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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溫妮 -【娘子出招之五】花魁娘子招夫 [打印本頁]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38 PM     標題: 溫妮 -【娘子出招之五】花魁娘子招夫

厚,這男人是打哪來的鄉村野夫啊?!
想她柳煙可是豔名遠播的京城第一花魁耶!
這麼響噹噹的大美人他居然敢視而不見?
就算外地的審美觀與眾不同,也不准忽視她的美。
看她如何佈下美人計,迷得他暈頭轉向……
多年來,連城心中始終掛念著青梅竹馬的女孩。
當初的意外逼得他們不得不各分東西,
但現在他回來了,並且決意非尋回她不可!
只是……眼前這個美豔無雙的花魁就是『她』?
嬌怯清純的小女孩變成了媚視天下的大花魁?!
老天爺該不會跟他開了個大玩笑吧……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39 PM

楔子

話說天子腳下繁華京城,絕對是天天有新聞、時時有熱鬧,住在京城裡的人完全不用擔心生活無聊,因為永遠都有最新話題等著送上門。

瞧呐,這不就又有大事發生了——

「大消息!大消息啊!『醉臥美人膝』的花魁柳煙要拋繡球招親了!」

負責跑腿傳達消息的小弟在大街上狂奔呐喊著,每到一個大路口都會停下腳步賣力宣佈,路過的行人也非常給面子地紛紛佇足圍觀。

雖然京城裡什麼新鮮事都有,但拋繡球招親卻還是難得一見呐。

而且,要拋繡球的還是那個鼎鼎有名的花魁柳煙!那個媚傾天下、豔名遠播的『醉臥美人膝』第一紅牌,花魁柳煙!

一聽到準備招親的竟然是美豔無雙的柳煙,男人們莫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個個豎起耳朵,準備仔細聽聽招親的條件。

要是有幸搶得繡球、抱得美人歸,真不知會羨煞多少男人。就沖著這一點,只要能符合資格,說什麼都要參加。

見過往行人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跑腿小弟吸了口氣,大聲宣佈——

「未婚的男子們聽好了!只要你們年滿二十、家世清白,就有機會接到柳煙姑娘的繡球!聽好了!聽好了!條件只有三個——年滿二十、家世清白,還有最最重要的『未曾娶妻』就可以來搶繡球!」

聽到這樣的條件,男人們眼睛全都為之一亮,簡直不敢相信柳煙居然會提出這麼簡單的條件,不是黃金萬兩、不選家財萬貫、更不要求身分尊貴……對這些市井小民來說,不啻是一大福音。

平常人對柳煙最多也僅止於抱存一份幻想,因為光是要踏進柳煙所在的『醉臥美人膝』就得花上一大筆銀子,想見美人終究只是難以達成的夢想。

但現在柳煙不但準備公開亮相,更願意嫁給任何一個符合條件的普通男子,這對男人們來說,真是美夢成真啊!

消息一傳出去,立刻震動京城上下,舉凡年過二十的單身男子活像是中了大頭彩,明明招親還沒開始,就好似已經把花魁給娶回家了一樣。

但在這一片歡欣鼓舞之中,有個男人卻鐵青著一張臉看著大街上的騷動。

「大爺,您說這消息該怎麼辦呢?」

開口詢問的男子懼於上位者的威嚴,小心翼翼地問道。真沒想到柳煙居然如此生氣,竟然連拋繡球招親這等莽撞的事都做出來了!

「怎麼辦?」男子口氣懶洋洋地、彷彿毫不在乎,但那臉色卻完全沒有好轉,活像是地獄來的修羅惡煞,讓詢問者更是戰慄不已。

「是啊,怎麼辦?總不能讓柳煙姑娘真的嫁人去吧?」抖歸抖,但該問的還是要問。否則柳煙倘若真的下嫁旁人,到時候真不知這位大爺會做出什麼事。

但男子還是冷冷淡淡地,彷彿柳煙這個人與他沒有關係。可這等冷漠的態勢,反倒顯出男子的怒氣有多麼深沉,最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她想拋繡球就讓她拋去,她若想玩……就讓她玩個過癮。」說完,男子起身離去,留下詢問者望著男子的背影,又驚又懼地思量男子的話究竟有幾分認真?

讓喜歡的女人隨她高興嫁給旁人?

這人的腦袋沒問題吧?!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40 PM

第一章

北風冽冽,刺骨的寒風讓過往行人不由得縮起脖子,拉緊身上的薄襖,兼或呵氣暖手,但求能多汲取一點暖氣。

只是天候實在太過寒冷,無論他們如何努力搓揉身子,卻始終暖不起來。

就像是這個貧困的漁村一樣,不管居民再怎麼努力出海打漁,漁獲量總是勉強僅夠溫飽,如果遇到像今天這種刮大風的日子,甚至連出海都有困難。

雖說漁獲量不佳,但倘若能在村莊四周栽種一些蔬菜果實,以度過無法出海捕魚的日子,那麼日子應該還過得下去。偏偏,這小小的願望也難以達成。

這裡一年四季都被強烈的海風吹拂,地面幾乎全成了沙地,除了一些貼著沿海峭壁而生的苔衣還可以勉強生長外,放眼所及淨是一片荒涼。

而這村子也就在這一日復一日的絕望深淵中掙扎求生。

「不要……不要抓我……」

小女孩淒慘的尖叫聲由道路的另一頭傳來,而且聲音越傳越遠,顯然小女孩與抓著她的人正一步步往村外離去。

聞聲,人們只是搖搖頭,卻沒有人放下手中的漁網,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兒著實太過窮困,多得是因為養不起孩子,被迫將孩子轉賣給牙婆的父母。所以何必探問?問了又不能改變那些孩子們的命運,倒不如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良心也比較不會這麼苛責自己。

在這種環境長大,小女孩自然也知曉自己的命運,可即使明知不會有其他人救自己,她依然奮力慘叫著、掙扎著,希望有一個人願意為她站出來。

只要有一個人就夠了……只要讓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被全部人捨棄就夠了……

「爹、娘,我以後會乖乖聽話的……不要、不要讓他們帶我走!」小女孩哭得聲嘶力竭,好不淒慘。

雖然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卻依然看得出小女孩眉目清秀。即使在這破漁村裡總是吃不飽、穿不暖,讓小女孩看起來又瘦又小,但以牙婆閱人無數的眼光來看,只要將小女孩仔細餵養一番,肯定能夠迅速脫胎換骨。

小女孩雖然餓得削瘦,整張臉就只剩一雙眼睛大得嚇人,可那明亮燦麗的烏溜大眼,卻全然不同於這個窮漁村多數黯淡無光的眼眸——有一雙漂亮眼睛的人,天生就是容易吸引人的。

小女孩乍看之下毫不顯眼,可僅消瞧上一眼,就讓人移不開目光了。年紀輕輕就生得如此,讓人無法想像她長大之後,會是如何傾國傾城的絕麗。

牙婆越瞧這丫頭越是滿意。

「別哭、別哭,現在跟婆婆走,以後就可以吃好的、穿好的,再也不用挨餓受凍,每天還有漂亮的衣服穿,比在這窮鄉破壤不知強上多少倍。」

牙婆難得毫不厭煩地笑呵呵哄著,她做了這麼多年的人口販賣生意,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等貨色呐。

她準備好好照料這個小丫頭,把人養得更漂亮一點。雖然接下來路途遙遠,但只要順利把人帶到京城,肯定能賣到好價錢。

運氣好的話,說不準還能多撈個幾倍!牙婆在心底打著如意算盤。畢竟這種天生麗質的小孩,可不是隨便找得到的呀。

「……我不要。」怯生生地,小女孩拒絕。

雖然牙婆勾勒出來的未來美景動人,但是她心底卻有個聲音不斷告訴自己……一旦離開村子,就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能吃好穿好,還有好玩的,你真的不想來嗎?」牙婆還是耐心哄著,這麼上等的貨色可不能隨便弄傷。

「我不要……姐姐也是這樣子離開,然後、然後就沒再回來了……」小女孩抖著唇,執意拒絕。

相同的例子近在眼前,她怎麼可能會乖乖上當?

牙婆的耐性終究告罄,只見她眼色一使,左右兩個護衛立刻架起小女孩。

小女孩慘叫,短短的雙腿不住踢著,她想掙脫,但大漢的手臂健壯有力,一個小孩的掙扎根本不被看在眼裡,反倒讓她的行動顯得可笑。

眼見牙婆停在村外的馬車越來越近,小女孩悲傷的淚水流得更急,自始至終都沒有人來救她嗎?

她果然是被捨棄的、不被需要的嗎?

「放開她!」

在這個人人自危的村子裡,一個清亮的聲響劃破了眾人的恐懼,彷彿是陽光射入黑暗之地,即將引領眾人走向光明前程。

「澤哥哥!」

小女孩破涕為笑,她並不是被捨棄的,還是有人會關心她的去留。

在認知這一點的同時,歡快的笑容咧得更大,淚水也因激動之情而奔流不止,但這一次她不再是因為傷心,而是太過快樂。

「不要帶她走!」

被稱為澤哥哥的男孩再次喊道。他的眼神清亮、毫無懼色,即使明知自己沒有勝算,仍是一臉傲然地站在兩名大漢面前,完全不怕自己會受傷。

「小鬼,你搞清楚狀況,是她的父母求我把她帶走,我可是付了錢的。現在這小丫頭已經是我的人,為什麼不能帶她走?」牙婆嗤笑,她每年總會來這村子一、兩回,難道這小鬼還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生意的嗎?

「她不願意跟你走,你這樣擄人跟強盜有何不同?!」

「擄人?誰說我是無故擄人的?就算你想告到官老爺那裡,也不會有人理你這種小鬼的。」牙婆以鼻子哼了聲,一個小屁孩兒能做什麼?

「如果不服氣的話,大可付錢把她買回去啊。」

牙婆不懷好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一身舊衣的男孩,就如同這村子所有人一樣,男孩身上的衣服雖然洗得還算乾淨,卻怎麼都掩飾不了曾經補了又補的破舊。

她咧唇,壞心眼地開價,「只要你付得起十兩銀子,我就大發慈悲一次,放她回家。好好把握,這種事情我可是很難得答應的喔。

男孩瞠目結舌。『坐地起價』大概就是這樣吧,方才牙婆明明只花了五兩買人,現在居然敢跟他開價十兩銀子?!

不過,即使牙婆願意收他五兩也沒用,因為他現在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又怎麼會有十兩幫小女孩贖身呢?

看清男孩的面有難色,牙婆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畢竟還是個孩子呐,一下子就被將得死死的。

「看樣子你是付不出錢了,既然如此,就認命一點,別再擋路了。」她揮了揮手,像是在趕小蟲般,試著將男孩揮離。

但男孩怎麼肯?!雖然牙婆領著兩名護衛硬生生將小女孩架走,但男孩立刻毫不猶豫地撲上前,用力抱住其中一名護衛,希望藉此讓他停下腳步。

「小鬼,你不要來礙事。」護衛甲喝道。雖然小孩子的力氣並不會影響到他的行動,但身上多吊了個人,總是讓人厭煩。

「我不放手,除非你們放過她。」男孩異常堅持。

從他出生以來,村子就一直很窮困,尤其是近幾年,陸陸續續已有幾個孩子被賣到外地,雖然被賣的原因不盡相同,但有一件事卻是一模一樣——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回到村子!

一想到他最喜歡的小女孩也將消失不見,男孩無法不激動。

「哎呀呀,給你臉卻不要臉,小鬼,你是想找死嗎?」牙婆搖搖頭,怎麼不管走到哪兒,都有這種傻子?

明明沒辦法拯救任何人,卻還是死心眼地不肯放棄。真是傻啊!

「丫頭,這小鬼是你的什麼人?為什麼非要救你不可?」牙婆笑得不懷好意,轉頭向小女孩問道:「該不會是你的小情人吧?年紀小小對男人就這麼有一套,看樣子你一定可以幫我掙得一大筆錢。」

牙婆打定主意,非將這丫頭賣入妓院不可,容貌不壞,又天生對男人有一套,肯定會大受老鴇歡迎的。

「你這老太婆少胡說八道,快把她放下來,你們立刻滾出這個村子!」男孩大吼著,緋紅的雙頰看不出是因為激動,抑或者是被說中心事。但無論如何,不希望小女孩離開的意念依舊強烈。

老太婆?牙婆挑眉,她被人怎麼漫駡都無妨,但身為女人,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說一聲『老』。

只見牙婆一彈指,其中護衛甲便毫不留情地,將原本死攀在自個兒身上的男孩推下地,讓他吃了一嘴沙。

「給這個臭小鬼一點教訓,讓他知道沒兩下子就不要隨便出來幫人強出頭,因為他還不夠格呢。」牙婆惡毒一笑,完全不管眼前的男孩尚不滿十歲,與他計較只是更顯得自己心胸狹窄。

護衛甲領命,一邊扳弄手指,將指節壓得嘎嘎作響,碗公大的拳頭示威似的在男孩面前揮舞,毫不在乎自己以大欺小的行徑。

男孩瞪大眼,全然不怕眼前的要脅,彷彿也不在乎若被護衛甲的拳頭擊中,自己肯定會當場被擊飛出去。

雖然男孩的行徑勇敢,但看在小女孩的眼中卻是駭人至極。她尖叫著,不希望男孩因為她而受傷。

「澤哥哥,你快逃!不要管我!」小女孩用力掙扎、大叫著,希望自己的呼喊能夠讓男孩不要再做傻事。

「怎麼可以這樣?!我絕對不會讓你離開的。」男孩抬頭挺胸,即使會被打個半死,他也不願意兩人就此分離。

「很有志氣嘛,給我狠狠的打,打到他哭爹叫娘為止。」說完,牙婆領著另一名護衛率先離開。

牙婆懶得再跟這兩個小鬼攪和下去,今天她還得再去隔壁村接兩個小孩,再耽擱下去,天都快黑了。

而且今天這是什麼鬼天氣啊,不但風勢強勁,彷彿隨時會把人吹落海,從剛剛開始天色就越來越黑,明明還不到未時,太陽卻像快下山似的。

還是快快離開這兒吧,眼前就是陡峭的海崖,如果一個不小心,跌下去可是絕對會死人的!她最討厭這種處處是危機的地方。

護衛乙將小女孩如同一袋米糧扛在肩上,突然被甩上肩的小女孩尖叫不已,男孩見狀,立刻繞上前要再擋住他們,但牙婆怎麼可能再讓他干擾下去?

她一揚手,護衛甲立刻狠狠揮出拳頭,將試圖擋路的男孩擊倒在地。

小女孩再次尖叫,因為男孩居然不顧自己嘴角湧出的鮮血,再次起身衝向護衛甲,似乎想把對方撞倒。

但護衛甲可是個大男人,與長期營養不良的男孩相較簡直壯得像座山似的,哪裡是男孩可以輕易撞倒的?

只見到護衛甲伸長手臂,五指輕鬆扣住男孩的腦門,不費絲毫力氣就將男孩擋得遠遠的。

男孩氣惱地想要甩開這個箝制,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移動,就是無法撼動護衛甲半分。

「小鬼,我勸你不要浪費力氣了,就算你救得了她一次,但下次又能怎麼辦?那女孩的家裡就是窮,窮到非得賣掉女兒不可,即使你今天救了她,難道接下來你能幫他們養女兒嗎?」

雖然護衛甲的話說得實在,但聽在男孩耳裡卻是刺耳得不得了。

「因為窮,所以我就應該要見死不救嗎?!」

他已經失去了許多同伴,如果現在連她都離開的話,只留下他一人還有什麼意義?只因為他們窮,所以就必須忍受與喜歡的人分離嗎?為什麼這個世界會如此不公平?!

有時他會跟著爹爹進省城買賣商品,像他們這種窮漁村來的人,個個穿著一身破舊,與城裡的人一看就有極大落差。

有時城裡的老爺、夫人與他們擦身而過時,還會故意拿帕子遮掩口鼻,彷彿他們身上有種怪味,或是生了什麼怪病似的。

他不能理解,明明同樣生而為人,為什麼命運會差這麼多?有人窮得必須賣掉子女,但有人就偏偏富得流油。

「這只能說是你們的命不好,怨不得人。如果不服氣的話,就努力賺錢把那個女孩買回來,只不過……」護衛甲似乎想起了什麼,露出淫賤惡質的笑容。

「這丫頭肯定要賣入妓院的,到時被男人玩爛了,就算你賺了錢也不會想買回她吧?」

男孩年紀還太小,無法完全瞭解護衛甲笑容中的惡意,但直覺讓他知道,護衛甲現在所說的絕不會是什麼好話。

一股怒火由胸口竄起,男孩伸出利爪,未曾仔細修剪過的指甲利得像是野獸的爪牙,輕易地抓破護衛甲手腕上的皮肉,讓護衛甲疼得哇哇叫,一不小心就放開了男孩。

一脫身,男孩便立刻衝向牙婆,希望能趁機搶回小女孩,但被抓傷的護衛甲怎麼可能讓他如願?男孩才剛跑了兩步就被人硬生生往後扯了回去。

毫不留情地,男孩再次被拋擲下地,刻意被加重的力道,讓滿地的沙子、碎石立刻磨破男孩的手臂及臉龐,留下一道道血痕。

護衛甲冷凝著臉,如同一尊門神站立在男孩面前。

「小鬼,我是同情你才好意勸你的,既然你不領情,那也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罷,護衛甲抬腳就是一陣狠踹,男孩被踹得毫無反擊之力,就算是想要站起身也完全無能為力。

「不要打他!求求你們放他走!」小女孩哭得淚流滿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看來好不淒慘,原本還算白淨的臉頓時成了小花臉。

「不准哭!哭醜了害我賣不到好價錢怎麼辦?!」

牙婆抬手擰了小女孩的嫩大腿一把,她可聰明了,絕對不會傷害小女孩的臉,以免原本的好價錢會被打壞。

沒料到會突然被人擰一把,小女孩立時爆出一聲慘叫,再配上她滿臉的涕淚縱橫,看起來更加可憐了,而此時此景看在男孩眼中,自然是滿滿的不捨。

「不要欺負她!」

一看到小女孩因為被捏疼而又滾落的淚水,男孩也不知是從哪來突然生出的神力,居然一把推開護衛甲的腳,再趁著他一時重心不穩,迅速從地上爬起,衝向牙婆。

牙婆被他突來的行動嚇了一跳,一個不小心險些被推落崖,看著底下海浪拍擊的兇惡模樣,牙婆不由得為自己撿回一條命而慶幸,但當最初的慶幸過去之後,憤怒立刻充滿胸臆。這個小子找死!

另一方面,男孩想要從護衛乙手中搶回小女孩,無奈自己人矮力輕,任憑他怎麼努力,護衛乙硬是文風不動,顯然把他的攻擊當成蚊子咬。

「把這個小子打下海!今天不讓他死我們就不離開!」牙婆氣呼呼地吼道,護衛甲聽命立刻衝上前,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膽敢讓他出糗的男孩。

面對護衛甲兇猛的攻擊,男孩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只能一拳一拳地被毆打、吐血,當飛散的血液不斷噴濺而出,小女孩嚇得驚慌失措,深怕男孩會因為她而被活活打死。

「不要打了!澤哥哥,你快逃,不要管我了!」

小女孩花容失色,平常澤哥哥總是對她百般疼愛,現在又為了她而挨揍……已經夠了!現在她已經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單一人,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在關心她、在乎她會去哪裡,這樣就夠了,她已經很滿足了。

「反正我已經被賣掉了、已經沒有關係了……求求你不要死掉。」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會關心她的人,就連爹娘都不管她的時候,澤哥哥卻為了她被人毒打。

是她不好,她不該任性的希望有人出面救她,結果卻是害澤哥哥快被人打死,她怎麼能害他被活活打死呢?

如果連他都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就真的再也不會有人關心自己了吧。

「丫頭,你現在這麼說也來不及了,這小鬼今天是非死不可!」牙婆氣得咬牙切齒,如果今天不殺雞儆猴,以後老是有人來鬧事怎麼辦?

所以說,一定要給這個破漁村的人一點警告,讓他們知道,既然把孩子賣了,就別以為不掏銀子、哭個兩聲能讓她放人回家,否則她這生意還做不做?!

她是出來做生意,可不是來做善事的啊。

「不要!我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澤哥哥吧,我以後會乖乖聽話,不會再哭、再鬧了,求你放他走吧……」小女孩哭喊著。

但她的哀求已經太慢了,只見護衛甲一記鐵拳揮出,男孩頓時被擊飛出去,男孩的身後就是那片闃暗深沉的海洋——

「不要……」

小女孩尖叫著,正巧與男孩的視線對上,男孩也是一臉難以置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

「澤哥哥……」

小女孩叫得更加淒厲,她掙扎著想要衝上前、想去救她的澤哥哥,但她根本沒那個能耐,只能眼睜睜看著男孩被擊飛出去,然後落下。

「澤哥哥……」

護衛甲似乎也被自己的行動嚇了一跳,他本來是想把這小鬼打得半死不活,讓他不能再阻止他們的行動,哪知一時力道失控,竟把人打飛出去。

他站在崖邊往下瞧,就只看到海浪被拍得高高地,白花花的浪花更成了最大的阻礙,哪裡還看得到男孩的身影?

