,將指尖輕輕放在唇邊。

  「噓……」指指裡屋,閉上眼,將雙掌合攏了貼在臉側,稍稍歪起脖子,做個睡著的模樣。

  醉菊回了她一個明白的眼色,躡手躡腳走到裡屋,悄悄探頭。

  娉婷躺在床上,長髮披散開來,一小束沿著床邊柔柔垂下,閉著眼睛,看來是睡了。

  身子蓋著厚厚的被子,可窗還是開著的,呼呼透進冷風。

  醉菊低聲道:「這麼個壞習慣,總是不改。」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伸手,還沒碰到窗子,忽然聽見低低的聲音從下方傳過來。

  「別關,吹著風,腦子清爽一點。」

  醉菊低頭一瞧,娉婷已經睜開了眼睛。眸子澄清透亮,哪來一點睡意?

  「關了吧,萬一著涼了可不是好玩的。」醉菊堅決地開了窗子,轉身在床邊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纖柔的手腕,探出兩指按在脈上。靜心聽了一會,淺笑道:「還好。」

  將手依舊收了回來,又壓低聲音道:「我都聽漠然講了。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娉婷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反問:「難道連你也擔心王爺趕不回來?」

  醉菊用眼瞅著娉婷。

  她跟著師父治病救人,達官貴人是司空見慣的,東林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宮中的貴妃娘娘,都有一兩分交情,卻從沒見過白娉婷這樣的人物。

  這般的聰穎、灑脫、孤傲,竟是浸在骨子裡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個風流倜儻、仗劍長歌的何俠,還能養出白娉婷這樣的人物?

  娉婷見醉菊不語,便也拿眼睛輕輕瞅她。

  兩雙透亮眸子默默看著對方,似在揣度對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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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薔正巧進來,見兩人癡癡對看著,詫道:「原來沒睡呢,害我不敢動作大了,怕驚醒白姑娘。你們盯著人家臉上瞧什麼,那上面能長朵花出來不成?」

  醉菊收了目光,轉身向著紅薔,笑罵道:「就你呱噪,人家靜靜想一會事,偏被你攪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問:「你進來幹什麼?」

  「看看這天,」紅薔指指外頭:「剛才見姑娘睡了,也不敢問。你們難道肚子不餓?」

  醉菊探頭往外看了看:「也對,怪不得覺得餓呢。懸了一天的心,居然將飲食大事忘了。」

  「飯菜已經做好了,我去端來。」紅薔走了出去。

  廚房裡的大娘們雖也驚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藝還是極好。

  數層的食盒送上來,依舊是兩葷四素,伴著幾碟小菜。

  娉婷向來食量不大,今日耗費了心神,更無食慾,有一點沒一點地挑了幾箸。醉菊見她要將手裡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熱湯和碗裡的飯吃完。」

  連擦了幾筷子的葷菜放在娉婷碗裡,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無胃口,瞧見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撫了撫小腹,默默將碗裡的飯菜都嚥了下去。

  醉菊這才滿意地笑了起來。

  飯後,醉菊和紅薔七手八腳收拾了食盒,將菜碟飯碗都裝回盒內。

  醉菊道:「讓我去吧。」留了紅薔陪伴娉婷,提著沉甸甸的出了院子,剛巧碰見廚房的大娘迎面過來。

  「醉菊姑娘,天冷,用不著親自送回來,我們老婆子去拿就行。」大娘見了醉菊,停了腳步。

  醉菊將食盒遞給她,又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不光為了送這個,我還有明天的膳譜要給你們。按著方子上面的做,裡面加了幾味藥材,都選上好的放。記住,份量可別弄錯了。」

  鎮北王府裡的人再不濟也識得兩個字,大娘就著月光看了那膳譜,嘖嘖道:「好細緻的活兒。辛苦了醉菊姑娘,連吃個飯也要花偌大心思,怪不得白姑娘最近臉色紅潤了不少。只是……」大娘語氣一轉,面有難色:「這上面的當歸,前幾天給白姑娘燉棗子,廚房裡剛巧用完了。芍葯花瓣,廚房裡本來就不存的。老山紫參倒是還有一些。」