護衛甲瞧了一會兒,想看看有沒有東西浮上水面,但現下天色昏暗,海上的風浪又大,他還得小心翼翼,才能不被強烈的海風給刮下海,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海上有什麼東西,他也根本看不到。

「不行,什麼也看不到,那小鬼死定了。」最後,護衛甲如是說道。

「死了也好,省了一件麻煩。」牙婆冷酷無情地指揮兩名護衛。

「快點走了,今天還有別的地方要去呢。」

這一回,小女孩異常乖順,再也沒有掙扎。因為她已經被嚇傻了,至今還不敢相信那就是男孩生命的終結。

馬車躂躂地前進著,將小女孩載往異鄉。

他倆的命運,從此走上分歧。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41 PM

第二章

是夜,夜正深沉。

即便該是越夜越美麗的『紅袖招』(注:意指青樓。),到了寅時也差不多都陷入沉沉睡眠,只剩下一些身分低下的婢女、小侍還手腳俐落地清潔整理,準備迎接下一個夜晚登門的貴客們。

雖然工作繁重,待洗的鍋碗瓢盆也不少,但所有人連聲大氣也不敢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手邊的工作,完全不敢亂瞄、晃神。

收拾碗碟的動作更放輕、放慢,以免打擾了姑娘們安眠。生怕倘若不小心吵醒哪個大牌姑娘,接下來就有永遠做不完的工作了。

幾名黑衣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渡船上岸。

因為下人們全忙著埋首工作,壓根兒沒人發現會有人利用整座『醉臥美人膝』傍水而築的地利之便,偷偷摸上岸來。

黑衣人已經在附近觀察了好幾天,確定花魁柳煙的閨閣沒人敢擅入,即使是柳煙的貼身小婢,也會在柳煙睡下後迅速離開。

這樣徹底排外的作法給了黑衣人不少方便,他們將小船停在柳煙待客的小涼亭外,留下一人看守小船,剩下的人悄然無聲地潛進她的閨閣。

一人舔濕指頭戳破紙窗,將迷煙吹入柳煙房中,確保她睡得更深沉,然後才進門將柳煙連人帶被卷起,由另外兩人負責抬走。

他們的動作既輕且快,完全沒發出多餘聲響,待眾人上船後,小船立刻迅速駛離『醉臥美人膝』,要到幾個時辰之後,才會有人發現花魁柳煙被人擄走,等到那個時候,他們早就遠離京城了。

柳煙在浪濤聲中醒來。水聲不同於她早已聽習慣的潮聲,本該睡意深沉的她立時驚醒。

幾乎是彈跳而起,她擁著被子警覺地望向四周,小小的木造房間完全不同於她在『醉臥美人膝』的閨房,除了身上的被子還是她的之外,一覺醒來人事全非。

「這是哪裡?」

才一開口,柳煙就覺得自己的嗓子啞得可怕,喉嚨渴得彷彿數年滴水未進,腦袋更是昏沉,幾乎無法正常思考。

她再次環視四周,確認房中除了她外沒有旁人。房內的擺設簡單,除了一張桌子、幾張椅子,大概就只剩下她所在的這張床了。

一扇小窗被緊緊關上,但陽光透過紙窗射入的光明,讓柳煙曉得現在是白天。

桌上有茶壺和水杯,柳煙沒多想就跳下床,衝向桌子一口氣連灌幾杯水。待喉間的渴意一解除,她才注意到自己有多麼衝動——在陌生環境隨便飲用來路不明的茶水,簡直就是找死!

但茶水似乎沒有問題,雖然頭暈沒有太大的改善,可至少較方才清醒許多。

奇怪的晃動感讓柳煙忍不住想坐下來休息一下,在碰觸到椅子的瞬間才發現原來椅子被釘死在地上。

她低頭一瞧,不只是椅子、桌子和床,就連放在桌上的托盤也是被整個釘死。因為人比較清醒了,柳煙這才有餘力注意到,屋內不像她原先以為的空曠。

本以為什麼都沒有的屋子,其實貼著牆面還釘了幾個櫥子,只是櫥子漆成與木牆同色,所以她一時間沒有發覺。櫥子的小拉門全給關得緊緊的,彷彿怕櫥子裡的東西會掉出來似的。

不熟悉的浪濤聲、不管是站立或坐下都揮之不去的晃動感、屋內所有可能移動的擺設全都被釘死在原地……只有一種地方才會將家俱做這樣的處置!

她在船上!

柳煙衝向小窗,本以為會被釘死的小窗竟意外簡單地被推開,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的湛藍水澤,遠遠可見兩岸的房屋、商家越行越遠,顯然這艘船正往海上行去。

她不但在船上,還被帶向海洋?!

柳煙死死盯著眼前的景象,沒有看錯,她真的被帶到海上了……

「啊……」

重大的打擊及深深的恐懼讓柳煙忍不住尖叫出聲,即使事實擺在眼前,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帶到海上了?!

原以為擄走她的人了不起是將她藏在屋中,結果他們竟把她帶上船!

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做?!柳煙跌坐在地,崩潰地放聲尖叫。

如果讓認識她的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非常訝異,眾人眼中總是冷靜自持的花魁柳煙,現在卻像個受驚的孩童不斷尖叫?

「放我離開……立刻放我離開……」

即使會嚷壞嗓子也無妨,柳煙繼續尖叫、怒吼,她止不住害怕,渾身發抖,所有的精明與冷靜全被拋到一旁,只剩下無盡的恐懼主宰她。

全身的力氣似乎在發現自己身在船上的瞬間就離她遠去,柳煙除了尖叫之外,別無他法可想。童年的惡夢再次席捲而來,將她變回那個無能為力的小女孩,而不是見多識廣的花魁柳煙。

不一會兒木板門被推開,一名高大偉岸的蒙面男子走了進來。

他太高了,一踏進房內就讓原本尚感空曠的房間,像是瞬間被填得滿滿的,強烈的存在感亦昭示男子這人不容小覷。

見到有人出現,柳煙深吸口氣,強忍住牙齒打顫的恐懼,說道:「放我走。」

但男子只是看著她,不語。黑漆的眼底有著一絲不解,像是無法理解這樣一遇事就害怕得直發抖的小女人,會是名傾天下的花魁柳煙?

「我不能待在船上,立刻放我下船!」

柳煙大吼出聲,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對水有著深深恐懼。

『醉臥美人膝』就是以能夠欣賞河岸美麗風光聞名,整座建築更是處處引川取景,以此為號召,但裡頭的花魁居然會怕水?這話傳出去肯定會笑死人。

可自從小時候眼睜睜看到澤哥哥被打落海之後,柳煙就開始怕水了、她開始害怕殘酷奪走澤哥哥生命的大海。

就算沒有看到最後,她也很清楚落海的澤哥哥不可能獲救……那天的風浪太大,村子裡根本沒有任何船隻出海,就算澤哥哥落海時沒撞上巖塊,暫時倖免一死,年幼的他也不可能在冰冷的海水裡待太久,如果沒有人正巧出手相救的話,最後澤哥哥只也會被凍死在海中!

她想像過許多的狀況,但最後都是……澤哥哥死在海中了。

『澤哥哥是因為自己而死』的罪惡感,讓柳煙只要一看到大量的水就會想起這件往事,從此,她變得怕水。

在經過十多年之後,她已經可以壓抑心中的懼意,面對漫漫江河而面不改色。但是,可以看水跟置身水中卻是兩回事。

這十多年來,別說是坐船了,她光走到碼頭都會腿軟,而現在她卻被擄到船上?這教柳煙如何能不崩潰?

她的理智全教恐懼沖得一乾二淨,就連最後一絲思考能力也飛到九霄雲外。一想到自己置身汪洋大海,除了癱坐在地,柳煙什麼也做不到。

「哎呀呀,我還以為做花魁的應該多少有些氣魄,遇到事情也能臨危不亂,怎麼這個花魁卻不是這麼回事?」

輕侮的笑聲從男子身後傳出,柳煙抬頭,另一個戴著財神笑臉面具的男子走了進來。

「老大,我們該不會是抓錯人了吧?」

「閉嘴。」被喚作老大的男子仍是不動如山,視線始終鎖著癱坐在地的柳煙臉上,他細細瞧著她的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眉,似乎想從中看出什麼。

雖然恐水症發作起來完全不受控制,但面對旁人的輕侮,柳煙終究還是抓回了最後一絲身為花魁的自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坐正身子、挺直腰桿,不想教眼前的敵人給瞧扁。多年的青樓生涯讓柳煙知道,一旦被人看扁,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腦中的思緒依舊紛亂,但柳煙想東想西就是不敢想自己正在船上的事實。因為她怕一旦正視這個事實,自己恐怕又會崩潰。

「你為什麼怕水?」老大問道。她怕水是顯而易見的,那樣的反應、那樣的恐懼,絕不是可以演出來的,只是……她為什麼會怕?

以她的出身,她根本就不可能會怕水啊。

「與、與你無關!放我下船,無論你要多少錢,我都願意付。」柳煙死死盯著他,將全副精神放在那張以布巾掩面、只剩一雙眼勉強可見的『臉』上。

她直勾勾地對上他的眸,希望能讓他相信自己絕對會付錢。

「我不要錢。」他毫不遲疑地拒絕,因為他要的是比金錢更有價值的東西。

柳煙倒吸一口氣,不要錢的匪徒是最可怕的,因為無法用錢收買的人,就代表他拒絕受人控制,面對這種對手,她該怎麼辦?

她轉眸看向小窗,雖然對水的恐懼依舊,但現在她已經逐漸冷靜下來,從剛剛看到的景象判斷,他們離岸還不算太遠,應該才出海不久,如果她能立刻施放『那個』,或許還有人看得到。

主意既定,柳煙立刻使出殘存的力氣跳到窗邊,她往衣襟一摸,準備掏出『那個』求救,但沒想到竟摸了個空,她左掏右翻,卻什麼也沒摸到。

「你在找這個東西嗎?」老大揚手,一個小竹筒就在其中。

「還給我!」柳煙撲上前,想搶回竹筒,老大也任由她搶去,但竹筒一到手,柳煙就發現不對勁。太輕了!裡頭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老大已經把裡頭的火焰彈扔掉,你別想向部下求救了。」笑臉男還是笑著。

「就算是焰火盟也不可能找到海上。」

這時柳煙已經渾身發涼。為什麼會有人知道她與焰火盟的關係?!除了焰火盟高層極少數的人,根本沒有人曉得她是焰火盟的成員啊!

「我們不是你的敵人。」老大說道。

但也絕不會是朋友!柳煙瞪著他,眼神清楚說出這一點。

焰火盟是個非常隱秘的組織,雖然算是江湖人士,卻鮮少與其他門派交流,組織遍及全國,但實際知曉其存在的人少之又少。

任誰也不知道,焰火盟只是為了尋找一個人而產生的。

當初她能幫女飛賊變賣賊贓、劫富濟貧就是利用焰火盟的人脈。不過,即便如此,也沒多少人曉得她與焰火盟的關係。

這些人將她擄來是想要以此要脅焰火盟嗎?

不可能吧,因為她雖是焰火盟一員,卻不是什麼大幹部,更別說焰火盟從來就無心與江湖各門派爭個高下,刻意樹敵根本沒有意義。

「如果你們以為我對焰火盟有什麼影響力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她微笑著,試圖掩飾自身的不利。

剛剛搶回小竹筒的行動幾乎耗光她的體力,加上現在身在船上的恐懼感再度席捲而來,這下可麻煩了,她逃得掉嗎?

如今連求救信號都沒了,焰火盟的人應該也不會主動尋她,畢竟那個沒良心的『盟主』不會在她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那個老奸巨猾的皇爺除了對自己有利的事認真,其他人都不過是道具。

「我對焰火盟也沒興趣,只是也不想他們來妨礙我。」老大搖搖頭,彷彿在說『你完全弄錯了』。

柳煙還想再追問,忽地船身一陣搖晃,笑臉男有一瞬間站不穩,但立刻又保持平衡,而本就不熟悉船上生活的柳煙則險些滾出去。

「看樣子大船來了,老大,要現在換船嗎?」笑臉男問道。

聞言,柳煙的反應大得不得了,「放我走!我不要再繼續坐船了!」開什麼玩笑,光是現在就已經讓她嚇得半死,換了大船更意味著他們的旅程要繼續下去,不知何時才能靠岸。

她的恐水症已經夠嚴重了,不需要在海上旅行增加她的恐懼。

但房內的兩個男人都不打算理她,逕自對話。

「先讓其他兄弟去準備,等船打理好之後我再帶她過去。」

「老大,你真的確定沒抓錯人嗎?」笑臉男依然難掩懷疑,畢竟眼前這個女子與傳聞實在差太多了,他還以為會看到一個風華絕代、美麗無比的花魁,沒想到實際見到的卻是個只會尖叫不休的瘋婆子,也毋怪他會懷疑。

「閉嘴。」老大一聲令下,笑臉男就乖乖離開了。

房內很快又恢復寧靜,但柳煙的心中卻半點也平靜不起來。

已經數年沒再發生過的恐水症現在一口氣爆發開來,她光是想保持鎮靜就已經耗光氣力,更別提自己被這群陌生人擄走,還完全不知對方的目的……柳煙實在很想再尖叫一番,但她也知道叫得再多、再久也無濟於事,所以她只是頹坐在地,思考對方的目的為何。

眼前這個被喚作老大的男人說他不要錢,也不是要與焰火盟為敵,那麼他究竟想要什麼?不為錢也不為權,難道是想要……她的美色?

這個想法一浮現,連柳煙都覺得好笑,雖然她是『醉臥美人膝』的第一花魁,但她實在很難想像有哪個男人會為她做出這麼麻煩的事情。

她的追求者雖多,但多半是彬彬有禮之人,畢竟大家都是達官貴人、名人雅士之流,像擄人這種不光彩、也不名譽的事應該不會有人去做吧?

「告訴我,究竟是誰派你來擄我的?」她投降,因為她完全猜不出犯人是誰,瞧他們特地蒙上布巾、戴上面具,應該代表她有可能認出他們,所以才特別蒙面以免被識破,只是若真是如此,又為何要出海呢?

柳煙百思不得其解,看到海洋就表示他們已經離開京城至少兩三天,如果真是她的追求者,為什麼要這麼麻煩把她帶離京城?

遠離自己的勢力範圍不是更麻煩嗎?

「你不需要知道這麼多,乖乖跟我走就行了。」

「誰要乖乖聽話啊?!」雖然自己氣弱體虛,但柳煙可不是那種會乖乖任人擺弄的小女人,以前她的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主,但不代表她會容許這種情形一輩子!

「老大,已經準備好了。」笑臉男探頭進來。

這句話像是個暗號,老大立時站起身,朝柳煙大步跨去——

「你想做什麼?不要靠近我!」柳煙尖叫著,但她完全敵不過這個大男人,他全然無視她的掙扎,像扛一袋米糧似的將她甩到肩上,柳煙尖叫更劇,但男人卻像沒聽到似的扛著她往外走。

「放我下來!放我離開!我不要跟你走!」

柳煙尖叫不休,尤其在他扛著她走出船艙時,更是尖叫連連,眼前海天一色的景象更是讓柳煙意識到自己真的在船上、四周全都是水啊!

「她真的很吵耶,要不要再來一點迷煙,把她迷倒算了?」笑臉男問道。

前幾天的航程都很順利,雖然每天對她放迷煙似乎有點殘忍,也不知會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什麼影響,但畢竟可以換來整船的安寧,如今她一醒來就死命亂叫,吵得他都覺得乾脆繼續將人迷昏下去算了。

「你閉嘴。」即使肩上的人兒又踢又踹,沒有一刻安寧,但男人還是不允許手下繼續施放迷煙,只因為迷煙吸多了對身體有礙。再說,光是讓她睡覺,他想知道的事情就永遠不可能得到解答。

大小船之間是以一塊長木板接連,由於兩船的高度落差不小,因此形成了一段相當陡峭的斜坡,老大一踏上木板,柳煙的尖叫聲更劇。

這人到底想做什麼?!扛著她走在這種地方不是很危險嗎?

由於被扛在肩上,柳煙此刻呈現頭下腳上的窘境,一睜開眼睛就只能看到滿滿的海水,剛剛在小船上還好,但當男人走上窄窄的木板後,柳煙覺得自己彷彿被海水包圍了,她覺得自己的恐水症越來越嚴重了……

大概是因為柳煙掙扎得太過,笑臉男越看越擔心,忍不住喊道:「老大,你要不要乾脆把那女人丟上船?這麼點距離應該沒問題吧。」

瞧柳煙掙扎起來動手動腳的,一個不小心自己落海也就算了,搞不好還會害老大一起跌下去,到時候可就難看了。

聞言,柳煙更加掙扎。被丟上船?這算什麼?如果不小心把她扔下海怎麼辦?

結果這麼一來一往的拉鋸,柳煙發現自己身子一歪,還沒來得及反應,她整個人就順著老大的肩膀線條滑了出去——

「啊……」伴隨著一聲巨響以及濺得高高的水花,柳煙掉進海裡。

「她掉下去了耶。」笑臉男彎腰看向海面,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哇,掙扎得這麼激烈,沒問題吧?

就見到柳煙在海裡載浮載沉,雙手不住地揮舞、拍擊水面,將水花拍得又高又大,也讓自己益發難以呼吸,再這麼下去,淹死是遲早的事。

「還看什麼,快點下去救人。」男人巨掌一揮,笑臉男就被推下海了。

「如果她出事的話,你也不用回來了。」

「老大,你這樣未免也太過分了吧?!」笑臉男大聲抗議。

見手下還在玩,沒打算立刻救人,男人乾脆自己跳下海,游向柳煙。

「喂,老大,你現在救她只是麻煩吧,瞧她掙扎成這樣,很危險耶。」笑臉男警告著。溺水的人很容易因為恐懼導致身體更加僵硬,即使有人去救,也不大會乖乖配合救援,一個不小心還會害救援者一併受傷。

就在笑臉男囉嗦之間,柳煙似乎已經昏過去,直直往海底沉。

笑臉男挑眉,難以置信地喊道:「有沒有搞錯,怎麼這麼脆弱啊?這種人要怎麼當我們的大嫂?」

「你閉嘴。」男人罵了聲,一個翻身也跟著柳煙往海底潛去。

幸好今日風和日麗,陽光強烈,即使潛進海裡也還算能看到眼前的景象。

只見柳煙完全失了掙扎的力量,直直向深海墜下……男人在水中猶如一條蛟龍,迅速朝柳煙的方向游去,在她繼續下沉前抓住她的左手,將她拉進自己懷中。

柳煙因左手的疼痛稍稍清醒,她雖然勉強睜眼,卻還有些意識昏沉,只能看到一片堅實溫暖的色澤近在眼前,待她瞧得更清楚一些,才發現那是男人的胸膛。

救了她的人將她緊緊抱在胸前,彷彿她是什麼珍寶,他帶著她迅速攀升直上,直到破水而出的瞬間,柳煙才終於能再度呼吸。

海水的鹹味讓她又咳又嗆,沒有辦法好好喘氣,直到一隻大掌代她抹去臉上的海水,柳煙這才稍稍順過氣。

也不知是錯覺抑或是什麼,柳煙突然覺得這堵始終護著自己的胸膛好熟悉、好溫暖,不知在多久以前,也曾經有人這麼保護著她……

「謝、謝謝你……」柳煙勉強道謝之後,白眼一翻,再次昏厥。

「她又昏了?」過來幫忙的笑臉男一臉難以置信,他真的不大能接受這麼虛弱的女人當他們的大嫂,老大究竟是看上她哪一點啊?

「老大,我真的覺得如果你想娶老婆的話,娶個強壯點的女人會好一些。」

至少也別選個動不動就昏倒、尖叫的女人啊。這樣子他們這些手下很辛苦耶,尖叫聽久了會傷耳咩。

「這跟你無關。」老大還是緊緊抱著柳煙,片刻不願鬆手。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願意顯露真正的感情,他低頭凝視那張雖然因為溺水而變得慘白的小臉,試圖找出一絲往日痕跡。

當年那個瘦得幾乎只剩皮包骨的小女孩已經完全消失,但她的眼睛卻完全沒有改變,還是當年那雙即使遇上恐怖的事情,也仍會勉力面對的堅強眼神。

在經過這麼多年後,他終於又找回她了。只是,為什麼他的心還是不安定?他擁緊了她,卻覺得她隨時會從他懷裡溜走。

他不自覺地又加重力道。他不會放她走的!至少,在他查清楚一些事情之前,她是別想離開他!

「是是,與我無關。」笑臉男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不過……老大,你的蒙面巾已經掉了很久,要不要幫你撿回來啊?」

從剛剛他跳下海救人的時候就已經掉了,看樣子老大完全沒注意到。

這花魁真有這麼重要嗎?需要老大特地遮掩身分,就為了避免讓她認出來?

「什麼?!」男人一怔,伸手去摸,果然直接摸到因海水而顯得冰冷的皮膚。

他的遮掩物既然掉了,就不知她有沒有看到他的真面目?

這下該怎麼辦呢?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42 PM

第三章

待柳煙悠悠轉醒時又是一日過去。

這回再睜眼,天色已經大黑,船艙裡只有一盞小燈閃爍,讓柳煙勉強可以認出這兒並不是之前的那個船艙,倒是身上的被子仍是從『醉臥美人膝』帶來的。

大概已經被帶到大船來了吧。她頹然再次閉上眼。

也不知是習慣了,抑或者是驚嚇過度麻痺了,雖然身在船上,倒沒什麼特別的搖晃感,感覺上也不會像之前那麼嚴重的暈眩不適。

唯獨體力不濟這點比較麻煩。但這也是沒辦法的,顯然她已經數日滴米未進,全是在沉睡中渡過航程。

待體力更恢復一些後,她起身下床,準備四處察看。

這間船艙較先前的寬敞許多,只是諸如桌椅櫥櫃也照例被釘死在地板上,以免風浪來襲時會移動翻覆、造成損害。

天啊,她到底會被帶到哪裡?

莫名其妙被人帶上船,而且在換了大船之後,更有可能會前往異國,這麼一來她獲救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即使她想自行脫困,但她連自己身在何方都沒個底,更別說四周是汪洋大海,她一個人能夠逃去哪兒?

「你醒了?」

正當柳煙在思索未來時,有人推門而入,柳煙抬頭一瞧,又是一張沒見過的無表情面具。可面具雖然沒見過,聲音聽起來倒是相當熟悉……

「你是……那個老大?」她問得有些遲疑,因為隔一層面具與隔一層布巾的聲音似乎又有些不同。

「你睡了一日多。」他沒有回答,只是轉移話題。

「一日多?!」這豈不代表她已經離岸很遠了?

之前換船時她稍微瞥見,換過的大船雖然體積大、吃水也較重,但如果遇上順風的話,還是能快速行駛。更別提先前離岸入洋時,早早就遠離京城了。

柳煙頹然坐在床上,這下大海茫茫,她究竟該何去何從?

直到這時,柳煙突然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雖然仍算穿著整齊,但已經不是昨日醒來時的睡衣。

「我的衣服到哪去了?!」

「你當時掉到海裡。」這句話就算是解釋。

「你……」柳煙咬牙切齒,卻不敢再往下問,她實在沒有勇氣知道,究竟是誰幫她換的衣服。

「你如果還缺什麼,儘管吩咐。」

平板無波的聲線,一如連城現在所帶的無表情面具,讓人完全無法捉摸他真正的情緒。但柳煙並不知道,在他平淡的聲線底下,其實是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他仔細觀察柳煙的表情,瞧她與先前無異的態度,應該是沒看到他的臉。

至此,他終於能鬆口氣。

「我要自由。」柳煙挑釁地說道,篤定他不可能放人。

連城閉口不語,黝黑難測的黑眸如同他的面具一樣教人無法捉摸。

「你到底想把我帶到哪?」兩人互瞪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柳煙先放棄。既然挑釁無效,那麼,至少可以讓她知道自己將被帶到哪兒吧?

「是打算把我送給哪個山大王?還是給哪個土財主當小妾?」

既然他不打算要錢,也沒打算與焰火盟為敵,把事情搞得這麼麻煩,總不會只是想要帶她出來玩一玩吧?柳煙自暴自棄地想著。

「沒那回事,你不用擔心。」

依然是平靜無波的聲線,但柳煙有個錯覺,他是刻意激怒她,然後觀察她的反應,證據就是他在說話時總是直直盯著她瞧,觀察她的反應。

「不要我擔心的話,那就告訴我,你究竟想做什麼?」

「不能說。」

「不是不能說,是你不願意說吧!」柳煙嗤笑一聲,這答案可真敷衍。反正就是吃定她既然已經被逮住,插翅也難飛是吧?

「隨便你怎麼想都行,總之我們的目的地已經快到了。」

聞言,柳煙忽地起身下床。快到了?他們到底是要到哪裡?

她奔到窗邊,不同於之前的小小窗戶,換了艘大船,也換了間大房,如今的窗戶更是大得可以讓柳煙整個人鑽出去,但這扇窗與之前的小窗一樣沒有被封死,顯然他並不擔心她會趁機跳海脫逃。

不過他的確可以有自信,在看過她恐水症發作的模樣後,誰都相信她無法獨自在大海中生存。柳煙不高興地想著。

當柳煙推開窗戶一瞧,只見一輪明月高掛,再配上繁星點點,將漆黑的海洋映得星光燦爛。

眼前的景象美雖美矣,可突然看到一大片的海洋近在眼前,柳煙只覺得一陣暈眩,頓時雙腿發軟,依著窗沿一路下滑,最後跌坐在地板上。

她扶著額,眼冒金星的感覺讓她倍感脆弱,卻也不由得對自己生氣。

這些年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奮鬥過來,鮮少讓人看到她的弱點,如今弱點被迫曝露在陌生人面前,對柳煙自尊心的打擊還遠遠勝過身體的不適。

「你這幾天都沒吃東西,餓壞了吧?」

連城像是對她的失態視若無睹,逕自將她帶回椅上坐好,然後出去再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隻托盤。

「吃吧,雖然不是什麼美食,但對體力補充很有用。」

柳煙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後就拿起湯勺吃起來,絲毫不擔心自己會被下藥。她是想逃也逃不了的籠中鳥,哪還需要再下藥控制?

食物是相當簡單的魚片粥,由於魚很新鮮,所以只需撒一點點鹽巴調味,偶爾會吃到一絲苦味,那是將魚肝搗碎的緣故。

單純卻好吃的一碗粥,柳煙垂眸,這碗粥勾起她不少回憶呐。

還記得小時候常吃這種東西,一家人就煮上一大鍋粥,然後分著將粥吃完,但那時家裡窮,常常撈半天都還不一定吃得到一片魚,哪像現在隨便撈都有?

熱熱的碗熨熱了她的手,也暖了她的心。

這時,柳煙才注意到現在深更半夜的,他是上哪弄來熱粥?

「這粥……」

「吃飽了就去休息吧,大概明日一早就會到達了。」

他起身,顯然是想在她提問前閃人。這麼明顯的行動倒讓柳煙火了,她重重地放下碗,明示自己相當不滿。

「有什麼好休息的?我已經睡了好幾天啦,再睡下去都快成仙了。」

她這輩子大概還沒睡得這麼久過,這男人是專程把她抓上船睡覺的不成?

「我說你啊,究竟抓我來想幹什麼事?就乾脆把握時間趕快做一做吧。」柳煙滿臉不高興,她最討厭這種事情不受控制的感覺,偏偏這男人就是愛惹她生氣。

最可惡的是,他每回挑釁,她都一定會上鉤!

「做什麼?」連城的聲音平淡,仿佛真的不曉得她在說什麼。

柳煙怒極反笑,露出絕美的笑容,說道:「我說……一個男人費盡功夫把一個女人抓來,說是不為錢也不為權,那這個男人應該就是貪圖這女人的美色吧?」

連城不置可否,靜靜看她繼續演下去。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就趕快把我吃乾抹淨,少在那邊假惺惺,也省得我繼續猜測你究竟想做什麼。」雖然柳煙一點都不喜歡清白受侮,但既然都被抓來了,也沒啥選擇餘地。

縱使是青樓女子,柳煙一向潔身自愛,尤其鴇娘見那些客人們越是吃不到,就越是追著她跑,鴇娘也樂得繼續讓柳煙當個清倌花魁,哄抬身價。

一想到自己捍衛了這麼多年的貞操,即將毀於一旦,柳煙說不難過是假的。

但她也很清楚,打從被抓來至今,所有的事情都是不清不楚的,所以她決定善用女人的武器,只要能把他迷得暈頭轉向,還有什麼事問不出來呢?

面對柳煙刻意施展媚色,連城還是沉默不語,直到柳煙將柔軟的身子蹭到他身上時,他這才忍無可忍地將她推倒在床。

來了。柳煙閉上眼,雖然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但她就是不甘心啊。

但她等了許久,卻始終沒等到男人的行動。

終於,她睜開眼一瞧——房裡哪還有老大的身影啊?!

只有桌上那碗熱粥還冒著白煙,告訴柳煙,剛剛的一切並不是夢。

連城怒氣沖沖地走出船艙,如果說……那個人就是他一直在追尋的,他實在無法相信時光能對一個人做出如此大的轉變。

記憶中那個愛笑愛鬧、愛哭愛叫、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如今居然變成了夜夜對男人獻媚的風塵女子,毫不在意地出售她的笑容、她的軟聲燕語,樂於將身為女人的武器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轉變,在花了這麼多年的追尋之後,他所尋到的居然不是記憶中那美好而純真的女孩?!

連城不在乎她被迫賣身為妓,更不在乎她曾經有過多少男人,只要她的心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就夠了。

枉費他還特地從遠方而來,希望能夠救她脫離火窟,但現在看來,她似乎樂在其中,他多年的苦心頓時成了笑話一場。

連城益發氣憤,發現自己成了傻子的感覺絕不好過。

尤其一想到柳煙那熟練到令人生氣的柔媚姿勢,連城就發現自己胸中的怒火更加強烈,天知道她曾經對多少男人這麼做過?!

即使是一個回眸、一個眨眼,都帶有千般風情、萬種豔姿,連城簡直不敢想像是多少的『經驗』才能造就現在的她。

「老大,還要再煮粥嗎?」笑臉男阿弘正蹲在小灶前看著爐火,抬頭問道。

他已經煮了一天的粥啦,這是老大給他的處罰,罰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救人,讓柳煙昏迷這麼久。

這簡直是冤枉至極,隨便哪個熟悉水性的人都會知道,當時的狀況去救人,無異是自尋死路,所以他等著柳煙昏過去有何不對?

不過老大可不這麼想,所以逼得他一直煮粥,等柳煙醒來就有熱粥可吃。

但柳煙始終沒醒,所以那些粥煮了又煮,在糊掉前先進了船上兄弟們的胃裡,然後他再重新煮一鍋新的。

阿弘還以為自己會這樣天荒地老的煮下去,幸好柳煙終於醒了,他也總算可以離開這個熱死人的灶房。

阿弘的問話讓連城回過神,看著阿弘被爐火烘得滿頭汗的臉,連城搖頭道:「不用了。」

一得到特赦令,阿弘立刻跳起來,跑到連城身旁,忙不迭問:「老大,你怎麼一臉不高興咧?那女人不是醒了嗎?」

「她一醒就忙著跳上我的床,似乎是想把我迷得茫茫然,藉以控制我。」他嗤笑一聲,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

花了許多年的時間,他終於尋到她,但他又擔心她已經變了,所以忍不住想試她一試,但如今……

「哎喲老大,你真的很奇怪耶。」阿弘一臉不明白。

「只要你直接跟她說出身分,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啊,幹嘛要試來試去的?」

乾乾脆脆、簡簡單單不是很好嗎?試來試去的多累啊?!

但連城不語,轉身離去。別說是阿弘不明白,就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明明只需揭曉身分,柳煙該有的反應肯定一清二楚,但他的心就是不安定,無法這麼簡單就將事情解決,偏偏要搞得大費周章,也令自己頭疼不已。

連城回到房裡,靜靜想著這些日子所看到的柳煙。

她方才的施展媚行令連城心煩意亂,按理說,他應該要完全對她死心,然後立刻下令回頭,將柳煙送回『醉臥美人膝¬』送回最能讓她『發揮所長』的地方。

但第一日見到她時,她那明顯的恐水症又始終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連城無法在這種狀況下送走柳煙。

至少,在搞清楚她這些年究竟變了多少之前,他無法放她走!

連城告訴自己,他只是不想抱著一個疑惑離開柳煙。不肯去細思,像這種與己身無關的小事,他又何必追根究抵?

柳煙一夜無眠。她只是愣愣地盯著窗戶,看著那窗一點一點被陽光照亮,說明天已大亮。

然後,她開始聽到嘈雜喧鬧的呼喊聲。一開始,她還以為是有人在吵架,但再仔細一聽,兩造人喊來喊去倒還比較像是對話,只是她一句也聽不懂。

她是被帶到異邦了嗎?這個猜測令柳煙心驚膽跳,為什麼會有異邦人想抓她呢?

柳煙自認不曾與異邦人結怨生事,根本沒有理由會被異邦人抓走啊。

船員們繼續互相大聲呼喊著,可能是即將抵達港口了,柳煙強自壓抑恐水症,起身打開窗戶——窗戶一打開,就看到一座小島近在眼前,因為天清氣爽,所以島的形狀清楚呈現,島嶼不大,但也不是小到有如豆丁,島上正有煙霧傳出,顯然是有人煙的。

她究竟要被帶到哪兒呢?看到一座陌生的小島,柳煙更加疑惑了。

過沒一會兒,大船靠岸,連城進房帶柳煙下岸。

相隔數日終於聞到新鮮空氣,柳煙忍不住大大吸了一口,空氣中有著海洋特殊的香氣,那是她曾經非常熟悉的氣味。

走在甲板上,柳煙如履薄冰,雖然她知道船已停靠妥當,但她還是小心翼翼,一步踏著一步謹慎地走著,她不敢亂看,以免又觸發恐水症。

雖然是已經停妥的船隻,但她終究還是在船上、在海上啊!

柳煙無意間一抬頭,竟看到船上豎著陌生的旗幟,那不是商船、更不是官船使用的旗幟,而是完全陌生的東西!

根據律例,所有出航的船隻都必須依照等級、大小、用途,懸掛規定的旗幟,以供官府方便辨識。

如果沒有依規定懸掛,便會被當作走私船,一旦被查到,官府可以直接擊沉該船,沒有反駁的餘地!

「你們是做走私生意的?」柳煙大吃一驚。

「難道你們是海盜?!」

連城沒吭聲,只是推著柳煙繼續前進,柳煙呆住了,她到底是來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啊?!

在村子裡待了一段時間,柳煙過得異常悠哉,簡直不像是被抓來的人。

因為她既沒有被軟禁,行動也完全自由,只是語言不通這點是比較麻煩。

這一日,起床後她就到碼頭附近等待,等著拂曉前就出航的漁船歸來。她並不是最早起床的人,當她到達碼頭時,已經有不少人在那裡等待。

吹著海風,柳煙覺得心境相當平靜,像這麼安寧的生活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就好像是小時候,她總是和兄弟姐妹引頸盼望,等待父親出海打漁歸來,等待著細數今日有多少漁獲量,並且幫忙整理、補綴漁網……

她瞧瞧左右,那些孩子們的表情就好像是她小時候一樣,令她倍感懷念。

這個村子真是奇怪呐。

一開始她還以為他們是海盜,結果他們卻像是尋常漁民,日日出海捕魚,簡直令人無從想像老大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將她抓來?

多數的人對她都還算友善,即使語言不通,但比手畫腳倒還可以稍稍溝通,也有不少孩子瞧她這個陌生人新鮮有趣,即使半句話都說不上,卻還是喜歡繞著她打轉,或者是拉她與他們一同遊戲。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歡迎她的,就像是她身後不遠處那個張大一雙眼睛、死死瞪著她的女孩,從第一次見面時,她就可以清楚感受到對方的敵意,只不過柳煙完全無從得知自己究竟是為何被討厭。

漁船回航了,帶著滿載而歸的漁獲,居民們紛紛迎上前去歡迎家人平安歸來,同時幫忙搬卸漁獲,每個人臉上都是滿滿的笑容,柳煙看著,感慨萬分。

這倒是個與她童年回憶截然不同的地方。

她所出生的漁村實在太過窮困,不管居民如何努力,捕來的魚總是勉強僅供溫飽,所以大人們的表情幾乎是日復一日的愁眉苦臉,受到大人們的影響,小孩們自然也開心不起來。

但話說回來,她又有多少年沒看過這麼天真爛漫的笑容?

好像是……打從她被牙婆賣進『醉臥美人膝』之後吧?雖然鴇娘對她不薄,但那也是在她為『醉臥美人膝』賺進大把鈔票之後的事了。

初被賣入『醉臥美人膝』時,她就跟其他被賣入的女孩們一樣,每天有做不完的工作,更有學不完的才藝,鴇娘要求她們不只要有美貌,更要才色兼備。

在那樣的環境下,女孩們自然變得勾心鬥角,希望能少做點工作、能多受點矚目、能早日脫離這個環境……如此日復一日,不夠優秀的女孩很快就被淘汰掉。好運點的,就留在『醉臥美人膝』做一些下女的工作;壞運的,則被賣入妓戶,永世不得翻身。

現實非常殘酷,所以柳煙絕對不會說自己是個好人,畢竟在那樣的環境裡,好人是不長命的。

只是現在似乎有些不同了,跟這些純樸的人在一起,她不需竭盡心思,小心翼翼提防他人的算計,反而可以露出真正的笑容,因為彼此之間沒有利害關係,自然毋需擔心誰會獲利、誰會受損。

漁獲被搬下船,柳煙捲起袖子也陪他們一起工作,雖然她被這些年的優渥日子養得嬌生慣養,但漁村之女的血液卻永遠不會消失,清理漁獲什麼的工作,她做來依然是遊刃有餘。

她和幾個小孩子圍坐在一起,幫忙清理魚肚,將魚剖半攤開,準備等一下可以拿來曬製魚乾。

這個動作雖然簡單,但需要相當程度的細心與耐心,因為如果沒將魚肚清理乾淨,曬出來的魚乾會特別腥臭,難以下嚥。

由於這一區小孩子特別多,所以他們只需清理魚肚,旁邊有另外一名熟練的大人負責剖魚。

大概是看到陌生人特別興奮,孩子們交頭接耳、嘰喳個沒完,三不五時就抬頭偷看柳煙一眼,如果她與他們正好四目相對,孩子們又會興奮地嘻笑不停,這麼一玩起來就沒完沒了,就連其他大人們也老愛偷偷瞧她,看看這個異邦來的女人與自己有多麼不同?

結果除了柳煙之外,似乎沒幾個人的心思是放在清理魚肚上的。

「小心刀子,不要玩了!」

即使明知道這群小孩壓根兒聽不懂她的話,但柳煙還是努力勸誡,畢竟刀子胡亂揮舞是非常危險的。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也時常像這樣一邊玩耍一邊工作,爹娘也老是在旁邊呼呼喝喝,擔心他們拿刀亂揮會傷到自己。

就在柳煙沉浸在回憶中的瞬間,一聲慘叫響起——

「啊……」

柳煙嚇了一跳,立時回過神來,看到其中一名小孩的血流滿了桌面,與滿桌子清理魚肚時清出的內臟及汙血混成一團,乍看之下,還真不知道是有人受了傷。

柳煙聽不懂男孩在慘叫什麼,但瞧他的表情就知道痛極了,而他旁邊的其他小朋友也驚恐萬分,哇啦哇啦地不知在喊些什麼。

「讓開,讓我瞧瞧他。」柳煙推開擠在男孩身邊的孩子們,她舉起他的手仔細檢視,右手的掌心似乎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所以血才會流得這麼凶。

她立即用手邊乾淨的水沖洗男孩的傷口,確認沒有其他東西跑進去,現在只要能夠縫合傷口再敷上藥膏,大概就不會有問題。

「有沒有針線?有沒有針線啊?!快叫大夫來啊!」

柳煙大吼著,雖然不知道究竟有沒有人聽得懂她說的話,但她還是儘量大聲叫嚷,希望能夠引起其他人注意,進而將大夫帶來。

大概是太過疼痛,男孩哭得極慘,柳煙只能先以手絹壓住傷口止血,如果不儘快用針線縫合,肯定會相當危險。

她等了半天,沒有等到大夫,卻看到一名年輕男子衝到她面前——

「旁邊的小屋裡已經準備了針線和藥材,趕快過去吧。」

突然聽到熟悉的語言,柳煙目瞪口呆,但男孩的哭聲迅速拉回她的注意力,年輕男子抱起男孩,領著柳煙衝向已經備妥一切的小屋。

男孩被放到床上,床邊的木桶注滿了清水,桌上有個木盒,男子指著木盒說:「東西都在這裡了,接下來要怎麼做?」

「這裡沒有大夫嗎?」柳煙愣了下,連東西都準備好了,為什麼沒有大夫?