  醉菊道: 「這不能耽擱,我又不能和你說明白,反正快去採買一些,按照我的方子做就好。」

  「哎呀呀,姑娘你也糊塗了,這光景別院裡面誰出得去?大門被親衛們守得比都城的城門還緊。」

  醉菊這才想起外面圍了兵,拍額道:「我真是糊塗了。說起這個,廚房裡的東西可以撐到初六嗎?」

  「大米常年存著許多,不怕會餓死人。但菜不夠,後面雖然有小菜園子,養了一些雞鴨,但姑娘想想,這別院裡面多少人,女孩也就算了,食量小。那些親衛們牛高馬大,沒有大碗的葷菜,受得了嗎?我看葷菜頂多撐一天。」大娘左右瞧瞧,湊近了點,壓低聲音道:「豬肉都是三天一送的,前兩天送上來的這頓已經吃完了,明天是一絲豬肉星都沒有啦。魚也沒有新鮮的,雞鴨先頂著吧。楚將軍說這是小事,不許讓白姑娘知道心煩。我告訴你,你可別漏了口風。」

  醉菊點頭道:「我和你一道到廚房去,瞧瞧還剩些什麼。將就著材料再寫個膳譜。大娘,可要叮囑他們按著我的方子做,不管外面圍了多少兵,我可只管先把白姑娘的身子料理好。」

  「那當然,只要廚房裡有東西,就能照你的方子一絲不差地給你做。」

  兩人在雪地裡慢慢走著過去。月亮出來了,卻不及前幾天的亮,淡黃的光朦朦朧朧,腳踩在薄薄的雪層上,雪片碎開,咯咯吱吱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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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到廚房門口,忽有動靜傳來。

  「怎麼?」

  醉菊驚惶地低呼一聲,看著別院大門上空的紅光,似乎有許多火把正在門外兇猛地吐著火焰。

  厚重的大門在深夜裡推開的聲音,遠遠傳過來,雖然輕,卻有一種沉重的危險感。

  大娘抬頭看著半空中的火光,顫著嘴唇:「老天爺,該不是打進來了吧?」

  醉菊不作聲,大著膽子繞出廚房的院子,從側邊走過來就是直路,通到別院大門。她輕輕靠過去,躲在牆後看,瞧見大門外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人,這個時候,能到門前的除了何俠那邊的人,再沒有別個。

  不一會,大門緩緩關上,將外面的火光遮擋在外面,只能從牆頭看見那些光的痕跡。

  醉菊瞧見漠然帶著兩名親衛推著一輛車戒備森嚴過來,從牆後閃身出來。

  「誰?」漠然低喝,身邊兩名親衛的劍已經鏘地抽了出來。

  「是我。」

  漠然鬆了一口氣,責怪道:「半夜三更的,你不陪著白姑娘,跑出來幹什麼?還嫌這裡不夠亂嗎?」

  兩名親衛看清楚是醉菊,將劍收了回去。

  「我本要去廚房的,聽見動靜就過來了。那些人來幹什麼?」

  「送東西。」

  「送東西?」

  「鮮肉鮮魚,各色乾果。我已經驗過了,裡面只有菜,沒藏人或兵器。」漠然苦笑,指指後面那滿滿一車東西:「你來得正好,這些東西弄回廚房後,你每一樣都親自用針驗驗,看看是否有古怪。」

  醉菊瞥那滿滿的車子一眼,不禁歎氣:「何俠的確是個人物。他該不會用這般下作手段。不過我還是會好好驗的。」

  兩名親衛幫醉菊將車推到廚房,將貨物卸下來清算一下,除了豬肉牛肉鮮魚等尋常葷菜外,竟還有不少稀罕東西。

  幾罈子由正宗歸樂廚子制的歸樂小菜,上好的通晉魚乾,北漠的御用美食鹵珍,還有一碟又軟又酥的點心。

  廚房幾位大娘在一旁看醉菊逐樣用針檢驗,瞧見那一碟點心小巧玲瓏,幾至巧奪天工,嘖嘖稱歎:「都說歸樂的點心做得好,單這外相就已經不簡單了。」

  另外還有一個鎦金盒子,外面用幾層絲綢包裹了,放在車子最下面。醉菊一層層解開,裡面不是食物,卻是女子用的各色小東西。

  有一個蚌殼,裡面裝的上好的潤手膏藥,一面帶了小柄的銅鏡子,一把整塊翡翠琢磨成的梳子。

  十幾顆極小的五光十色的鵝卵石鋪在盒子下,薄薄一層,上面托著這三樣東西,看得醉菊目不轉睛,又歎又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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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驗過所有東西,天色已經快亮了。醉菊累得腰酸背痛,對廚房的人道:「這些都是好的,儘管吃吧。何俠竟是個人精,連女人滋補用的當歸也送了一些上好的過來。方子不用改了,就照我昨晚給你的做吧。」