「沒有大夫,你懂醫術嗎?」

「稍微懂一點,不過我……」

「那就夠了,懂醫的人剛好都不在村裡,現在只能靠你了。」

突然被委以重任,柳煙嚇了一跳,但男孩還在哀號,聽到那淒慘的叫喊,柳煙知道不容自己再遲疑了。

她打開木盒檢視當中有沒有欠缺的東西,然後說:「我需要燭火,可以弄一盞來嗎?」

燭臺很快就被送了過來,柳煙小心翼翼地將縫衣針用火烤過,然後再穿線,柳煙吸了口氣,其實她現在比什麼人都還要緊張。

雖然她曾經拜師習醫,但學來的不過是點皮毛,平時給人塗塗傷口,勉強聽聽脈音還算過得去,但像這種血淋淋的傷口……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呐。

「你們有麻沸散嗎?」柳煙不抱希望地問道,如果是直接以針線為男孩縫合傷口,那一定痛死人了,她希望多少能為男孩減輕一點痛楚。

「那是什麼?」

不出所料,年輕男子一臉『從沒聽過』的表情,柳煙歎了口氣,果然啊……

「是可以止痛的東西,但如果沒有的話,也只能讓他忍一忍了。你先轉告他,縫合的時候會有點痛,讓他忍住。」

確定男子轉達完畢後,柳煙才小心翼翼地執起針線,落下第一針——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43 PM

第四章

縫合的過程一如柳煙所預料,男孩痛得直掙扎,但柳煙哪能讓他亂動?立刻讓幫忙的男子壓制男孩,柳煙則趁這機會連忙將傷口縫好。

雖然男子送來的木盒是存放藥品的,但柳煙看了半天卻沒能認出半個字來,罐子上所書寫的文字活像一群毛毛蟲爬來爬去,在柳煙看來有如天書一般,每個字似乎都一模一樣,要怎麼認啊?!

「沒有能夠止痛或止血的藥嗎?」

她開口問,美目繼續死死盯著藥罐上的天書瞧,希望能藉此看出些什麼。就算縫好了傷口,沒有止血藥也無法癒合啊。

「只有一個止血的藥膏,好像還有一個說是可以活血生肉的藥粉……我也不大清楚,畢竟大夫都出去了。」

看男子也是完全不懂醫術,柳煙只好讓男子為她說明藥罐上的文字,再一一挑出為男孩包紮傷口。待所有事告一段落後,柳煙總算能鬆一口氣,這時她才想起從剛剛就一直盤踞心頭的事——

「我們之前見過嗎?」柳煙一臉狐疑。

聞言,男子連連搖頭。雖然男子否認了,但柳煙越聽他的聲音越聽越耳熟,尤其他又會講漢語……

「我想起來了!你是之前那個戴笑財神面具的!」

難怪她會覺得耳熟,如果是那個笑臉男的話,能跟她溝通也屬理所當然。只是沒想到笑臉男原來也是異邦人,難為他的漢語說得這麼好。

柳煙仔細打量笑臉男,就如同這個島上其他居民,笑臉男的膚色較漢人深上許多,五官深邃,輪廓上也有些不同,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士。

笑臉男在這裡,那麼老大呢?

她才被丟上岸不久,原本載她前來的船就又出航了,柳煙本以為笑臉男肯定是跟著老大走了,卻沒想到笑臉男竟然會留在島上。

一想到老大也可能像笑臉男一般,揭下面具故作平凡地在她四周活動、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柳煙就覺得一陣惡寒。

他們抓她到這小島來,究竟是為何事?

柳煙無法不在意他的去向。心頭一有了疑問,腦袋立刻飛快搜尋這些日子在島上曾見過的男子之中,是否有身形與老大相仿之人?

但是沒有。她找不到半個可疑份子。

雖然與老大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柳煙卻異常清楚地記住了這個男人的一切。

他有著寬大結實的肩頭、修長有勁的雙臂、說話時總是一瞬也不瞬、直盯著她的黑眸……雖然聽他說話總得隔著些東西,伹柳煙相信,他真正的聲音應該會是相當悅耳好聽的吧。這個奇怪又詭異的男人啊。

大膽抓走她,甚至拖著她這個在海上只會給人添麻煩的女人漂洋渡海,卻啥事也沒做,彷彿他的工作只是把她丟到這個小島上罷了。

她才不信事情會這麼簡單呢!

或許她沒辦法再回到京城,但也不代表她會就此認命地任人擺佈。就算要死,也得當個明白鬼再死!

「呃……被認出來了?」阿弘尷尬地笑了笑,顯然並不希望身分曝光。

「我叫阿弘,你好。」

「除了你和老大之外,我在這裡還沒遇過半個會講漢語的人。」柳煙翻了翻白眼,她或許是被他們擄來的,但不代表她就比較笨。

既然知道了笑臉男阿弘的長相,仔細回想,阿弘其實還滿常出現在她身邊。

不管是她在幫忙工作,或是陪小孩子們玩耍,三不五時就會看到這個人在附近晃來晃去,如今想來……她所以為的自由,該不會全在他們的監視下吧?

「是我自己想監視你的,這件事與老大無關。」一瞧見柳煙狐疑的眼神,阿弘連忙搖手解釋,這是他個人的行動,與老大真的無關。

但柳煙只是挑挑眉,並不以為意。

「是或不是都沒有關係吧。我只是覺得你們很奇怪,千裡迢迢把我抓來,卻又沒做什麼,這不是很奇怪嗎?」柳煙搖頭不解。

她自認是個相當乏善可陳的人,或許是名震京城的花魁,但卸掉這層光鮮亮麗的外表後,其實她什麼都沒有。

她沒有家鄉、沒有家人、沒有真正知心的友人,這個世界上唯一會關心她的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為她而死,所以說,她真的是個乏味的人。

若不是因為自己等於是背負了澤哥哥的命,不可以輕易拋棄,否則早在剛被賣人『醉臥美人膝』的艱困工作及學習中,她可能就放棄了。

但幸好她沒有放棄,因為在這些年當中,她結交了一票可愛的小朋友。在她們身上她學到許多,她學到了醫術、學到了勇氣、學到了女子也能伸張正義……

但在那些小朋友一一離開她之後,柳煙覺得好寂寞,因為自己又變回一個人。

不管認識多少人,但最後會留在她身邊的卻一個也沒有,事情會變成這樣,或許是因為她命中註定就該孤獨一人的吧?所以說,她果然是個乏善可陳的人呐。

「話不是這麼說,其實老大他……」阿弘意識到自己險些爆出老大的秘密,連忙閉口不提。

「反正總有一天會讓你知道的。」

但柳煙只是苦笑了下,總有一天是嗎?可是她得等多久,才能等到那個『總有一天』呢?

隔天,將柳煙扔上岸後,就又逕自出海的連城回來了。他這次出航,是帶大夫到隔壁的島上採買藥材。

不過阿弘心知肚明,採買藥材這點小事根本用不著老大親自出馬,他會特地跑這一趟,其實是想逃避柳煙吧。

好不容易打探到柳煙的下落,又特地把人帶回來,阿弘怎麼也不明白老大為什麼要執意測試她?

如果真這麼在意找到的人已經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幹嘛不把人放走呢?徒留在身邊看著難過,然後自己逃得遠遠的?真是太奇怪了。

「老大,可以先請大夫過去一下嗎?阿健家的小鬼不小心被刀子割傷手,現在還痛得哇哇大叫咧。」阿弘詢問。

「雖然現在已經包紮好,但為防萬一還是請大夫再看一下比較好。」因為他和柳煙都不能完全肯定所用的藥粉正確,如果塗錯了藥、導致傷勢更加嚴重就糟了。

「受傷了?」連城皺眉,立刻讓還忙著指揮藥材搬運的大夫趕去阿健家探望。他和阿弘則隨後跟上,看看有沒有其他需要幫忙的。

「小鬼貪玩,貪看柳煙這個陌生人,才會被刀子割到。柳煙已經先縫合傷口,只是沒有藥材,她也沒辦法多做治療。」阿弘快速解釋昨天發生的事。

「其實我覺得柳煙是個很好的人,老大你會不會弄錯啦?」

看她這陣子都乖乖的,待在島上也不吵不鬧,還會幫忙工作,實在沒啥好挑剔的,就是身體不夠強壯這點比較讓人擔心。阿弘對她恐水症發作一事記憶猶新,航海人的妻子會怕水?簡直笑掉人大牙。

「你覺得她很好?」

男人的聲音有點酸,似乎非常不爽別的男人如此讚賞柳煙。

阿弘很機靈,連忙解釋。「老大,別誤會,我只是說她這陣子都很乖、沒有惹事。」

尤其是經過這次的事件之後,阿弘對柳煙大大改觀。

本以為生得嬌滴滴的她恐怕虛弱得見血就會昏倒,沒想到真遇上事情時,她卻能臨危不亂,小心仔細地為人療傷,即使語言不通也還是熱心救人,甚至被血污弄髒衣裳也毫不在乎,簡直令他難以想像。

雖然對他們這些粗人來說,弄髒衣服是家常便飯,但柳煙的氣質與眾不同,讓人無法想像嬌貴美麗的她,也會像他們這些人一樣沾污惹塵。

本以為她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子,根本不值得老大花這麼大功夫去尋找、甚至費心擄來,可如今一看,究竟值不值得似乎還很難分曉。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阿弘已經不覺得柳煙是個大麻煩了。

但連城只是輕哼一聲,掏出面具戴上。

見狀,阿弘連忙提議道:「老大,你真的不想要讓柳煙看看你嗎?搞不好她看了就會認出你,之後也不用解釋啦。」

在阿弘看來,老大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的身分,著實是件奇怪的事,也因此一逮著機會就想要說服他。

「……你確定有人認得出來嗎?」連城的聲音冰冷,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卻有著不容質疑的氣勢。

阿弘啞然無言,的確,他完全沒有把握。

見阿弘沒再吭聲,連城逕自加快腳步離去,這時候大夫已經大略為男孩重新換過藥,並準備等等回去煎煮藥湯,雙管齊下。

連城沒料到,自己一踏進門就見到柳煙。

因為措手不及,讓他顯得有些狼狽,他本來還想過個一、兩天再與她見面,哪知道一回島就碰上了。

柳煙臉上本掛著淺淺的微笑,卻在抬頭看見他和阿弘進門的瞬間凍結。

即使粗布衣裳,但她依然美麗。不再是精心雕琢過的濃膩豔色,而是一種清麗的絕豔,她不用任何梳妝打扮,簡單包頭也僅是使用一根木簪,看起來仍是美得驚人。

她坐在這間陳設簡單到幾乎空無一物的小屋裡,閒適的模樣卻像是坐在深宮大院裡,一身嬌養出來的貴氣絲毫不受影響。

柳煙看起來很好,簡直就是好極了!即使身在異鄉、也沒有下人專門伺候,她依然過得很好。

連城的心情複雜,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柳煙在他不在的這些日子裡,要怎麼度日才會合他的心?

可是……她沒事待在阿健家裡做什麼?

連城赫然驚覺自己所在的地方可不是他為柳煙安排的小屋,而是旁人的家。難道不過數日的時間,就讓她與別的男人混熟了?!

連城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升起一股強烈醋意,那醋意強得差點讓他漏看柳煙的四周——她就坐在受傷的男孩身邊,神態自然,彷彿她待在這個家裡是理所當然的,大概是因為大夫在上藥時,刺激了傷口,男孩揪疼著一張臉,沒受傷的那隻手緊緊抓住柳煙,對她的依賴顯而易見。

連城沒想到自己會看到這一幕,不久前被色誘的印象依舊強烈,但現在這女人卻像個聖母似的?!

正當連城為了腦中印象混亂而頭痛不已時,某人卻像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

「老大,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啊!」伴隨著不甚熟練的漢語,一名年輕窈窕的女子緊緊抱住男人。

柳煙挑眉,她清楚的從闖入者眼中看到了挑釁。

原來如此……柳煙這下可瞭解為什麼自己會被人怨恨了,原來這個負責照顧她的女孩喜歡老大啊。

難怪她處處擺臭臉,就連明明會講漢語也不肯對她說上一句,硬是要柳煙比手畫腳個老半天,才勉強幫她送來需要的東西。

不過這算什麼三流劇情?難道這女孩以為刻意在她面前示威,能有什麼功效?

柳煙險些忍不住笑意,這種程度的耍心機,在青樓處處可見,她早就免疫了。

「小湄,你不要隨隨便便抱著老大,看不出他不高興嗎?」阿弘拉開妹妹,雖然是自家妹妹,但他卻是一點也不客氣。

島上的人都知道小湄喜歡老大。以老大的身分地位,如果能夠成其好事當然也沒什麼好說話的,但事實明擺在眼前,老大頂多是把小湄當成妹妹看待,既然明知道這是一段無望的單戀,阿弘自然想勸妹妹早點回頭。

只是不論他怎麼勸說,小湄完全不為所動,而且在每回老大回島時總是表現得更加熱情如火,希望能夠以行動留住老大,只不過她仍是一次次失望。

「老大才不會不高興,你少攔我。」說著,小湄抱得更緊了。

這場戲擺明是給柳煙看的,同時是為了向老大誇耀她的漢語又進步了,所以即使漢語還不甚流暢,她依舊努力說著。

而這廂小湄表演得賣力,但那廂的柳煙卻完全不為所動,表情一臉淡然,彷彿發生什麼事都與她無關。話說回來,的確與她無關啊。

柳煙覺得眼下的情況好可笑,小湄把她當成敵人,但她卻完全無意捲入爭執,如果小湄有什麼不滿的話,就應該向老大說去啊。

畢竟,把她抓回來的人是老大,可不是她自願來的。

柳煙的無視讓小湄更加冒火,她攀著老大,嬌聲嬌氣地說:「老大,一直戴著這個面具應該很熱吧,何必委屈自己呢?」

說著,小湄伸手就想摘掉面具。她心想,只要讓柳煙看到老大的真面目,一定會立刻嚇得落荒而逃,到時候老大就是她一個人的。

小湄打著如意算盤,卻沒想到她的手還沒來得及碰到面具就被揮開了。小湄難以置信,沒想到他會這麼在意在柳煙面前露臉這件事。

「小湄別胡鬧了,我還有事要跟大夫談。」

擺明瞭是要趕人嘛!小湄一臉不悅,不就是個小鬼受傷,昨天也接受了治療,還有什麼話好說的?老大其實根本是想留在這裡多看柳煙幾眼吧?

雖然小湄悶悶不樂,但老大的命令是絕對的,加上她擔心被他討厭,所以即使不高興,還是乖乖離開阿健家。

吵鬧的人走了,大夫換藥也換完了。

老大夫對於傷口的縫合咋咋稱奇,他是這村裡唯一的大夫,實在很難想像縫得這麼漂亮的傷口會是女人所為。因為就算是他,恐怕也無法縫得更漂亮了。

他對柳煙咧開大大的笑容,希望有機會能與她切磋醫術。

「是你幫他治療的嗎?」連城問道,決定從安全的話題開始。

「我稍微學過一點醫術,雖然沒有把握,但當時的情況緊急……」柳煙聽不懂老大夫的話,以為他在一旁嘰嘰呱呱的,是在抱怨她沒將人治療好,結果現在老大來興師問罪了。

不過剛剛老大夫在換藥時,柳煙曾經仔細瞧過,她並不覺得老大夫有做什麼特別的治療。做的也就只是清潔傷口後重新敷藥,看不出她昨日的治療有何問題?

但柳煙自認僅略懂皮毛,所以即使認為自己沒有出錯,也還是有些心虛。

「我沒有罵你,只是你處理得很好,讓我有些訝異。」

本來阿弘說她幫忙治療時,連城還以為只不過是幫忙包紮、敷藥之類的小事,可看到這麼深的一道傷口,才曉得她的確是煞費苦心。

當時場面混亂,但她竟然還能臨危不亂地縫合治療;更別說她是被擄來的,如果因此敵視整個島上的居民也屬理所當然,然而她仍然盡己所能的助人,這實在很不簡單。

或許就像阿弘之前所說的,他錯看她了。在知道柳煙並不僅僅是個會色誘男人的狐狸精後,連城鬆了口氣。

連城完全沒發現心頭卸下的這塊大石,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小湄很快就上門踢館,柳煙一點也不訝異,她的行動完全在預想之中。

她凶巴巴地怒瞪著柳煙,說道:「你不要以為老大喜歡你就可以在這裡為所欲為,別傻了,老大一年當中回這裡不過兩、三趟,過陣子等老大玩膩了,你就等著被遺棄在這島上吧!」

小湄很不甘願,雖然她很高興老大難得會在島上出現,但只要一想到這是為了柳煙,她就妒火中燒。

她一直都知道老大並不是屬於這個島的,雖然他會照顧島上的居民,但那只是他繼承而來的責任。

在那個遙遠的國家,他擁有更廣大的土地及權力,相較之下這個小島根本不值一哂,而他之所以願意一再回來,恐怕只是為了報當初的救命之恩。如果哪一天他覺得自己已經報完恩了,說不定永遠就不會再回來。

小湄害怕這種情形,所以更希望能夠儘早讓老大愛上自己,搞不好老大會願意留在這個島上,即使他不願意也無妨,只要老大願意帶她一起離開,即使天涯海角她也願意一路相隨。

為了展現自己的誠意,小湄特地學習漢語,或許不像哥哥這般流利,但她的的確確是島上『唯二』會說漢語的人。

她苦學漢語的動力是為了讓老大對她另眼相看,以後就可能像哥哥一樣被老大帶到海上旅行,並能前往老大在異國的另一個家。

只是沒想到小湄左等右等,最後卻等到他帶回另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子,她美得像海裡的妖精,足以迷惑所有男人……肯定就是這樣的!小湄堅信柳煙是個妖精,所以老大才會被她迷去心神,甚至還派自己去照顧妖精的生活起居!

「我覺得這些話你應該要先去跟老大說才對,能不能留在這裏根本不是由我決定的。」有沒有搞錯啊,她才是受害者耶!小湄對她這個可憐人撂話根本沒有意義,因為整件事從頭到尾都不是出於她的自願。

如果可以的話,柳煙也希望叫老大趕快放她離開,畢竟她待在這裡一點用處也沒有,他總不會打算一輩子養個廢人吧?

柳煙說得誠心誠意,但這話聽在小湄耳中,卻刺耳得不得了,彷彿柳煙在向她誇耀「是老大不放她走,不是她自己想留下來的」。

「你這不要臉的女人,我就不信等你看到老大的時候,還能這麼有自信可以接納他!就算是島上的人,也還有些人不敢看老大的臉!

瞧老大總是在你面前戴著面具,就知道你從沒看過老大的真面目,等你看到的時候,再來炫耀老大不放你走吧!」

小湄氣呼呼地,一想到老大居然要為了這個女人遮頭遮尾,她就覺得不服氣。

這女人有什麼好的?!不過是長得白了點、瘦了點、漂亮了點,但漂亮的女人在島上一點用也沒有,手不能提、肩不挑,彷彿讓她做點事就會體力不濟而昏倒,更別說她之前還聽哥哥講,這女人居然還會怕上船、怕出海……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配得上老大?!

「我是沒見過老大的真面目,不過你以為我即使怕了,他就會放我離開嗎?」柳煙想了很久,始終對老大沒有印象,像他這麼高大的人已屬罕見,更別說他氣質迥異,如果真見過面,她實在不應該忘掉。

這麼一來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她既然不認識他,那老大又為什麼要抓她?如果是對她這個人感興趣,她被抓來這麼久又為何完全沒事?彷彿老大只是聽命於人,將她抓來就已經完成任務。

然而就她這陣子的觀察,實在無法相信他會是別人的手下。

在『醉臥美人膝』的日子,她見過太多的達官貴人、人中之龍,深深知道這些人上人其實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老大也有,所以才更覺得這人的奇怪。

既然不需要聽命於人,她也沒有什麼特殊背景令老大猶疑不決,都敢把她抓來了,又有什麼做不到的?

每每看到老大那張無表情的面具,柳煙感覺到的卻是……深深的哀愁。

真是見鬼了,他是抓人的一方,有什麼好哀愁的?!