  「但芍葯花瓣還沒呢。」

  「沒有就算了吧,不加就是。芍葯花瓣還好,當歸是最重要的。」

  醉菊答著,睏倦地揉揉肩膀,一手挾了鎦金盒子,一路走回小院。

  紅薔已經起來了,正在院中的雪地上伸懶腰,見了醉菊,問:「怎麼一個晚上沒見你?姑娘睡之前,還問你去廚房為何去了這麼久呢。」

  「她呢?」

  「還睡著。」紅薔的下巴朝房門揚揚:「昨晚我陪她在屋裡睡,就聽她一個晚上翻來覆去地轉身,想是睡得不好。哎,我聽親衛們說,外面還圍著兵?昨天白姑娘和楚將軍出去,他們不是退了嗎?怎麼又有了個初六之約,要是初六王爺不回來,那可怎麼辦?」

  醉菊沉聲道:「你要管也管不了,不要問的好。」

  紅薔只道往常開慣玩笑的親衛嚇唬她,這才知道危機未過,臉都白了。

  醉菊知道真實情況比紅薔目前知道的更糟,不願多說,拍拍她的肩膀,逕自跨上台階,進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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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娉婷其實早已醒了,將被子踢到一邊,肩上披了一件淡紫的小棉襖,懶懶地跪坐在床上,側著頭,用尖尖的五指理垂下的長髮。見醉菊拿著鎦金盒子進來,瞅了一眼:「那是什麼?」

  醉菊知她心裡不安寧,想逗她說話,將鎦金盒子往床頭一擺,促狹笑道:「你猜。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掃那盒子一眼,淡淡將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煩意亂的東西……」歎了歎,也不理會醉菊,親自動手開了。

  細細瞧了裡面擺放的三件東西,拿起那梳子,直盯著它出神,幽幽道:「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裡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兩樣,用手抓了一把小鵝卵石,一顆顆數著,輕輕放回原處。石子都放回去了,白皙的手掌已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訛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誘我。」一把關了盒子,就下了床。

  用熱水洗漱過了,醉菊過來為她梳頭,將柔軟的青絲握在手中,用心挽了個端莊的牡丹髻,見銅鏡反射出的臉不喜不憂,彷彿上面蒙了一層薄薄的霧,看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

  「姑娘!怎麼不說話?」

  娉婷沉默著,半天才回道:「我好累。」

  醉菊道:「覺得累就再睡一會吧,反正也沒什麼事。我叫廚房今天熬紅豆粥,爐上燉著,一醒就叫他們端過來。」

  娉婷搖搖頭。

  醉菊剛放下梳子,娉婷對著銅鏡看了看,便站了起來,掀簾子出門。醉菊連忙跟了出去,見娉婷進了側屋,不一會端著昨日要埋的梅花花瓣罈子出來。

  「讓我來端。」

  娉婷側身讓過醉菊的雙手,仍是搖了搖頭,默默端著罈子走下階梯。走到昨日紅薔掃了雪的角落。那裡雖沒有多少積雪,但過了一夜,已多了一層薄霜。

  娉婷放下罈子,拿掃帚親自掃了一遍,又去取鏟子。

  醉菊見她那模樣,不聲不響的,倒覺得有些怕了,不敢輕易作聲,只好站在旁邊看,叮囑道:「小心,別閃著腰。」

  娉婷也不蠻來,用鏟子一點一點挖著,最靠近地面的土是凍得最結實的,上面一層去後,下面越來越鬆軟,好挖了許多。

  好半天,一個小坑漸漸成形,娉婷額頭上已鋪了密密一層細珠,兩頰多了幾分血色。

  她也不急,放下鏟子,靜靜歇了一會,待呼吸平緩了,才端起一旁的罈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好半晌,似乎才感到滿意,也不嫌髒,親自用手捧了泥,將罈子重新埋起來。

  做好這件大功夫,娉婷長長呼出口氣,抬起頭來,對站在旁邊的醉菊嫣然一笑:「只差在上面燒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浪花般輕湧,溫柔四濺。

  醉菊不知為何,竟心裡一頓,鼻頭酸氣直冒,幾乎失聲哭了出來,連忙轉身揉揉眼睛,打著精神應道:「好,我這就去拿柴火。」

  從廚房裡弄了乾柴,喚來紅薔,將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面,引了火種。不一會,乾柴燃燒時剝離的劈裡啪啦聲響起,紅紅火光在雪中搖曳,印得三人臉頰殷紅一片,暖烘烘的。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彷彿好了許多,柔柔地望著火光,又忽道:「橫豎已經生了火,可不要乾站著。問廚房要一些肉和鹽來,我們烤肉吃吧。」

  紅薔雖為外面的圍兵心驚膽戰,但也明白苦中作樂的道理,應道:「我去拿吧。」

  不一會,雙手提著一個重重的籃子,咯吱咯吱地踩著雪回來。

  「豬裡脊,雞翅膀,洗乾淨的鴨腿,兩條去了腸和頭的晉魚,不知道姑娘愛烤什麼,我叫廚房的大娘都準備了一點。」紅薔放下籃子,在雪地上鋪了一塊大藍布,一樣樣放出來:「鹽和五香粉也帶過來了。大娘們還說,單吃烤的太干了,廚房有熬好的湯,一會給我們送過來。」

  娉婷鼓掌道:「好紅薔,想得周到,要我是將軍,怎麼也封你一個後勤將官。」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經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著涼,趁紅薔去廚房的時候回屋裡取出來的。

  紅薔見娉婷笑意盈盈,不禁也將心懷放開了點,笑道:「還不止這些。大娘們說,烤肉可不能用手拿著烤,要有東西串著,我就又取了幾支細鐵條過來。」一邊低頭掏,果然從籃子最下面掏出幾條細鐵條,洗得乾乾淨淨,一端還新纏了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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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色齊備,三人圍著火堆坐下,齊齊享受這冬日的燒烤。

  手持細鐵絲,將肉片或者魚串在上面,放到火堆上方,就著紅色的火焰慢慢烤著,又新鮮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興致。

  「我爹爹是獵戶,小時候帶我上山打獵,也這樣玩過幾次。」紅薔看起來真的挺有經驗,旋轉著手中的細鐵絲,又歎道:「進了鎮北王府之後,就再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怎麼進了王府呢?王爺買了你?」

  紅薔連連搖頭:「鎮北王府還用得著買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們王爺,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進來。要跟著我爹,打到東西的時候吃個半飽,打不到東西就餓上一頓,過得更苦。我算命好,總算擠了進來,還能不時有點東西央人帶出去給我爹。」

  醉菊還是第一次聽紅薔說起這些,不由問:「你到了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嗎?」

  「怎麼不想?可惜我爹沒福,我進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王爺離開都城時遣散家人,看我可憐沒地方去,又留下了。」

  醉菊這才明白,為何別院中年輕侍女少,大娘倒極多,看來都是王府裡的老人,遣散了也沒地方去。

  她烤的是鴨腿,肉厚,很不易熟,只能耐心地耗著,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囑道:「這火紅得晃眼,吃烤食會上火的,對身體不好。」

  娉婷手中的魚正巧熟了,她心思細密,雖是第一次親手做這個,卻烤得金黃酥香,恰到好處,聽了醉菊的話,將魚從細鐵絲上小心取下來,放在碟子裡,遞了過來:「既然這樣,我可不吃了,就烤給你們吃吧。」

  紅薔正眼饞那魚,歡呼一聲,將手中的細鐵絲遞給醉菊:「幫我拿一下。」便接過裝著香噴噴烤魚的碟子。

  醉菊見她處處為胎兒著想,朝她讚賞地笑了笑,安慰道:「你雖不能吃這個,還是有別的口福的。我囑咐大娘們今日為你準備當歸紅棗燜豬蹄呢。」

  正說著,大娘已經提著盒子進了小院,見她們興致勃勃玩得別緻,笑道:「小心手,鐵絲戳了可疼呢,我在廚房試過好幾次呢。」

  一邊在大藍布上開了食盒,給三人一個端上一碗。醉菊和紅薔的是熱騰騰的排骨筍絲湯,給娉婷的果然是當歸紅棗燜豬蹄。

  娉婷拿著勺子,一邊看她們兩人吃烤食,一邊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東西,微微笑著。