想哭的人應該是她吧!明明應該討厭他,卻無法不一直想著他。

自己彷彿是匹疲累的騾子,明明已經累得半死,但因為面前吊了一根紅蘿蔔,所以即使再餓再累也還是繼續往前走。

簡直就是自我折磨嘛。柳煙嫌惡地想著。

「還有你……既然你喜歡老大,那就應該直接向他表白心意,而不是去警告情敵,因為要不要喜歡你,是由老大來決定,不是我說了算。」

柳煙自認是給予善意的建言,但小湄聽來卻不是這麼回事,彷彿被狠狠地羞辱一頓,她的臉色忽青忽白,對柳煙的怨恨也越來越深了。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44 PM

第五章

是夜。這一夜不知為何,柳煙睡得並不安穩。

做為一個被擄來的人,她可說是過得好極了。每天吃得飽、睡得好,完全看不出她身為受害者應有的淒苦悲涼。

對於這點,她有個很好的解釋——因為她如果不儘量培養體力,等到要逃跑時就慘了。

姑且不論逃跑的機會在哪,至少她的心境相當隨遇而安。

尤其是睡在老大為她安排的小屋裡,夜裡可以聽著浪濤入眠。種種有如童稚時生長的環境,讓柳煙完全沒有不適應的地方。

這個漁村有許多地方與自己出身的窮漁村相似,每每勾起她幾要遺忘的童年回憶,當然,她最不願回想的事情也顯得更加清晰。

初時,柳煙還曾擔心自己會被這些回憶折磨,擔心自己會一再想起澤哥哥死前的事,但奇妙的是,這兒的海,治癒了她的傷痛。現在想起或許還會心痛,但已經不再是椎心刺骨般難熬了。

這麼說起來……她似乎應該感激自己被人抓來了?否則她永遠沒機會面對那段過去,永遠只能沉浸在悲傷的回憶裡。

柳煙失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有這麼荒謬的想法。

撇開這兒治癒了她多少傷痛不談,自己終究是被人擄來的。一天不知道對方的目的為何,柳煙永遠也不可能安心。

胡思亂想了這麼久,她越來越睡不著。柳煙歎口氣掀被起身,準備出去走走,吹吹風,看會不會好睡些。這時一隻大掌卻突然捂住她的嘴——柳煙大吃一驚,想也不想就開始掙扎。

因為睡床邊有扇窗戶,夜裡她怕熱,常常將窗戶推開一角,讓夜風吹入,誰知道現在竟成了歹人下手的方便之處?!

「噓!別出聲。」大掌的主人將她拉向窗邊,傾身在她耳邊警告。

柳煙瞪大眼,這個聲音是……確定柳煙不會再掙扎,大掌才慢慢鬆開,柳煙轉身,本來只推開一角的窗戶整個大開,映在月光下的是張無表情的面具。

果然是老大。

「你想嚇死我嗎?」柳煙瞪了他一眼,這男人到底在想什麼啊?

一開始把她抓來時,還擔心他想做什麼,結果他什麼也沒做,逕自把她扔在島上就離開了,現在一聲不吭的回來,然後又準備潛入她房中?!

他怎麼這麼喜歡趁她睡覺時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啊?

連城沒解釋自己怪異的行徑,只是側耳細聽,然後低聲道:「小聲點,有人過來了。」

除了你之外,還會有什麼人半夜不睡摸過來啊?!

柳煙正想抱怨,連城卻突然長臂一撈,將她整個人給撈出屋外。

她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就發現自己站在地上了。嘴上依然有一隻大掌捂著,生怕她會鬼吼鬼叫似的。

連城將窗戶重新放回只推開一角的狀態,然後側身站著,偷覷裡頭的情況。柳煙則整個人動彈不得,被他抱在懷裡。

連城只顧著觀察屋內狀態,沒注意到兩人此時的親密姿態,但柳煙怎麼可能也沒注意到?!

雖然入夜後氣溫轉涼,但白晝的餘熱猶在,所以連城只是簡單穿了件短衫,露出兩條精壯結實的臂膀,也由於兩人緊緊相依的姿態,所以他身上的熱氣毫不客氣地傳到柳煙這邊。

柳煙的小臉嫣紅。她知道自己並不是被悶壞了才會臉紅,而是因為兩人靠得實在太近,她已經可以清楚聞到他身上的海潮味。

她自知並不是什麼與男子稍有接觸就會臉紅心跳的良家婦女,畢竟她可是堂堂花魁,縱使是清倌,平日被男人吃點嫩豆腐也在所難免。

可是,從未有人給她這種異樣的感覺——縱使是不帶一絲情欲的接觸,反倒更讓人心跳不已。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的懷抱有一種熟悉感。

柳煙想不起這熟悉感由何而來,最後,她終於想起有回阿弘曾跟她說,當初她落海時,是老大親自將昏迷的她救起。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她才會覺得他的懷抱熟悉。柳煙這麼自我安慰著,但心底仍然有一處角落對她低語:事情並不僅僅是如此……正當柳煙神遊九天外,一陣翻箱倒櫃的吵雜聲讓她回過神。

雖然她沒辦法看到屋內的情形,但從這些聲響推測,至少有兩、三人闖進她屋子裡!

如果不是老大先把她拉到屋外,她就得一個人面對這些闖入者了!

柳煙心中疑惑,偷覷著身旁的男人,不懂他怎麼知道會有人闖入她屋裡?

不過現在並不是詢問這些事的時候,因為柳煙注意到老大的臉色難看,顯然闖入者是他熟悉的人。

正當柳煙這麼想著,老大已經放開她,將窗戶打開。

「小湄,你這是在做什麼?」

連城刻意用漢語詢問,聲音並不大,但威嚴十足。柳煙則瞪大眼看著不過片刻,就已經變得凌亂不堪的屋內。

為什麼小湄這麼懷恨她呢?柳煙不是不能理解女子的妒恨,但她真的覺得與其惡整情敵,倒不如多花點心思在喜歡的男人身上。

「老、老大?!」小湄嚇了一大跳,沒想到老大會在這裡,然後她目光一轉,柳煙居然就站在老大身旁。

這個時候老大來找柳煙做什麼?!小湄一想到可能的情境,就更恨柳煙了。

「我就是覺得你今天的反應不對,所以才特地過來看看,結果你竟然……」連城搖頭,為什麼小湄會做出這麼不成熟的事?

「都是這個女人不好!」小湄率先罵道:「她有什麼好的?!不過是個漂亮點的女人!你居然讓出自己的小屋給這女人睡?!」

聞言,柳煙大吃一驚,原來她所住的小屋本是屬於老大的,難怪她老覺得屋裡的桌椅擺設特別陽剛。

不過……屋子讓給她了,那他要上哪兒睡覺啊?

「我高興把屋子讓人又如何?誰讓你來找她麻煩的?」連城的聲音益發冷咧。

他環視屋內,還有兩名村民也加入這無聊的紛爭中,回頭他倒要問清楚,小湄是用什麼理由說服他們來搗亂的?

「我以為一開始我就已經說得很清楚——好好照顧她,別找她麻煩。你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了嗎?」

「不、不是的……」小湄懼於連城的威嚴,但她怎麼就是不甘心啊。

「把東西收拾好就回去,別再讓我逮到一次。」說著,他將柳煙帶離,留下小湄等三人收拾殘局。

「這樣好嗎?」柳煙不斷回頭,小湄怨恨的眼光如影隨形。

「難道你打算在那堆混亂中睡覺?」連床都快被掀掉了,要怎麼睡?

「我的意思是小湄!你打算拿那女孩怎麼辦?」雖然她的行徑不可取,但終究有些可憐,今天被人當場逮到,自尊心肯定受損。

「做錯事的人就該得到懲罰,等明天我會再想該怎麼辦。」他將她帶到一處沙灘,坐下。

今夜月色柔和,更顯得繁星點點,而闃黑的海上也映出相同數量的星點,簡直讓人分不清哪兒才是天際與海洋的分界點。

「我不是說要怎麼處罰她!」柳煙急急說道:「你知道那女孩喜歡你吧?」

「我只把她當成妹妹。」連城的態度磊落。

見狀,柳煙知道這件事沒啥好談了,小湄恐怕也是因為一再碰壁,所以才會對她格外眼紅吧?

同是女人,柳煙很同情小湄,但不打算多加干涉。她都自身難保了,怎麼可能還有餘力插手旁人的感情?

夜風習習吹送,聽著濤聲,柳煙覺得份外寧靜,幾乎要忘了自身的處境。

「你為什麼會如此怕水?」忽地,連城開口問道。

柳煙本以為自己不可能回答的,因為多年來也有不少人問過她,但這些年來她從沒回答過任何一個人,可現在她卻聽到自己的聲音說道:「因為我最重要的人死在我眼前……他,是為了保護我才墜海的。」她的聲音很輕、很淡,如果不注意的話,可能會以為她已經對此釋懷了。

連城沒吭聲,只是靜靜與她並肩而坐。夜,深了。

數日後

島上有一處小海崖,海崖並不高,底下也沒有亂石急流,所以島上的孩子們很愛在那兒玩耍,並且進行跳水活動,比比誰跳水時的姿勢最華麗複雜。

日復一日,孩子們的行為越來越危險,慢慢地,父母們開始嚴格禁止孩子們在崖邊遊玩。

只是,警告歸警告,孩子們還是時常偷溜到這兒玩。

這一日,柳煙被孩子們拉到崖邊遊戲,由於她不是島上的住民,自然不曉得有這項禁則,所以她雖然覺得這些遊戲危險非常,但另一方面也安慰自己——應是自己太過多心。如果這遊戲真的如此危險,早就被禁止了吧。

由於柳煙出身的小漁村附近全是急流巖岸,跳水這種遊戲無異是自尋死路,自然不會有人玩,柳煙也完全不曉得遊戲的安全範圍為何。

但心中的不安定感,讓柳煙非常的不舒服,孩子們毫不在乎地跳水嬉鬧,勾起她最深層的恐懼……澤哥哥在她眼前墜崖的景象與孩子們跳水的模樣重疊,令柳煙開始感到呼吸急促,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彷彿被釣上岸、吸不到半點空氣的魚兒。

孩子們很快就發現她的異狀,紛紛圍上來關心。雖然他們嘰喳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但臉上擔憂的表情、著急的語氣,仍是傳達給柳煙了。

「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柳煙苦笑,雖然很不舒服,卻還是為了眼前的孩子們,勉強扯開一抹笑容。

口頭上雖是這麼說,但柳煙還是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額上不斷冒出的冷汗,本以為前兩回恐水症發作後,她的症狀已經好上許多,她甚至以為,或許在上一次溺水之後,她已經完全克服自己的恐懼了。

畢竟這些日子以來,即使天天看著大海、與大海接觸,她的反應已經不像以前那般誇張。結果這全是她的一廂情願?

雖然柳煙並無意將澤哥哥由她的記憶中連根拔除,但是她實在很希望恐水症能夠消失,畢竟這實在很妨礙生活。

以往住在『醉臥美人膝』倒好,雖然傍水而居,可好歹還有段距離,但現在可不是如此,天天要與海洋接觸、天天嗅著海水的氣味,讓她本已模糊不清的童年回憶再次甦醒。

她記得他們的生活方式,男人們天天晚出早歸,即使辛苦了一夜卻不一定能得到相對的報酬,雖然生活窮困,但孩子們還是能自得其樂,撿拾貝殼、篩撿彩色石頭,相互比較誰的貝殼石頭最漂亮。

她在這裡看到了與童年類似的生活,正因為不知道還要留在這裡多久,所以她更希望自己能夠不再為恐水症所困。

柳煙打算走回小屋休息,雖然孩子們很擔心她,但又忍不住貪玩,便讓她自己走下海崖,沿著沙灘慢慢走回小屋。

沒想到她剛離開不久,就碰到了老大。這幾天的天氣很熱,還真虧他能戴得住面具。

柳煙覺得好笑,在知道他戴上面具是刻意避著她時,她的確無法否認,自己真的越來越想瞧瞧他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你的臉色很蒼白,是水土不服嗎?」

柳煙挑眉,他是在關心她?還真是意外呐,平常避她避得這麼凶,有時柳煙都會懷疑自己是否是妖魔鬼怪,否則怎麼老大一瞧她就跑?

前幾天他雖然救了她一回,也留在她身邊好陣子,但後來他幾乎沒怎麼開口,害柳煙懷疑自己是否變醜了,所以老大才這麼討厭她?

「只是有點累了,現在正要回小屋休息。」柳煙解釋過後舉步就要離開,忽地她福至心靈,問道:「這邊的小孩常常玩那種遊戲嗎?難道父母都不擔心?」

「什麼遊戲?」連城一時沒意會過來。

「就是在崖邊跳水的遊戲啊。」柳煙轉過身,指向來時路。

順著她的指尖望去,連城清楚看見崖邊有一群小孩正擠成一團。

他們仔細觀看每一個下水者的姿勢,每當表演者做出一個特別困難的動作時,孩子們就會歡欣鼓舞地又笑又鬧。

連城看看表演的孩子,那熟練的姿態絕不是只練過一次、兩次。

「不是早就禁止他們在那裡玩了嗎?」面具下的連城大皺其眉,本來那裡的確是孩子們的遊樂場,但早在去年颶風來襲後,崖邊的土質鬆落,偶爾還會有巖塊落下,所以早早就禁止孩子們在那兒玩耍。

「不可以去玩?」柳煙大吃一驚。

「可是他們……」

「你先回小屋休息,我去罵罵他們。」說著連城快步上前,絕對要在發生意外之前,趕快把那些孩子們帶回去。

柳煙心慌意亂,不由得掛念起孩子們的安危,本來就看似危險的遊戲,如今看來更是驚險萬分,她現在怎麼可能有辦法靜下心休息呢?

連城的腳步既大且快,不一會兒就跑到了海崖邊,這麼遠的距離,柳煙壓根兒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無論他說了什麼,孩子們顯然不甚認同,還有幾個叛逆地站在崖邊,像是拒絕自己的遊戲場被迫關閉。

他們留在崖邊越久,柳煙就越擔心,因為不知道那兒暗藏什麼危機,所以他們每多待一會兒,只是徒增她的擔憂。

許是柳煙站在沙灘上太久,惹人注目,不一會兒,阿弘就好奇地過來探問:「你在看什麼?」

「老大說孩子們在海崖上遊戲太危險,所以過去阻止了。」柳煙蹙眉,或許是當初澤哥哥的事件太過鮮明,現在她腦中滿是不好的想像,真希望他們趕快下來,不要再讓她擔心了。

「又是那座海崖?」阿弘跟著皺眉。

「上次的颶風已經讓海崖坍了一角,因為怕危險,早就警告小孩子別再去玩了,看樣子大家不大聽話。」阿弘說著,也想上海崖去勸阻。

就在這一刻,也許是因為土石太過鬆軟,又突然增加了一個大人的重量,平常可以勉強承受孩童重量的海崖,頓時崩塌!

整件事發生得太快,幾乎只有一眨眼的瞬間,海崖的最前端硬生生從中一折為二,擠在最前端的幾個叛逆孩子也跟著斷裂的土石墜入大海——簡直就像是惡夢重演,柳煙難以置信地看著前一刻還與她一同嬉笑的孩子們,在下一秒鐘就墜入深深大海。

「啊……啊……」

柳煙崩潰地大叫著,深藏在記憶深處的惡夢再次上演,而且這一回受害者還不止一人,她難以承受地跌坐在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碰到第二次。

原本還任性留在海崖上的孩子們也驚住了,隨後他們一個個跑下來,直直往村裡衝去準備求救,當他們經過柳煙和阿弘的身邊時,柳煙只能快速細數究竟有幾個人平安無事。

「你留在這裡,我去幫老大。」

柳煙愣愣地看著阿弘衝向海裡,這時她才注意到老大早已弓身跳入水裡,猶如一條蛟龍在海中翻騰。

孩子們去求救,老大和阿弘義無反顧投身救援,那她呢?

她能為他們做些什麼?柳煙自問。

什麼都不能做。柳煙驀然驚覺自己的無能為力。

因為她的恐水症,所以她根本不可能下海幫忙救援。她根本一無是處,只能站在原地,不妨礙到他人就已經很好了。

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感,柳煙忍不住自我厭惡起來。

為什麼她當初無能為力,現在也一樣無能為力?!

難道她要一輩子這樣逃避下去?一輩子當一個碰到水就尖叫的弱者?

無論她外表看來多成熟,她永遠都是那個只能眼睜睜看著澤哥哥墜崖,卻什麼也不能做的小女孩?難道就只能如此嗎?!

忽地,本以為方才斷裂過、暫時應該安定的斷崖居然又崩落了。

一顆巨大的石塊垂直墜落海中,濺起丈高的水花遮掩了柳煙的視線,她瞬間刷白了臉,孩子們的尖叫聲彷彿在說『有人出事了』。

但過一會兒,水花平息後,她看到老大和阿弘都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上,她不由得鬆了口氣,簡直像是看到親人平安無事似的。

不過她並不清楚究竟有幾個孩子落海,所以安心還太早。

在海中的男人們一手抓住一個小孩,準備往岸邊遊的時候,另一塊巨石落下,而且三不五時就有一些碎石塊零星地掉落,讓他們左躲右閃好不辛苦。

柳煙站在岸邊觀看,面對眼前危急的情況,她不瞭解既然斷崖下邊的海域有落石的危險,為什麼他們不稍微游出海,繞一圈回到岸上呢?

但她很快就發現他們並不是不曉得繞遠路會比較安全,而是他們並不能夠再往外游去,柳煙不知道外海究竟有什麼東西,但那東西絕對是比落石更加危險的。

落石不但阻礙了他們的去路,在此同時也讓孩子們紛紛受傷。

柳煙聽到他們的尖叫聲,想到不久前大家還一同快樂的玩耍,又心疼又焦急的情緒紛湧而上。

她皺著眉頭,只有兩個大人根本沒辦法立刻將孩子們全救上岸!

至少,還需要再一個人下海支援!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柳煙悚然一驚。

她在想什麼啊?她居然想要主動跳下海?!

看到腳邊不斷拍擊而來的海水,柳煙感覺到恐慌開始無限蔓延。雖然這段日子都在這個小漁村生活,但並不代表她的恐水症已經痊癒了。

可是……那些孩子需要救援啊!心中的另一個聲音對她怒吼。

現在除了她之外,就沒有人可以下海幫忙了!

柳煙非常清楚,那些孩子在海中待得越久,危險性越高。在村裡的人前來救援之前,就可能會有人死於非命。

她不敢再猶豫,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快步涉水入海。

當海水淹到她的小腿肚,她覺得呼吸困難;海水很快漫過大腿,柳煙急促呼吸著,卻覺得呼出得多、吸入得少。

柳煙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拖下去,最後她乾脆一咬牙,整個人潛進水中,強迫自己立刻習慣在海水中的感覺。

恐怖及痛楚的情緒瞬間席捲而來,她想要尖叫、想要掙扎,想要從這可怕的無盡深淵中離開,但柳煙也知道,只要她願意,她可以立刻站起身、立刻退到安全的岸上,但柳煙不肯,她蹬了一下腿,把自己蹬向更深的海裡。

也不知是勇氣使然,抑或者是其他因素,泡在海水中越久,柳煙就覺得最初的恐懼開始一點一點地消退,她在這片海洋中也益發悠然自得,彷彿回到了小時候,那段天天泡在海裡玩耍的天真日子。

雖然已經多年不曾游水,但那就像本能一樣,一旦學會就不可能遺忘。

她快速游著,游水需要體力,好在她多年來一直勤練舞藝,所以體力好得很,她很快就來到老大和阿弘身邊,兩個男人看到她顯然嚇了一大跳。

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見過她的恐水症發作後,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她敢下海游水。事實上就連柳煙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真的辦到了!她終於不再只能在旁邊看著,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了!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12:45 PM

第六章

游到老大身邊,看到他時,柳煙幾乎失笑。

「你在海裡也戴著面具?這樣不會擋住視線嗎?」柳煙愣了一下,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能戴著面具游水。

「不用擔心,我看得清楚得很。」連城所言不假,即使隔著一層面具,他仍能清楚看見柳煙逞強的表情,她明明很害怕,為什麼還要下水?

看她臉色慘白得活像快斷氣了,牙齒也直打顫,那並不是因為海水冰冷,而是因為她仍在抗拒自身的恐懼。

「你可以游水?!」阿弘大吃一驚,她的恐水症是裝出來的嗎?

「我已經十多年都沒游過水了,能在水裡待多久我也不確定,所以我們別浪費時間了吧。」

柳煙瞪了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計較她能不能游水這件事?

阿弘驚恐地點點頭,十多年沒游過?這實在太危險了,趕快讓她上岸才是。

他將手邊的小孩交給柳煙,然後拉過身後另外一個,這樣一來所有的小孩都在他們的保護中了。

柳煙一抓到小孩立刻往岸邊游,方才還活蹦亂跳的孩子們,此時個個嚇得面無血色,雖然大人一再警告他們這座海崖很危險,但這兒畢竟是從小玩到大的地方,以前不覺得危險,現在自然也不會覺得危險,哪知道意外真的發生了。

他們以後不敢再亂來了!