  鬧了大半個時辰,都吃得盡興了,柴也快燒到盡頭,三人才站起來,用水澆濕了火。

  紅薔問:「罈子拿出來嗎?」

  「不必了,悶在土裡味道更好點,等王爺回來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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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過了一個上午,下面的時光便好挨了許多。在屋裡和醉菊紅薔閒聊一陣,娉婷便去小休,一覺睡了將近三個時辰,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她朦朦朧朧爬起來,推開窗子,晚風不大,雲層卻似乎太厚,竟瞧不見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著喚了兩聲。

  醉菊從屋外走進來:「醒了?」

  「現在什麼時辰?月過了中天沒有?已經初六了嗎?」

  醉菊一愣,慢慢踱過來,坐在床頭,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現在還是初五呢。」

  娉婷聽她這麼說,焦慮之色稍去,緩緩「哦」了一聲,彷彿全身都鬆了勁,向後傾,將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問:「廚房已經送過晚飯來了,我見你難得睡得香甜,叫紅薔不要吵你,先在側屋的小爐上煨著。既然醒了,就吃一點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連問了兩次,才搖頭拒絕,想了想,又點點頭:「拿過來吧,我吃點。」

  紅薔將熱飯熱菜端過來。

  娉婷勉強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實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見她這個模樣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勸也無用,柔聲道:「不吃就算了。」

  紅薔收拾好飯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門口站住腳,奇道:「上午還好好的,有說有笑,像什麼都忘了,怎麼睡了一覺起來,又變了一副樣子?看來太聰明也不行,脾氣古裡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聲,壓低聲音數落道:「你知道什麼?換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瘋了。」

  紅薔吐吐舌頭,進了側屋。

  醉菊一人站在門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風緩緩擠進脖子裡,倒有點像娉婷常說的,爽快多了。

  心煩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裡也貓撓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還有另一道深淵似的坎,危險地橫在她面前。

  四國紛爭越演越烈,前幾年是東林大軍侵犯歸樂北漠,現在輪到雲常北漠聯軍侵犯東林。

  打打殺殺,無休無止。

  每個明白局勢的人,就連昏庸的紈褲貴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

  她師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貴族,穿梭東林上層階級,對於這些,更是看得透徹明白。

  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國家不會一朝被敵國重兵壓境,家園不會被燒成灰燼?

  國就是家。有國,才有家。

  誰不是這樣呢?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4:56 PM

醉菊深深歎了一聲,胸中悶得幾乎發疼,一咬牙,索性解開皮襖的衣襟,讓冷風呼呼往裡面灌,直到裡面熔巖似的翻騰都變得冷硬,連打了三四個哆嗦,才扣好衣襟,從側屋端了熱茶給娉婷,安撫她睡下。

  夜裡她還是睡在娉婷屋內的另一張小床上。

  半夜忽然聽見聲響,醉菊坐起來揉揉眼睛,見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麼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邊,輕問。

  娉婷正默默對著窗外的天,怔怔看著,道:「月亮出來了。」

  醉菊順著她的視線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卻很黯淡,無精打采的樣子。

  仔細瞧瞧位置,已過了中天。

  月過中天。

  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溫言道:「還有一整天,王爺正趕回來呢。」

  娉婷聲音平靜無波:「他現在一定在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風塵,肩膀上面,還積著雪片。」

  醉菊只覺得她的聲音彷彿是天邊悠悠傳過來的,像幽谷中被撥動的琴弦,顫音一起,滿樹的花都簌然。低頭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頭,慢慢看月亮移動。看了一個多時辰,醉菊柔聲哄道:「睡吧。」

  娉婷順從地躺下,閉上眼睛。醉菊舒了一 口氣,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餘光忽又瞥到她睜開了眼。