突然墜入海中的感覺異常可怖,原本熟悉的海洋也在瞬間變得詭譎難測,要不是老大立刻跳下海救起他們,他們恐怕早已葬身海底。

柳煙費力踢著水,雖然身體還記得如何游水,伹畢竟十多年沒游了,自然有些生疏,尤其身旁還帶著兩個渾身僵硬的孩子,讓柳煙更覺費力。

踢水的腿很酸,抓著孩子的手臂也開始疼痛起來,柳煙知道自己的體力還不足以應付這個海洋,但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將他們平安送上岸。

視線開始有些模糊,但海浪依然不斷拍打在他們身上,柳煙覺得累極了,就在即將喪失體力的前一刻,她終於看到沙灘近在眼前,許多焦急的村民看見他們靠近時,也紛紛涉水下海。

當孩子被前來救援的村民帶走時,柳煙籲了口氣,一股安心感盈滿全身,她辦到了……那些孩子平安獲救了……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她安心地合上眼,失去體力的身子迅速沉入海中——在柳煙即將溺斃的前一刻,一隻健壯的長臂將她撈了起來。

「老大,她沒事吧?」阿弘將手上的孩子交給村民帶走,然後也游了過來。

他探頭察看柳煙的模樣,這女人為什麼總是如此狼狽?

頭一次見面,她失控地大叫、毫無形象可言;然後她一聽到要改搭大船離開,就失態得害自己落海;如今更是不自量力跳下海救人,卻差點連她自己都淹死了。

像這樣虛弱又沒用的女人怎麼配得上他們老大呢?

阿弘看著柳煙一身水淋淋的狼狽模樣,說實話,現在的她看起來真的很醜,既虛弱又毫無力量,完完全全就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女人。

奇妙的是,即使她是這麼弱、這麼沒用,一旦遇到危急時,她竟然願意跳下海與他們一同救人?!她大可留在安全的岸上,即使有人因此死亡,也不會有人責怪她,但她卻選擇了陪他們跳進危險之中。光憑這一點,她就合格了。

雖然她很沒用,但她擁有一顆像老大一樣始終關懷他們的心。如果是這樣的女人做他們的大嫂,實在沒啥好抱怨的。

「老大,你什麼時候才要跟她攤牌?」

連城沒有吭聲,他們已經游回岸邊,他將柳煙打橫抱起,大步走回屬於他的小屋,對阿弘的問題置之不理。

但阿弘怎麼可能就此被漠視?他立刻追上前,又問:「我看她已經完全適應這裡的生活,對這裡的人也有了點感情,只要你開口,我相信她一定會留下來的。」

只要老大告訴她,他就是她青梅竹馬的澤哥哥,相信柳煙一定會很高興。

「你錯了,她會留下來是因為她走不了。」連城頭也不回地說道,面具的綁帶不知何時鬆脫了,他的臉由於背向陽光,所以阿弘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只覺得那口氣冷淡得嚇人。

不過阿弘並沒有被這語氣嚇到,因為他已經認識連城很多年了,非常清楚當連城口是心非時必有的反應。他笑了笑,問道:「不管你說出真相之後她喜不喜歡,她都只能留在這裡。既然如此,你又有什麼好遲疑的?告訴她嘛,我覺得她一定會高興的。」

管她是自願留下來還是走不了,反正能把人留下來就好啦!幹嘛一副家裡死了幾百個人的鬼樣子咧?

「阿弘,去準備大船,明日出發。」連城突然拋下命令,阿弘目瞪口呆。

「老大,你這回又要去哪了?難道又要回高麗國?!」不敢相信,他還以為柳煙留在這裡,也代表著老大留在這兒的時間會增加。

不是嗎?以往老大一年了不起回來個幾趟,就算是回來也鮮少久留,但這回他留下來的時間已經遠遠超出過往的慣例。

雖然他不像妹妹是希望老大能娶她,然後長留島上或是將她帶往高麗國,但阿弘也與其他村民一樣,希望這個照顧村子的大恩人能多留一點時間。

本以為有了柳煙,一切就會不一樣,結果他還是要走,而且還想把柳煙留在這裡?!開什麼玩笑!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把她從唐土擄來?

「不是,我們要把她帶回唐土。」連城冷冷地丟下命令,阿弘比剛才更加無法接受。

「帶她回去做什麼?回去之後又要做什麼?你為什麼不肯告訴她,你就是她的『澤哥哥』?!雖然你已經改了名字、也變了容貌,但只要好好談的話,她一定會相信的!還是說……你覺得她不符合你的標準?」阿弘問得遲疑,他實在不覺得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除了身體虛弱了點、語言不通之外,柳煙其實非常有膽識,即使遇上危險也不會縮頭縮尾,倘若旁人有難,她也是義不容辭,就以上這些來看,阿弘相信她擁有一顆堅強美好的心,與連城所企求的天真純良應該相去不遠吧?

還是說他的漢語還不夠好,無法完全理解連城的意思?

「她沒什麼不好的。」他苦笑了下,就是太好了才讓他覺得棘手。

好到讓他覺得如果就這樣公佈自己的身分、強迫她非得接受不可,這實在大委屈她了。他決定想個辦法,解決眼下的窘境,首要之事,就是立刻送她回京城,回到她之前所在的地方。然後,他們才能重新開始。

「老大,如果沒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不把她留下來?!」阿弘還想繼續追問,但是連城已經不願意回答了。

他在腦中默默構思接下來應做之事,這回去接她,將她弄得狼狽不堪,但是下一回……他不會再犯相同的錯了!

柳煙在意識昏沉間載浮載沉,她似乎聽到了些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聽到,她什麼也無法確定,只能把一切歸咎於夢境。

她在紛亂雜眾的夢境中努力掙扎,希望能夠找到通往清醒的路徑,最後,是喉間的渴意將她喚醒。

喉嚨乾啞得可怕,活像是吞了一大把沙子似的……柳煙苦笑,不久前她像個傻瓜似的跳入海中,全然不顧自己有恐水症,這麼做可能會害死自己,照這麼看來,她恐怕喝了不少水,同時也吞進了不少沙子吧?

不過這症狀還真是熟悉,猶記得不久之前也曾經歷過——那是她被下藥迷昏的時候!

柳煙赫然驚醒過來,她彈跳坐起身,頭痛欲裂,但她根本顧不得這些,她環顧四周,窄小的密室、搖晃的感覺,還有絕對無法錯認的海潮聲……她又回到船上了!

顧不得頭痛欲裂且全身乏力的虛弱感,她勉強爬到船艙外,探頭向外一瞧,河岸兩旁的熱鬧景象正是她所熟悉的京城風光。

她被送回來了?!柳煙瞪大眼,不敢相信。

她究竟昏睡了幾天?居然這一整趟航程都沒醒過來?

「姑娘,你醒啦?」擺渡的老翁呵呵笑著,他可真擔心這姑娘會一覺不醒呐。

「我……」她開口,卻發現嗓子啞得可怕。

「別急、別急,先喝口水,送你上船的大爺說過,你一定會口渴,所以先讓我準備了茶水給你。」老翁笑著從腰間解下水罐,遞給柳煙。

「是誰送我上船的?」喝了水,總算讓柳煙能稍稍正常思考。

「是個戴面具的男人,他給了我一筆錢,要我把你直接送回『醉臥美人膝』。我說姑娘啊,你真的要去那種地方嗎?」老翁有點不安,那兒再怎麼高檔,終究是青樓妓院,一個姑娘家去那裡似乎不大好啊。

「……沒關係,我要過去。」柳煙支著額,說道。

她不懂,如果老大要放她走的話,為什麼不直接送她回去?而且他為什麼要放她走?

這麼一想,柳煙覺得自己彷彿又走進了死胡同。

就像是一開始不懂自己為何被抓,現在柳煙也不僅自己為何獲釋?那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麼……時間就在這些紛亂的思緒中緩緩流逝,直到老翁停船,對她喊道:「姑娘,『醉臥美人膝』到了。你真的要進去嗎?」

柳煙對老翁一笑,感謝他的關心。

「我沒事的,謝謝您了。」

當柳煙下船時,她吃驚地發現自己這趟坐船竟然完全沒感覺,不會恐懼、不再尖叫、鎮定地彷彿是在平地上……該不會她的恐水症好了吧?!

這意外的發現讓柳煙失笑。這……可以算是這趟奇妙旅程的收穫嗎?

大概是一個女人家站在青樓門外太過招搖——因為現在可是大白天,姑娘們不睡到過午是不可能起床的。所以『醉臥美人膝』的門衛立刻上前趕人——

「去去去,這裡可不是普通婦人該來的地方!」

柳煙只是輕輕一笑,自個兒一身粗布衣裳,難怪沒人認得出來。

「去跟鴇娘說,柳煙回來了。」

不久後,接到消息的鴇娘立刻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

柳煙回來了?!她的大財神柳煙回來了?!

「鴇娘,好久不見了。」見到鴇娘,柳煙笑著招呼道。

她氣定神閒地坐著喝茶,與才被叫起床、老態畢露的鴇娘大不相同。

「柳煙啊……你可總算回來了!」一確定眼前的人兒真是柳煙,鴇娘感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這些日子你究竟是上哪去了?」

「我被人擄走了。」柳煙輕描淡寫地說:「我離開多久了?」

柳煙打量四周,『醉臥美人膝』與自己被擄走前的變化不大,由於鴇娘每隔一陣子就會裝潢點新東西,看來她被擄走的時間不算太長。

在海上的生活恍如南柯一夢,至今她還沒有真實感。她甚至懷疑自己其實還在做夢,夢醒之後,她依然是在小島上,說不定一醒來就又會看到老大那張面具呢。

一想起那個男人,柳煙的臉色一暗。她還是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放走她?

那個男人真是任性妄為啊,任意將她抓走,然後任意把她放回。在他心中,究竟是把她當成什麼了?!

沒注意到自己此刻的心境活像是被情人拋棄,柳煙只覺得生氣。

「一個多月啦!你都不知道,全京城為了你差點翻了兩翻呐!」鴇娘還是不敢相信她的搖錢樹回來了,硬是要摸摸她才敢相信。

結果這一碰,鴇娘大驚失色。「我的老天爺啊!你究竟在外頭受了多少苦?連手都粗了!」

鴇娘險些流下淚來,她好不容易才養出來這麼雙白嫩的纖纖玉手,怎麼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就粗糙至此?

「只是稍微做了點苦工,再養養就好了。」柳煙倒是滿不在乎。

其實,這些年她所賺的錢早就足夠為自己贖身,之所以還繼續留在『醉臥美人膝』的原因,也僅僅是她無處可去罷了。

家鄉也沒什麼好回去的,留在京城好歹還能遇上些新鮮事,所以鴇娘看到她回來才會如此激動,因為一個能幫她賺大錢的花魁回來啦。

「先讓我休息一段時間,然後再對外宣佈花魁柳煙回京了。」柳煙交代,她還倦得很,暫且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你說了算,只要你回來,高興做什麼都行。」鴇娘連連點頭,她的財神爺自個兒回來了,這下子『醉臥美人膝』又是全京城最高檔的青樓啦!

這一回她一定要把柳煙養回先前的漂亮模樣……不行!要比之前更豔、更美才行,她要讓全京城的紅袖招看看,什麼才是第一花魁!

鴇娘摩拳擦掌,決定一吐先前柳煙不在時,被其他青樓老旁嘲笑的恥辱。

柳煙只是冷眼旁觀,彷彿這整件事與她無關。

她啜飲茶水,將憂傷的情緒全數隱藏起來。就像以前一樣。

官道上,一輛巨大的馬車飛快賓士著。

飛馳的馬車僅以黑漆裝飾,看來平實無華,除了那巨大的車廂外,似乎沒有其他特殊之處。

但若仔細瞧看,就會發現負責拉車的四匹駿馬相當高大威猛,雖然經過長途跋涉,但馬兒完全不顯疲態,精神抖擻得很,想當然爾,駿馬所配的絕不會是隨隨便便的車輛。

黑漆馬車看來雖然樸實簡單,但整輛車的作工可不簡單,一木一板間的接合幾乎看不出縫隙,更別提整輛馬車皆是以檜木製成,輕巧結實,雖然沒有什麼華麗的裝飾,卻仍可想見此車的造價所費不貲。

坐在前座的車夫揮舞長鞭,雖然沒有直接打到馬兒身上,但揮擊空氣的聲響仍然輕鬆催動馬兒更加賣力地揚起四蹄。

車輕馬快,不一會兒就由官道轉到京城之內,車夫稍稍降下車速,以免在陌生的城市衝撞到路人。

最後,馬車在一扇紅漆大門前停下,車輪剛剛停穩,紅漆大門就立刻被打開,門內的人兒列隊而出,彷彿等待許久。

「連大爺,歡迎您來到京城,快請進來寒捨。」王大富搓著手,一臉諂媚地對車內人鞠躬哈腰,柔軟的身段幾乎要讓人忘了他有一顆大肚皮。

馬夫迅速來到車門前為主子開門,無聲無息的快速行動讓人明白這絕對是個好奴才,也可想見車內的主子肯定要求極高,這回邀請他來作客的王大富恐怕招來了一個大麻煩。

車門開啟,一條長腿率先跨出,男子微微躬身,讓整個身子探出車門,而後站挺。當男子站直身子的瞬間,四周忽然響起一陣抽氣聲。

但這抽氣聲持續不了太久,在男子銳利的目光掃視之下,這些無禮的下人立刻嚇得閉緊嘴巴,深怕男子的目光再次停留在自己身上。

饒是王大富再怎麼懂得逢迎巴結,在看到男子面容的瞬間也免不了一呆,但能做個成功的商人,王大富怎麼可能被嚇住,他立刻恢復神志,臉上再度掛起諂媚的笑容,只差沒有親熱地撲上前去——

「連大爺,長途跋涉辛苦了,快快請進吧。」

光聽那語氣及內容,王大富的裝模作樣極為完美,可仔細一瞧,就會發現王大富的眼神從頭到尾都瞥向地面,瞧也不敢瞧客人一眼。

連城早已習慣旁人驚恐的目光,也早已習慣沒多少人有勇氣直視自己,所以他沒說什麼,只是逕自往屋內走。

他殘破的臉孔就像他在這些年來遭人歧視、排擠而變得千瘡百孔的心一樣,早已傷痕累累、不復修補,所以他冷凝著一張臉,就像過去的千萬次一樣,以高傲的態度,將眾人對他面容的恐懼遠遠拋諸腦後。

見順利將連城迎進家門,王大富總算稍稍鬆一口氣。

這個貴客可是自己花了大把銀兩才請來京城的,倘若做不成生意,付諸流水的心血可是會讓王大富心疼不已。

「你們這些傢伙給我好生注意,連大爺是我們的大客戶,不管他有什麼要求,你們要給我全部辦到,而且絕對、絕對不准惹怒連大爺!聽見沒有?!」

下人們唯唯諾諾地應和著,但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在連大爺面前不會失禮。只是自家主子也不好惹,即使他們辦不到,現在也只能先說是了。

「等等吩咐管家,今晚我要帶連大爺去上城的『醉臥美人膝』,要他先打點,今晚務必要請到花魁柳煙。」王大富大聲吆喝,勢在必行。

花魁柳煙可是全京城最為知名的青樓女子,有錢還不一定能買到美人一笑,但舉凡見過她的人,莫不覺得這銀兩花得值得,因此要想討好連城,讓他見見柳煙是絕不可少的。

自古以來,舉凡男子若不好酒色,必好財氣,今晚就先來試試看,連城是不是個柳下惠?即使不是也無妨,因為他還有別的妙招可用。王大富想著自己的妙計,不由得哈哈大笑。

高麗國的人蔘營售權他一定要拿到!

誰也別想擋他的路!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01:01 PM

第七章

是夜,『醉臥美人膝』依然夜夜笙歌。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各色粉黛競妍,隨便哪一項都是『醉臥美人膝』的特色。

提到『醉臥美人膝』,沒有人不知道這是全京城最大的一家紅袖招,裏頭的姑娘更是上上之選,琴棋書畫各有所長,絕不是只會賣弄色相的狐媚子。

而在眾家姑娘當中,最受歡迎、也是最為才色兼備的,便是花魁柳煙。

說到柳煙,就不得不提她崛起的傳奇。就像許多因為家貧而被賣人青樓的女子一樣,柳煙是來自一個荒僻的小漁村。

雖然小小年紀就擁有驚人美貌,但青樓妓院哪還會缺美人呢?因此想也知道,光憑美貌是絕不可能坐擁花魁的地位多年。

就在十六歲那年,柳煙初次在『醉臥美人膝』亮相,她的美貌當下驚豔全場,任誰也不知道,這個精通琴棋書畫舞藝的小花娘,居然就是那個小小村姑。在那之後,柳煙更憑藉自身手腕,一步步爬到花魁的地位。

柳煙最高明的一點,就是她絕不賣身。

她有許多追求者,但沒有任何一人可以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同時,她絕不與特定追求者太過親密,和每個人保持若即若離的微妙態度,所有追求者都認為自己受到柳煙的重視,卻又沒有哪個人有把握能讓花魁愛上自己。

這副高嶺之花的難摘模樣,沒讓人覺得矯揉造作,反而令追求者們如狂蜂浪蝶一湧而上。

柳煙既然是京城第一花魁,接觸的客人自然也不乏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之流。據傳聞,也曾有人利用自身權勢,硬是擄走柳煙,希望能逼她就範。可到最後,柳煙不但平安獲釋,甚至比先前的名氣更盛。

曾有人想找出當初擄走柳煙之人,想問問那一個多月裏,柳煙與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無論怎麼探訪查問,就是找不到那人,最後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不過,雖然找不到擄走柳煙之人,但所有人都相信,柳煙肯定是憑著自身高超的手腕才能獲釋,否則哪個男人會白白放過嘴邊的肥肉呢?

這話雖然無法完全解釋整件事的經過,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柳煙的追求者顯然都被她掌握在手中。

王大富就是看中了柳煙手腕高超這一點,希望能夠利用她把連城迷得死死的,然後就可以順利取得人參的販售權。

他的計畫想得簡單,也單純到令人發噱。

如果柳煙是可以用錢收買的人,怎麼可能輪得到王大富花錢買她?在那之前肯定還有一票達官貴人搶著奉上金山銀山,只求與美人春風一宿。

王大富最大的錯誤,就在於他居然以為柳煙會為金錢所迷,只不過在這個時候,王大富還不曉得……

連城的出現在『醉臥美人膝』引起一陣騷動。

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身分特殊,而是連城雖然貴為北方參業大亨,卻鮮少在外走動,因此京城內根本沒多少人認得出他來。而這回會引起騷動的原因,不為別的,正是因為他那張臉。

他身長八尺、體格也較一般人壯碩些,多數人遠遠就可以看到他,但吸引眾人目光的並不是他的身高,而是那張滿布傷疤的臉孔。任何人只要見過那張臉就絕對不會忘記。

有如刀鑿似的傷疤滿布連城的左臉,讓那半張臉幾乎是面目全非,只留下凹凸不平的傷痕清楚說明著,想在那樣重大的創傷後生存下來有多麼不容易。左臉是如此的可怖,反觀右臉卻完美得令人心驚。

橫眉斜飛入鬢,粗獷深邃的大眼深刻得教人望而生畏,純黑的眼珠子有如一潭深水,任誰都探不了底,也無法撥動半分,高挺的鼻樑不似中土所有,他外在的一切看來都像是來自番邦異地。這張臉本應俊帥挺拔,卻由於左臉的殘缺,反倒讓人不忍卒睹。

不過,如果有任何人因他的臉而心生同情憐憫,下一瞬間就會發現自己被一雙冰漠如雪的黑眸盯視,然後開始後悔自己竟然敢以同情的角度去看他——這個男人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或憐憫。

他或許身有殘缺,但他並不以此為憾,甚至也完全不打算將傷殘的左臉遮掩起來,而是大剌剌地攤露在眾人眼前,任眾人對他指指點點。因為他一點也不在乎。

「連大爺,這兒可是京城內最高檔的紅袖招,每個姑娘都美若天仙,看你中意哪個,我立刻讓人送過來。」

王大富堆著滿臉笑容,在連城身旁跟前跟後,熱心地想與連城拉攏關係,今晚就先從美色下手,沒有男人是不喜美色。

如果一個柳煙不夠,他大可多砸些錢,把連城喜歡的姑娘全包下來。雖然『醉臥美人膝』的收費昂貴到令王大富心裏直淌血,但假若能獨占高麗參這門生意,這點付出絕對是值得的。

正當王大富的如意算盤撥得叮噹價響時,前方帶路的小僕卻毫不客氣地戳了他一記——

「這位爺兒,如果你打算召其他姑娘的話,那我就不能再為你繼續帶路了。」小僕說得好生抱歉,但腳步也真的停了下來。

「咦,為什麼不行?!」王大富嚇了一跳,他已經付了一大筆銀子包下柳煙的時間,為什麼現在卻說不行?

「我們花魁的規矩,客人要見她的話,就不能再邀請其他姑娘了。」

小僕的話一下子就戳破王大富本想在連城面前擺擺派頭,假裝自個兒對這兒熟門熟路的打算,頓時讓王大富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好不尷尬。

沒辦法,誰教這兒是京城最高檔的紅袖招,天價的消費讓王大富光是想到就心痛,對於向來小氣的他來說,怎麼可能自己一個人來玩呢?

「那麼……這位爺兒,沒其他的問題的話,小的就繼續帶路了?」

王大富臉色鐵青地點了點頭,這個柳煙好大牌啊,從沒聽過哪家青樓的花魁會拒絕讓其他姑娘同席的,再說,老鴇會允許這種白白將銀子往外推的行為嗎?

該不會柳煙其實長得沒有傳聞中美麗,所以才不敢讓其他姑娘同席,以免一下子就被人比下去吧?王大富滿腹牢騷,還沒見到人就先碰了個釘子,這種經驗可真是前所未有。

隨著他們的腳步越發接近柳煙的院落,也慢慢遠離紅袖招內的紛紛亂亂,就聽見清脆悅耳的擊琴聲緩緩滑來,伴隨著一旁的流水淙淙,營造出一種人間仙境的清涼舒適。

王大富探頭瞧了瞧,傳來樂音的是一座小涼亭,亭裡亭外吊滿著燈籠,與四周刻意做得昏暗的環境相較,更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

『醉臥美人膝』本來就是依著川河而築,柳煙的院落不但配合周遭環境,更在不知不覺間,讓人覺得這個小院的價值遠遠凌駕『醉臥美人膝』之上。

「小的只能帶路到此,請兩位爺兒進去吧。」小僕躬身,再往裏頭就不是他這種等級的小僕人能夠進去的了。

王大富挑眉,這柳煙還真是擺足了派頭,就不知本人是不是夠格呢?

連城率先移步,越過小徑,直往光明之處走去。不過幾步,端坐在涼亭內的美人立現。

只見她纖手輕揚,將揚琴敲得叮咚作響,輕快的樂音讓人心曠神怡,在燭火照映下,更顯得她的側臉皎美細緻,唇邊一抹淡淡的笑痕讓人瞧著就愉快,直想探問美人是為何而笑?

王大富瞧得整個人都愣住了,也顧不得禮貌,硬是擠到連城面前,想要更進一步看清柳煙的容貌。

他本來以為所謂花魁,不過是長得漂亮點的鴇兒。就算是『醉臥美人膝』的第一花魁,了不起也就是長得再漂亮一些吧?哪知實際見到柳煙,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看她舉手投足間優雅迷人,說她出身風塵,誰會相信?

她的笑容自信又可人,雖然在見面前就訂足了規矩,似乎自大妄為,但現在當面一看,只會讓人覺得這些規矩訂得好,如果讓其他姑娘與柳煙同桌而坐,那些姑娘恐怕全都相形失色了。

再說,她看起來就像個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讓那些庸脂俗粉踏進她的地盤,著實是輕侮了柳煙。

知道客人已經到達,柳煙停下演奏,風情萬種地起身向兩位生客問安。

「柳煙向兩位大爺問好。」她款款福了福,然後才抬頭看向來客。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臉呆樣的王大富,柳煙實在很想叫婢女遞條巾子給他,以免隨時會有口水流下,汙了心愛的院落。

她的視線越過那個流口水的呆瓜,見到一名偉岸男子,第一眼看過去,柳煙驚住了。

雖然多年的青樓生涯,讓柳煙早已習慣看淡一切,但這一回,她卻掩不住內心澎湃洶湧的情緒反應。

幸而柳煙早早練就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這才沒有在客人面前失禮。

「兩位大爺是第一次與柳煙見面吧?可否請教兩位貴姓?」柳煙巧笑倩兮,引領兩人入座,卻又忍不住偷偷多瞧了那偉岸男子一眼。

「我叫王大富,這位是連城連大爺。」王大富連忙介紹,務必要讓柳煙知道哪位才是她該下功夫的物件。

先前他已經讓管家先來疏通過了,現在就等著看柳煙值不值他砸下大筆銀子。

「連大爺與王大爺是嗎?」柳煙還是笑咪咪的,但視線始終盯著連城瞧。

柳煙並不是被連城的殘疾嚇著,因為她看著連城的模樣與其他人無異,但她無法不盯著他瞧的原因,則是這個男人……給了她一種『大海』的感覺。

並不是說他一身海腥味,而是那張臉,那張滿布傷疤、幾乎教人不忍卒睹的臉龐,給了柳煙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他的傷佈滿左臉,一道一道就像海崖邊上,因多年久經海浪拍打而形成嚴峻險惡的模樣,每一道傷痕都不同,就像沒有任何一座海崖會長得一樣。

他讓她想起了幾個月前的海上奇遇,也許是如此,她才覺得他份外親切吧。

他的臉讓她想到海崖,而他的眼則讓她想到海洋。

有時,天黑風大,海浪拍上岸的模樣仿佛要將整片海都拍上來似的。黑潮洶湧難測,遍目所及淨是一片黑暗,深不見底,也無從測量。

他的眼就是這樣。沒什麼感情,也反映不出任何東西,一如難測的黑暗洋流。

無情的人本該教人害怕,像她們這種倚門賣笑的女子,所倚靠的正是客人的恩情,而無情的人也不會有回門的意願,只能做一次生意,對青樓一點幫助也無。

所以一般的鴇兒不會對這種客人多費心,因為不管再怎麼費心,客人都不會再回頭,只是無端浪費自己的心力罷了。

柳煙自然也很清楚這一套,虛應了事也屬家常便飯,但這回不同。罕見地,她想要多跟這個客人聊聊,而非僅僅是把酒水往客人的肚子裏灌。

因為除了他讓她想到大海之外,他還給了她一種熟悉感。

不過……柳煙立刻在心底搖頭。不可能是那個人的!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怎麼可能大剌剌面對她呢?

在相處的那一個多月裏,他總是戴著面具,不分日夜,柳煙永遠只能面對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她無法相信過了幾個月之後,他會這麼大大方方的露臉。

猶記得小湄當初對她的嘲弄,小湄堅信著,當她看到老大的真面目,一定會被嚇壞的。柳煙也曾懷疑過,說不定是因為老大相貌奇醜無比,抑或是臉上帶傷,所以才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

但眼前這位連城連大爺就完全不一樣了。

的確,他臉上的傷痕教人不忍卒睹,但他壓根兒不怕人看,與老大簡直是天壤之別。雖然兩人都生得高大,伹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證據,可以進一步證明這般極端的兩人有何關係。

再說,連城是高麗國的富商,怎麼想也不可能跟總在海上漂蕩的老大有關吧?!

柳煙要自己別太多心。自從回到『醉臥美人膝』後,她總是這樣,一看到稍微高大點的男人就忍不住多瞧兩眼,活像是恨不得老大再出現把她擄走似的。

王大富坐在一旁,緊張兮兮地看著兩人的互動,只見美人始終巧笑倩兮,絕美的容顏、溫婉的笑語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

但看看受到美人殷勤招待的連城,卻始終緊抿雙唇、不發一語,顯然完全不為所動。見狀,王大富急得冷汗直流,頻頻朝柳煙使眼色、打暗號,希望她立刻施展渾身解數,將連城迷得昏頭轉向。

發現王大富一張肥油臉淨往這兒靠,柳煙差點忍不住笑出聲。

雖然她也瞭解男人帶著商場上的夥伴進紅袖招有何目的,但她實在不願意這麼簡單就順了他的心——畢竟全京城敢把她柳煙當成可以隨便以金錢雇傭的,大概也只有眼前這個胖子了。

多少王公貴族、達官顯貴砸下千金只求她一笑,見了她乖得跟什麼似的,別說是指揮她做事了,就算想逼她笑一笑,也沒那個膽。

不過他帶來的這個客人也真是奇怪,按理說貴客遠道而來,對於京城裏的各項新鮮玩意兒都該興致勃勃,就算不是來玩的,也不至於這麼冷漠吧?

連城異常冷淡的反應,反倒是激起了柳煙的好勝心。

畢竟她可是名響京城的第一花魁,怎麼可以讓特地來見她的男人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連大爺,聽說您是打北邊來的,這回怎會來咱們這兒呢?」

柳煙笑咪咪地敬了一杯酒,雖然她相信這男人不會這麼簡單被迷湯灌倒,但試一試也無妨嘛。

「經商。」連城惜字如金,只有在接過酒杯的同時,稍微抬眸瞧了柳煙一眼,他的眼神平靜無波,仿佛柳煙這樣的美人他早已見多了。

沒有任何人發現,當他再度垂眸飲酒時,眼底閃過一絲細不可聞的情感波動。

這女人真的很奇特,彷彿走到哪都能隨遇而安。

她把自己養得很好……完全就是一副從小嬌生慣養出來的水嫩美人樣。現在柳煙身上,已經看不到任何曾辛苦渡洋的痕跡了。

絕對沒有人相信,幾個月前,她還坐在小孩子堆裏,與他們一同清理漁獲,完全不在乎一雙纖纖玉手會因此受傷、變粗。

「這麼千裡迢迢跑來經商,是做什麼樣的特別生意啊?」柳煙完全沒有受到打擊,再接再勵。「除了經商沒有其他目的了嗎?」

「去去去,我們做什麼生意,哪能隨便說出來?」一聽到柳煙問及敏感話題,王大富立刻忙不迭地揮手趕人。

他花錢買下柳煙的時間,可不是為了讓旁人知曉他們的交易內容。

高麗國的參業大王來到京城一事還沒多少人知道,如果被別的商行得知,豈不是白白多了競爭對手?

「奴家失禮了,還望兩位大爺見諒。我是想京城還有許多好玩的地方,若只顧著經商,而沒空瞧一瞧京城風光,未免太過可惜。」

柳煙嫣然一笑,完美掩飾自己難得被人呼來喝去的怒火,回頭她可要好好查查這個王大富究竟是哪號人物,居然這麼不識相?!

但話說回來,城裏的富商巨賈她就算沒認識七、八成,至少也都聽聞其名,唯獨這個王大富,她似乎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柳煙乖順垂眸,心底倒是已經打起壞主意。說來,自從女飛賊退隱江湖,以及公主和番之後,京城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好玩的事了……乾脆她來製造點話題,好好熱鬧一番。

在那幾個好玩的丫頭陸續嫁人之後,她已經悶了好段時間,眼下既然有個自願上門的傻瓜,若不把握這個大好機會,她豈不是會無聊死?

數日後

雖然沒興趣多理會王大富,但這日,柳煙還是接受了他的邀約,原因無他,因為這是個與連城見面的好機會。

柳煙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她居然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在意。

這絕不是因為他的身分特殊,畢竟富商巨賈她還看得不夠多嗎?就算是一方霸主其實也沒那麼希罕,但奇妙的是,柳煙就是對連城這個人格外在意。

微妙的熟悉感讓她忍不住想一再親近,這麼做或許有些打壞行情,尤其是對那些知曉她待客方式的人來說,更是奇怪。

但是奇怪又何妨。人生苦短,柳煙只想把握當下,否則哪日天地變色、熟悉的一切瞬間遠離,那可就後悔莫及囉。

這樣的事她已經遇過三回了。

第一次,是她被賣到『醉臥美人膝』,第二次則是被老大擄走;最後,當她幾乎已經習慣了島上的生活,她又被送回『醉臥美人膝』……這三次的教訓讓柳煙知道——你永遠都不曉得自己的生活何時會起變化,所以與其裹足不前,不如即想即行還比較痛快。

這日的遊玩是在湖上泛舟,由於『醉臥美人膝』是傍水而居,有時為了招攬客人也會特別出動花舫,讓姑娘們站在船邊各色競妍,藉以吸引客人上門。

以往因為恐水症的緣故,柳煙從未上過花舫,還以為今日的活動也不過如此,所以當她看到一條小船停在她的涼亭前面時,著實嚇了一跳。

小船是由一名老漁夫操槳,待柳煙領著丫鬟上船後立刻啟航。船上只有他們三人,柳煙正覺得奇怪時,一座美輪美奐的船塢出現在眼前。

碼頭旁一名偉岸男子背光而立,柳煙甚至不需要去細看,就可以確定那是連城。

他居然特地出來迎接?柳煙挑了挑眉,不知為何心中居然一陣暗喜。

連城定定瞧著小船由遠至近,柳煙就站在船首,氣定神閒、唇角帶笑,彷彿非常享受撲面而來的清風。

如果是幾個月前,他絕對無法想像她能夠這般輕鬆自在地搭船,看來她的恐水症已經治好了。

連城有些感慨,遠在他無法觸及的地方,她不斷改變著,彷彿他只要一陣子沒見著,她就又會有些變化。

只是,現在連城已經瞭解了。不論她外在的行為舉止變了多少,在她的內心深處,他所珍愛的小女孩一直都在那裏。那個堅強、有勇氣、總是為他人設想的小女孩一直都在。

這一回,他將要風風光光地迎回她!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01:02 PM

第八章

這事說來也奇怪,打從第一眼見到連城起,柳煙心頭總會不時浮現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彷彿他倆相識許久,如今不過是久別重逢……既然明知道來自高麗國的連城與自己絕不可能相識,柳煙自然也無心探問這股熟悉感是從何而來?為何始終盤踞心頭?

她很享受與連城的相處時間,這樣就足夠了。

「小姐,難道你都不怕連大爺那張臉?」柳煙的貼身丫鬟喜兒問道。她光是遠遠瞧見連城那副『尊容』就嚇得半死了,怎麼可能像小姐一樣,不但微笑以對,還開心的與他出遊?

瞧瞧,她們現在不就坐在馬車裡,準備到郊外與連城一同踏青了?

昨夜光想到要見到連城,喜兒就嚇得睡不安穩,與小姐的容光煥發截然不同。

「不過是臉上帶點傷,為什麼要怕?」柳煙毫不在意,完全對連城延及半張臉的累累傷痕不以為意。

「哪裡是『帶點傷』啊?!小姐,連大爺看起來活像是在刀山火海裡滾過一圈似的,普通人要是受了那種傷,早就活不了了吧!」喜兒哇哇大叫,小姐睜眼說瞎話也該有個限度吧?

「照你這麼說來,連大爺的確是意志過人,才能在普通人都活不了的情況下撐了過來。」柳煙依然微笑,口氣裡還添了兩分敬佩。是該敬佩他的。

柳煙一眼就看出那深刻猙獰的傷疤並非新傷,而是十多年以上的老疤,難得連城背負這絕對引人側目的傷疤多年,普通人恐怕早就躲在家裡不肯出門了。

而連城非但不躲不閃,甚至連試圖隱藏傷疤都不肯,反倒大剌剌地坦露傷疤,足可見其自信。

一想到他這些年是如何在旁人異樣的眼光下走來,柳煙就覺得心疼。

「厚,小姐我不想跟你說了啦!反正你就是喜歡連大爺是吧?!」喜兒不滿地嘟著小嘴,實在想不透美若天仙的花魁,為何獨獨對個怪人情有獨鐘?

一開始喜兒也曾以為,柳煙對連城好聲好氣是懼於他的財勢,但仔細想想就知道,柳煙連對京城內的大商大官都不一定如此低聲下氣,又怎麼可能會畏懼一個異國來的商人?就算他在高麗國再怎麼有錢有勢,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吧。

「喜歡嗎……或許是吧。」柳煙微笑,打一開始連城給她的感覺就與眾不同,或許這樣的感覺就叫做『喜歡』吧?

「小姐啊!」喜兒尖叫。她只是隨便說說的啊。

「別亂吼亂叫,差不多該到了吧。」柳煙全然無視丫鬟的臉色忽青忽白,逕自拿出小銅鏡,確認自己的裝扮完美如昔。

不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王府的僕人協助她倆下車,這時連城與王大富早已久候多時。

「哎呀呀,柳煙姑娘你可總算到了。」王大富表面笑咪咪的,實際上卻是滿腔怒火。

由於連城的容貌實在太惹人注目,沒多久,高麗國蔘業大王來京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商圈,要不是王大富早一步先把連城安置在自個兒家中,天曉得還會有多少競爭者搶著上門要見連城?

不過,即使無法直接見到連城,那些競爭對手也完全不打算放棄,天天跟著王家的馬車跑,他們走到哪,那些人就跟到哪,比繞著美食打轉的蒼蠅還煩人。

「柳煙姑娘啊,你什麼時候才要幫我說服連大爺?我可是被那些競爭對手跟得煩了,你快快讓連大爺跟我簽定合同,然後我們就可以趕快把他送回高麗國啦!」

王大富心急不已,合同一日沒簽定,他就一日心不安。再說,繼續讓連城留在京城,難保他不會突然變卦,王大富可承擔不起這樣的損失。

「王大爺,柳煙只是一介小小青樓女子,哪裡擔得起這等斡旋工作?」柳煙巧笑倩號,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你怎麼這麼說呢?!」王大富臉色大變。

「別忘了,你家鴇娘可是收了我一大筆錢,別想賴帳!」那些錢可是足夠蓋幾棟好房子呐!

「王大爺,若柳煙沒記錯的話,那些錢是支付您到『醉臥美人膝』的開銷,應該不包含其他委任。」柳煙仍是輕聲細語,卻讓王大富臉色發青。

「如果王大爺您不信的話,可以去間問其他人,柳煙絕未說謊。」

「什麼?!那麼大一筆錢只夠上你那坐一坐?!」這根本就是搶劫!

「如果那些錢根本請不動你,為什麼你還一直跟我們出遊?」

以往他總聽人說花魁柳煙相當難請,邀上十回還不一定會點頭一次。所以王大富還以為是自己出了足夠的價碼,才能讓柳煙隨傳隨到。

難道事情並非他想的這麼回事?

「因為柳煙看連大爺特別親切,所以才樂於一同出遊,交個朋友。」柳煙還是笑著,看王大富的表情忽青忽白的,好不有趣。

後來她可想起來了,這個王大富可以說是讓女飛賊退隱的原因之一,雖非主要原因,但害她白白失去一名好友的罪過可是很大的。

想當初,名動京城的義俠女飛賊絕對是京城裡捕快老爺們的惡夢。

來無影去無蹤的她專偷一些奸商惡富,再將這些錢廣施窮人,而那些偷來的賊贓正是交由柳煙處理,由此可見兩人的交情。

女飛賊最後一次下手的物件就是眼前的王大富。

那場紛亂可真鬧了許久,最後才以女飛賊收山作罷,但王大富也沒討到便宜,那件從原主手中騙來的琥色觀音也物歸原主了。

雖說王大富也有在這次事件中得到教訓,不過柳煙才不管呢。如果不照她的方法整整王大富,難消她心頭怨氣。

「你你你……」王大富瞪大眼,沒想到自己耗了這麼多時間金錢,結果全是做白工。這個柳煙也未免太能坑錢了吧?!

「啊,連大爺在等我了,恕奴家先告退。」柳煙笑咪咪地拋下暴跳如雷的王大富,來到連城身邊。

「連大爺,讓你久等了。」

「不會。」連城狐疑地瞧了柳煙一眼。看她燦笑如花,再對照氣得直跳腳的王大富,不知兩人方才究竟說了什麼。

「連大爺,你的漢語說的真好,一點都不像異國人。」兩人舉步前行,隨意觀賞滿山繁花時,柳煙笑道。

雖然連城相當寡言,但她倒是非常肯定他絕非聽不懂漢語,即使話不多,但他總能適切回應,如果真的不夠瞭解漢語,恐怕只會顯得木訥呆滯吧。

連城轉頭瞧著柳煙的笑顏,她看起來輕鬆自若,全然不同於在『醉臥美人膝』的嫵媚動人,但這樣的笑顏卻別有一番風情,讓她像個鄰家女孩般親切。

沉默了會兒,連城終於開口道:「或許是因為……我本來就是漢人。」

聞言,柳煙大吃一驚。「你是漢人?可你不是……」

「高麗國的富商?」連城淺淺勾唇,就當作是笑了。

「這兩者間並不抵觸。」

從小漁村的窮孩子,變身為高麗國的蔘業大王,這當中必有奇遇,而這也是他的臉之所以會變得如此的原因。

「柳煙,我希望能娶你回家。」

連城突然轉變話題,讓柳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這這……」她有些慌,不知該怎麼回應才好。

並不是第一次被求親了,柳煙卻從未過這般混亂的情緒——既驚且喜,彷彿十六歲的小姑娘初次被求親似的。

平時的冷靜理智全飛到九重天外,只剩下焦躁難耐的情感動盪,將她的腦袋全攪成一團爛泥,再也無法思考。

「柳煙,我和你並不是初次相識——我就是你的澤哥哥。」連城再次宣佈,又一次成功擾亂柳煙的思緒。

「澤哥哥?」柳煙瞪大眼,難以置信。

「不可能的,澤哥哥早就……」

「早就死了?」連城苦笑著,他也曾以為自己死定了。

「我在墜崖之後,就在海上漂流,後來被正好經過的高麗國商船所救,當時我傷得很重,加上傷口一直泡在海水裡頭,所以我的臉就變成這樣了。」

他摸摸臉上凹凸不平的傷痕,那是曾經拼死求生的證明。

猶記得海水刺痛傷口時的椎心痛楚、猶記得在鬼門關前走上一遭的驚險,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活下來真是祖上保佑。

「船主當時正要回高麗國,所以就帶我一起回去,而我也順理成章在他手底下工作,後來他為我改名,又因膝下無子,於是讓我繼承他的事業。從那之後,我就變成了連城。」

「你真的是澤哥哥嗎?」柳煙還是不敢相信。但澤哥哥的存在根本沒幾個人曉得,連城不可能騙她啊!