  「怎麼?」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沒什麼。」復又乖巧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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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在花府裡,楚北捷還只當她是花小姐的啞巴侍女,見她病了,似乎也是這麼一句「睡吧」。

  這人為所欲為,也不在乎世間俗禮,彼此還不熟悉,就攔腰抱了她,進她的小屋,將她放在床上,還笨手笨腳幫她蓋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將軍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來,卻讓人悵然淚下。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纖細的掌,在被下攥成堅強的拳。

  若這般深愛,都不過如是,縱使溫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煉化了離魂神威二劍,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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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已過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

  他一生中,有過無數次策馬狂奔,胯下的駿馬放開四蹄,縱情馳騁,讓風獵獵灌滿他的披風,讓河流臣服在腳下,讓山巒也不由側目於他的身影。

  奔馳,是一種壯烈的快意。

  但此時,他再也感受不到這種快意。

  風獵獵迎面吹著,他不畏懼臉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風拉扯撕裂的,還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著的心,懸在半天高處。

  雅靜的隱居別院,在目不可及處。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卻縈繞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費盡心血,不擇手段將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處對付隱居別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萬鈞。

  娉婷善於挑琴的玉手,怎能應對東林王的挑戰?

  她單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摟不夠的纖柔身子,怎也瞧不夠的清秀小臉,怎也聽不夠的清越歌聲……這般堪憐的人兒,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貴手,輕輕放過?

  她已歸隱。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傷了又傷,只盼志盡舊事,做一個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是一個多簡單的心願。

  尋常的男人也能輕易答應的心願。

  而他不是尋常百姓,是楚北捷,東林的鎮北王。

  楚北捷舉鞭,瘋狂地策馬,眼中血絲密佈。風不留餘地地往前襟裡灌,澆不熄他心如火燎。

  兩旁積著混了泥士的髒雪,中間大道筆直向前伸延,似乎無止無境。

  這歸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長。

  楚北捷在馳騁中舉目,遙遙看著前方。

  望斷雲深處,娉婷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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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見娉婷的麗容,眼簾裡跳出的卻是遠處隱隱約約的一面旗幟。前方的隊伍也在策馬前進,迎面而來。楚北捷極目凝視,那旗幟隨風展開,赫然一個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臟重重一頓,揮鞭打向已經口吐白沫的駿馬,衝到迎面的隊伍前面,猛然勒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時未曾飲水,聲音嘶啞難聽。

  臣牟驟見楚北捷,連忙從隊中出來,翻身下馬拜道:「王爺,臣牟在此!」

  「你管著龍虎大營,竟敢擅離職守?」

  臣牟答道:「小將是接到大王的調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稟報營中要務,見過了富琅王,現在回都城拜見大王。」

  「龍虎大營現在由誰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屬下封閩將軍暫時接管。」

  封閩將軍聽令於富琅王,娉婷縱使有神威寶劍在手,以她現在的身份,也調動不了龍虎大營。

  東林王對付他這親弟,竟算無遺策。

  楚北捷氣極攻心,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求救無門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聰慧,既有初六之約,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拖延敵人,直至他回到別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雙掌儘是血泡,渾然不覺得疼,猛然抓緊韁繩,坐直身軀。

  臣牟隨他出入沙場多年,見他模樣,知道他已馬上馳行多時,雙手遞上自己的水袋:「王爺喝口水吧。王爺是否趕著奔赴戰場?這樣急行,士兵和駿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過水袋,咕嚕咕嚕仰天喝個精光,回頭去看身後已經緊跟著他奔馳了整整一天兩夜的三千精銳。

  自出都城後,他們一路快馬加鞭,根本沒有休息過,個個筋疲力竭,手掌被韁繩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幾十人打熬不住,從馬上栽了下來。

  他帶兵多年,從不曾如此不愛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過頭來,問臣牟道:「你帶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將手下的精銳。」

  「都交給我。」楚北捷掏出懷裡兵符,往半空一舉,大喝道:「本王統領全國兵馬,眾將士聽令!三千御城精銳騎兵,若有熬不住的,馬匹快不行的,都隨臣牟回去。臣牟屬下一千七百人現在盡歸本王指揮,立即隨本王——走,」翻身下馬,躍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騎,沉聲道:「你的馬借我。」

  「王爺這是急著去哪裡?」

  「初六月滿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趕回隱居別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個時辰,怎麼可能趕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間,一勒韁繩,駿馬長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已知情況緊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間已遠,猛一咬牙,攔下副官坐騎。

  「我隨王爺前去,你帶領倦兵先回都城。把馬給我。」臣牟翻身上馬,毅然抽鞭,跟在滾滾騎兵後面,追了上去。

  黃土大道,被踏起滿天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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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經到了。

  別院被令人間不過氣來的沉默籠罩著。

  外面山林依舊白雪叢叢,月兒已悄悄退隱,太陽從雲後露出一點點沉沉的光,毫無生氣。

  雪花,又飄下來了。

  紛紛揚揚,細小的雪末,在風中無助地盤旋顫慄。

  一道清越的琴音,卻穿透雪花瀰漫的朦朧,越過高牆,如白虹貫日,直擊蒼穹。

  娉婷撫琴。

  初六已到,別院外的圍兵,握劍的手是否又緊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樣,笑聲總是豪邁爽朗的人,就是在這樣的雪天,降生。

  他受著老天的寵愛。

  老天給他顯赫的身世、健壯的身體、直挺的鼻樑、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個稀世難逢的楚北捷,讓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稱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與琴有不解之緣,琴是她的聲,她的音。

  只有將雙手輕輕按在這幾根細細的弦上,她才能將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拋之腦後,閉上眼睛,無憂無慮地,浸在滿腔的回憶裡。

  往事歷歷在目,她記得清楚。

  彷彿當日隔簾一瞥,心動仍在。

  彷彿又回到羊腸狹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聲步步緊逼,被他攔腰強抱入懷。那胸膛火滾燙熱,心臟強壯的跳聲,砰砰入耳。

  彷彿他從不曾離去,依然端著湯碗,笨拙地親手餵她,哄她入睡,陪她觀星賞月,一臉甘之若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會不愛她?

  他怎會不守諾言,忘了此約?

  他怎會為了那些流不盡英雄血的家國事,狠心捨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回來的腳步?

  我埋了一壇素香半韻,在此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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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菊垂手站在一邊,靜靜凝視娉婷撫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桿卻挺得很直,彷彿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撐著身體的,是鋼一樣的骨架。

  醉菊側耳傾聽。

  琴聲如泣如訴,宛如一幕幕往事鋪陳開來,即使未曾親身經歷,也已讓人魂斷神傷。

  只是這冷冰冰的亂世,又何必孕育出這般澄清的音色。

  國重,還是情重?

  要保全這份舉世難逢的愛情,還是保全自己的祖國?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觸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懸在半空的針,又重重刺進五臟六腑,讓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細細琴弦,成了絞殺心臟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鮮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無孔不入的清越琴聲,醉菊跨前一步,強自按捺著心潮起伏,輕聲道:「姑娘,該停停了。午飯已經送過來好一會了。」

  娉婷將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聲驟然停止。她抬頭,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樣,總要吃點東西。」醉菊避過她的目光,扶她起來。

  紅薔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開飯菜。

  娉婷掃了一眼,目光停住。飯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歸樂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挾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將筷子放下。

  「這是何俠親手制的歸樂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開口道:「可見他決心之大。」

  深重的危險感,毫無阻隔地直壓心臟。

  紅薔被這沉默的氣氛間得幾乎無法喘息,斗膽應道:「雖然帶兵圍了別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種種所為,到底還是為了念著姑娘的舊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兩下,驚覺起來,立即閉了嘴。

  娉婷卻沒有怪她,唇角逸出一個苦笑:「又有幾分是真念著舊情?」

  白娉婷的歸屬,恐怕任何人何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忌憚的,只有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嫉妒的,也只有一個楚北捷。

  無處不是戰場,宿敵之間的較量,又怎會只僅僅限於硝煙瀰漫的沙場?

  屋外雪花紛飛,隨著門簾的擺動,偶爾撞入溫暖的屋中,心甘情願化為冬淚。

  日頭過了正中,影子微微東斜。

  初六,已過了一半。

  十二個時辰,只餘一半。

  《待續》
作者: kristy070206    時間: 2007-12-24 03:0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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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ewmew01    時間: 2007-12-25 08: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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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orr6621    時間: 2007-12-26 10: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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