她顫抖著手,輕輕撫上他的臉。

不管是因為年齡的增長,抑或者是因為當年的重創,連城的容貌早已與柳煙印象中的澤哥哥完全連不上。她激動地看著他,想從他臉上尋到一絲舊痕,卻什麼也瞧不出,只是徒增激動。

可即便如此,柳煙卻一點也不覺得連城在騙她。無論他的話有多麼荒誕,她卻完全不想懷疑。

「我花了許多功夫尋找你的下落,好不容易才在京城尋到你。」為此他幾乎把大江南北都找遍了。

「柳煙,你願意相信我嗎?」

「……我不知道。」

雖然這麼回答,但柳煙的手卻始終放不開,微涼的指尖仍是貪心地在他臉上梭巡。如果連城真的是澤哥哥的話,或許就說明了她為什麼會對他有種熟悉感,因為即使外表不再相同,她的心仍認出他了啊!

「我不知道……」她再一次說道。

「但我想要相信你。」

激動的淚水終於潰堤,她思念多年的人、她深感愧疚的存在,如今竟然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這教她如何能不激動?

曾經,她是那麼的愧疚,愧疚到甚至有了恐水症,雖然現在已經治癒,卻不代表她忘了那段過往。

可是,現在澤哥哥卻在這裡!就在她眼前!

她所有的愧疚頓時有了去處。她終於能夠親自對他說一聲對不起了。

「我想相信……不,我願意相信你!」說著,柳煙投入連城懷中,放聲大哭。

「對不起!害你變成這樣,要不是、要不是因為我的關係……你也不會被推下海,還差點死掉……」

多年來始終揮之不去的夢魘,終於有結束的一天了。

「那不是你的錯,是我自願的。」他從不為自己曾經瀕臨死亡或毀容而怨恨過她,因為那並不是她的錯。

啊……好溫柔,果然是她的澤哥哥……柳煙閉上眼,勾起一抹淡淡笑痕。

她的澤哥哥、她的澤哥哥還活著!這樣就夠了,即使改名又如何?即使容貌改變又如何?只要他仍是她的澤哥哥就足夠了!

「澤哥哥,天涯海角我都願意隨你去。」柳煙緊緊擁住他,不願再放開。

「小煙……」連城心疼地撫著她的發,在繞了這麼大一圈後,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

喜兒覺得今天大概已經把自己這一生擔心受怕的份,全都嚇足了。

天啊,她的小姐竟然跟那個醜八怪連城抱在一起,而且還同意他的求親……喜兒怎麼都無法想像,天仙似的小姐竟然要嫁給他!

誰不好選,為什麼偏偏選一個最醜的呢?!

換作是喜兒,若要她天天對著一張醜陋的面孔,她絕對辦不到。

有那麼一瞬間,喜兒忍不住懷疑,該不會是前些時候小姐被人擄走,結果刺激過大,才讓她變得這麼奇怪吧?

因為小姐雖然順利獲釋,整個人看起來也完好無缺,但喜兒卻時常瞧見她私下長籲短歎,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歎息什麼?

直到連城出現,小姐才不再偷偷歎息。

如果是因為被擄走時發生一些奇怪的事,大概就能解釋小姐的改變吧。

「喜兒,別再玩了,我們快回『醉臥美人膝』,我得先跟鴇娘談談。」柳煙喜上眉梢,完全沒注意喜兒的苦瓜臉。

幸好她已是自由身,所以隨她要何時走人,沒有人能阻止。只是受到鴇娘多年照顧,柳煙仍是希望第一個告訴她。

「小姐,你真的要嫁給連大爺嗎?」喜兒還想再確定。她真的無法接受啊!

「你已經問了二十回啦!有什麼好問的?又不是你要嫁。」柳煙輕笑,雖然丫鬟擺明瞭反對,卻完全無法影響她的愉快心情。

她覺得腳步輕飄飄地,彷彿要飛上天似的。啊啊,她這一生已經了無遺憾了。

只是……不知為何,一抹淡淡哀愁浮上心頭。

柳煙止了笑,撫上胸口,在那兒有個缺憾,而那缺憾似乎永遠都補不上了。

現在的她應該滿腦子都是她的澤哥哥,但老大的身影卻倏然闖進來,強硬地佔據她的思緒,趕也趕不走。

直到現在,老大都沒再出現。看來他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了。

柳煙輕歎,都已經幾個月了,她竟然還無法忘懷那個任性妄為的男人。

大概是他身上有著太多太多的謎團,所以格外引人留心吧,正因為他自始至終都如此神秘,所以她才會無法忘卻那段荒唐又有趣的經歷。

如果那個男人希望她記得他,那他肯定成功了。

柳煙搖搖頭,決定將老大永遠趕出心房。以後她就是澤哥哥的妻了,她可不打算一輩子惦記著一個永世不會再見的男人。

忽地,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閃過,柳煙警覺地望過去,但那抹身影已經消失。

柳煙本以為是自己多心了,畢竟『那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可是,心頭揮之不去的疑慮讓柳煙無法釋懷,她移步朝剛才看見人影的樹林走去,拋下準備上車的喜兒留在原地一頭霧水。

「小姐?」

喜兒喊道,卻被柳煙揮手制止。

柳煙蓮步輕移,動作迅速卻沒發出太大的聲音。樹林並不特別茂密,但若要隱藏身形也勉強足夠,柳煙雖然對這一帶不算熟悉,但還是輕鬆尋到幾個適當的隱身處,然後——

「阿弘,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柳煙冷然的聲音響起,讓原本躲在樹幹後的阿弘嚇得跳起來,再也藏不住了。

「柳、柳煙姑娘。」阿弘尷尬地笑了笑,眼神左飄右閃,就是不敢看她。這下可慘了,老大的計畫裡可沒打算讓他這麼早曝光啊。

可惡,都是那些生意往來的傢伙太過麻煩,活像是老大一離開高麗國,他們就沒辦法工作似的。

偏偏他又是老大身邊唯一一個可以同時說高麗語及漢語的人,否則老大怎麼可能把他帶到唐土?!

他只是想偷偷來送個信,然後快速離開,怎知柳煙眼這麼尖,他才剛來一下子就被發現了。阿弘只想抱頭慘叫,希望不會毀了老大整個計畫。

「阿弘?!」柳煙並沒有扯開嗓子,但那刻意壓低的聲線卻更有威脅性。

「與、與我無關啊!」阿弘再一次跳起來,更慌了。

「你是什麼時候到京城的?」她一邊問,眼神也不住朝左右梭巡。她在找,找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形。

但她瞧了許久,除了阿弘之外,根本沒有其他人在樹林裡。

「呃……呃……」阿弘手抖腳也抖,整個人抖得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就連嘴唇也顫抖不休,開開合合了老半天,就是擠不出半個字。

倏地,柳煙想通了——

「連城就是老大?!」

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為什麼她看到連城會覺得熟悉、為什麼她總是在連城身上感受到海洋的氣息……打從最初開始,她對連城的注目,就不是因為他的體格特別像老大,而是這兩個男人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他騙了我?!」柳煙美目圓瞪,氣壞了。她的眼淚難不成都白流了?

他騙了她……究竟是從哪騙起的?

難道整件事全是騙局?!

「不、不是的!」阿弘慌慌張張地想解釋,但又不知該從何解釋起。

「你倒可以說說哪裡不是了?」柳煙咬牙切齒,平時高雅出塵的模樣不復見,現在她只想將連城挫骨揚灰!

「這個……你去問老大會比較清楚……」阿弘哭喪著臉,不敢多話。現在他心煩意亂的,難保等等說出來的漢語不會有誤,然後把事情搞得更糟。

唉,都是老大啦!誰教他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呢?

照他的想法,打一開始老大只要立刻公佈自己的身分,事情不就解決了?

再不然,之前在島上也有很多機會可以坦誠,偏偏老大就像是咬住獵物的烏龜一樣,死都不肯張口。

現在可好了,就算想解釋,柳煙大概也不會相信了。

「不過,你一定要相信老大!老大並不是存心要騙你的!」阿弘已經急得話都快講不清,但仍是努力想為老大辯解。

「我為什麼要相信一個會用暴力擄走我的男人?!他自始至終不是藏頭藏尾,就是故作神秘,現在還假裝是我的澤哥哥,想要騙我跟他成親,這真的是太無恥、太下流了!」柳煙氣得七竅生煙,她這輩子還沒這麼生氣過。

她可以不在意連城說了多少謊,但她無法原諒他冒名頂替澤哥哥的名字。

那一夜……她是因為相信他,所以才告訴他自己為何得了恐水症……她說了那麼多,結果全成了他欺騙她的便利手段?

她是這麼相信他,而他又是怎麼回報她的信任呢?!

他居然厚顏無恥的假裝是她的澤哥哥!

「不是的!你、你誤會了啊!」

「我不想再聽了!反正你跟連城都是一路貨,我不會再傻傻被騙!」柳煙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回去告訴連城,我不嫁了!」

「柳姑娘……」他無力地看著柳煙的身影越走越遠,知道自己真的把事情給搞砸了。阿弘這輩子沒這麼恨自己口拙過,如果他的漢語可以更流利一些,說不定柳煙就不會被氣走了。

這下子,他該怎麼向老大交代呢?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01:03 PM

第九章

再也顧不得第一花魁的優雅形象,柳煙踩著憤怒的腳步回到『醉臥美人膝』。她氣炸了,連城那個混蛋居然想要騙她?!

一直以來,她總對他另眼相待,一直將他視為不一樣的存在。

比起其他捧著金山銀山上門的追求者,她更重視與他相處的時光,難得對人如此真誠,結果呢?他居然戲耍她?!

他竟然敢厚著臉皮自稱是她的澤哥哥?她真是看錯人了!

柳煙的心涼了。打從一開始那男人壓根兒就沒安過好心眼吧?

先是大費周章地把她擄到海上孤島,然後再把她丟到一群語言不通的異邦人裡,最後再英雄似的出場解決試圖傷害她的人……

搞不好小湄對她的敵意,也是因為連城的吩咐,而特別演出的一場戲呢!而她竟呆呆地對連城敞開心房,吐露自己最深沉的秘密,也給了他戲耍她的力量。

一顆真心被人如此玩弄,柳煙哪裡受得了?!

柳煙怒氣沖沖地回到自己的閨房,沒想到鴇娘老早就等在那兒了。

「柳煙,你回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跟你商量。」鴇娘一臉凝重,即使是『醉臥美人膝』最寶貴的搖錢樹,她也絕不能再繼續放任下去。

從以前開始,柳煙一直就是『醉臥美人膝』賺錢的保證,不管柳煙想玩什麼、想幹什麼,即使乍看之下似乎毫無道理,但最後終究會證明她的眼光正確,並能為鴇娘賺進大把銀子,所以多年來鴇娘總是放任她自由行動。

但現在狀況不一樣了。柳煙幾乎把全副心力都放在連城身上,明顯忽略了其他客人,這段日子以來,鴇娘每天都會被客人們的抱怨念到耳朵長繭,簡直煩得要命。

抱怨的內容也大致相同,就是柳煙的冷落,以及她是否心有所屬?

再這麼下去,她這生意究竟是做還是不做呢?

「什麼事?」

柳煙坐下,為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一口灌下,毫無平常優雅迷人的模樣,光是一杯茶還無法澆熄她心中的怒火,所以她又倒了一杯,正準備再灌下時,鴇娘伸手制止她的動作。

「柳煙,你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該是時候從良了吧?」

「嗄?!」柳煙目瞪口呆,從來沒想到『從良』這兩個字會從鴇娘口中說出。

「誰要從良?」

「你。」

鴇娘說得認真,反倒更讓柳煙難以置信。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鴇娘可是樂得讓她這株搖錢樹一直待在『醉臥美人膝』,她應該還沒到年老色衰的地步吧?

再者,她要從良做什麼?她老早就幫自己贖身,現在的她大可自由來去,就算是養她多年的鴇娘也管不著,柳煙根本就不用像一般青樓姑娘,必須指望嫁人從良啊。

忽地,柳煙嘴角揚起一抹苦澀的笑容。

不久之前她還高高興興地想著要趕回『醉臥美人膝』,通知鴇娘她準備嫁人從良去了,也不過才一瞬間,她的人生就翻天覆地了。

從極樂墜入極苦,那男人也真是好樣的,竟能如此簡單的操控、玩弄她的心。

「鴇娘,你想要做什麼?」柳煙奇怪地問。鴇娘鮮少干涉她,現在突然如此決絕地希望她從良,實在顯得不對勁。

「不是我想做什麼,是那些愛慕你的大爺們想做什麼。」鴇娘歎了一大口氣,搶走柳煙手上的茶杯一口飲下,她心底的壓力也很大。

「你這陣子淨跟著連大爺到處去玩,看在其他客人眼裡都不知有多眼紅。已經有好幾位大爺上門威脅,說是非要你馬上做個決定。如果你想從良的話,至少要給他們一個機會,否則他們絕不服氣。」

「服氣?他們有什麼好不服氣的?」

柳煙覺得奇怪,她根本不打算嫁人,自然也沒有從良的打算啊,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服不服氣的?

從以前她就沒想過要依靠男人,這一回又被連城狠狠戲耍一番,讓柳煙對男人更是失望透頂,再也不想跟他們多有牽連。

「還不就是你那個寶貝連大爺。」鴇娘說得無奈,說來說去全是連城這個男人的錯。

「如果是京城裡的哪個大人物也就算了,偏偏你卻選了那個外地人,也毋怪這些大爺會不高興。」

這些男人追求柳煙追了這麼久,結果卻被一個外來者輕輕鬆鬆搶先,試問哪個男人吞得下這口悶氣?

「誰說我選了連城?!」柳煙像是突然被踩到尾巴的貓咪,立時跳了起來。

「是誰說的?我去找他算帳!告訴你!就算我要從良,也絕對不會選連城!」

柳煙氣急敗壞,不久前發生的事猶在眼前,現在任誰在她眼前提到『連城』二字,就會立刻惹毛她。

「嗄?」這下換鴇娘啞口無言。

這些日子以來,隨便找個旁人來看,也肯定都能看出柳煙對連城有多麼另眼相待,為什麼現在她卻一副恨不得撇清關係的模樣?

「你說那些大人物不高興?想我給他們個機會是吧?」柳煙氣得頭昏眼花,完全失了平時的冷靜自持。

「好,我就給他們機會,放消息出去,說我柳煙決定要拋繡球招親,只要是未成過親的男子就可以參加,接到繡球的人無論是老或少,我都願意嫁!」

柳煙話一說出,立刻炸傻了一旁的鴇娘,連忙勸阻——

「柳煙,你在胡說什麼啊,就算要拋繡球招親,也不能搞得一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參加啊,別忘了你可是『醉臥美人膝』的當家花魁。」

拋繡球招親茲事體大,可不能隨便亂來呐!

「鴇娘,你不用再勸我,我心意已決。」柳煙說得決絕,反正她現在已經全都豁出去了,嫁給誰又有什麼差別?

那個混帳男人想娶她是吧?那她就讓他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

「別逗了,你的身分會把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到時候招親擂臺附近肯定會亂成一團,鴇娘我也沒辦法幫你收拾殘局啊。」

鴇娘急忙想要阻止,這種事就算只是想想也讓人頭痛,今天招親的可不是尋常姑娘,偏偏柳煙又提出這麼荒謬的條件……鴇娘已經可以想見京城上下全員暴動的樣子,希望到時不會出動官府,以擾亂安寧的罪狀將她們一起逮捕。

「鬧就鬧唄,我就是想把事情鬧得轟轟烈烈,讓大家都印象深刻,即使三十年過去也能讓人津津樂道。」柳煙任性地說道,她這輩子鮮少給人添麻煩,就這麼一回讓她任性個夠好了。

「柳煙……」鴇娘歎息,但也知道阻止不了她。

事情就此拍板定案。第一花魁準備披上嫁衣招親去囉!

數日後 王府

阿弘又驚又恐地跪在連城面前,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表示自己的歉意。

都是因為他的關係,柳煙才會發現老大的秘密,進而氣得當場毀婚,現在甚至還大剌剌地準備拋繡球招親。

再想到她提出的條件,阿弘就覺得頭痛不已。

什麼叫做年滿二十、家世清白、未曾娶妻就有資格參加招親?!

她這麼做,究竟是將老大置於何地?!

不管老大究竟有多少重身分,要老大委屈地跟那些對花魁美名流口水的色狼們擠在一起搶繡球,阿弘說什麼都不答應。

「老大我……」

阿弘張口欲說些什麼,但連城只是搖搖頭,道:「這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我自己太過多疑,算是我自作自受。」

剛剛他和王大富已經在大街上的茶樓聽到這消息,在最初的怒氣過去後,連城想通了,會把事情搞成這般田地,他的責任最大。

即使今天柳煙沒識破『連城就是老大』,總有一天她也會知情的。她不是笨蛋,怎麼可能瞞得了她一輩子呢?

聞言,阿弘心一驚,老大怎麼會說出如此消極的話?!

難道他打算放棄?!

「老大,雖然屆時搶繡球的人肯定很多,但你也不要因此洩氣啊!」阿弘鼓勵道。如果老大現在就放棄,那他這些年來的辛苦追尋又算什麼?

而且,柳煙還沒有聽到真正的理由啊!

如果她知道老大為什麼要隱瞞自身身分,或許就能原諒他的作為。說來說去,阿弘始終是站在老大這一邊,並誠心祈求他能幸福。

當初救了老大的船長,其實也是他們島上的人,船長臨終之前將照顧村民的責任一併轉交給他,老大也應承下來。

船長去世後,老大大可不必理會他們,但老大卻始終盡心照顧村民,仿佛是照顧真正的家人一般,因此村民們都很感激他,阿弘自然也一樣。

看到阿弘如此激動地為自己聲援,連城忍不住笑了。

「誰說我要放棄了?」他露出自信的笑容,這麼多年的等待讓他磨出深厚的耐性,以及不屈不撓的精神,小小一點挫折又算什麼?

至少他已經找到柳煙了,再也不像以前飄飄蕩蕩、沒有目標可言,即使是眼下的處境,也比以前好上千百倍。

「老大?!」阿弘既驚且喜,沒想到老大完全不受這次事件的影響,依然是自信滿滿,對柳煙勢在必得。

「吩咐下去,拋繡球招親那一天,我們要大鬧京城。」

連城冷靜吩咐,這一回即使真要拼掉性命,他也絕不會放開她!

半個月過去,就見『醉臥美人膝』外搭起了棚架。

高一丈、寬八尺的木棚臺子架設得雖然簡單,卻相當結實,尤其是在繫上大紅彩球之後更是顯得喜氣洋洋。

而隨著拋繡球招親的日子益發接近,京城裡的流言蜚語也流竄一通,關於柳煙的嫁妝金額也一路水漲船高,只不過那些金山銀山全都只是猜測之詞,沒有半個人能證實其中的真實性。

可即便如此,躍躍欲試的男人仍是不斷增加,甚至還有從外地來的人,只為了躬逢其會,特地留在京城裡等待招親那日;更別提有許多參加者根本不是京城人士,而是專程為搶繡球而來。

面對不斷節節攀升的高漲情緒,『醉臥美人膝』的鴇娘簡直是欲哭無淚,深怕到時要真出了什麼亂子,她會是第一個被抓去砍頭的人。

「鴇娘,為什麼又歎氣了?活動熱熱鬧鬧的不是很好嗎?」

鴇娘回頭,身後正是笑咪咪的柳煙。

見到她露出不知死活的笑容,鴇娘歎息更大聲了。

「熱鬧?那也得看是什麼樣的熱鬧啊?!瞧瞧底下的陣仗,到時候不踏死三、五個人怎麼可能?要真鬧出人命,我看這『醉臥美人膝』也不用做生意了。」

雖然捨不得柳煙這棵搖錢樹離開,可鴇娘也不至於阻止底下姑娘去追尋幸福,只是柳煙這手段……實在不可取。

「別擔心,我已經打點過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上頭都會有個人全力幫我們頂著,保證『醉臥美人膝』能夠全身而退。」

柳煙信心滿滿,雖然那位皇爺實在不是什麼好商量的人物,但既然他做了承諾就絕對言出必行,讓柳煙非常安心。

這次的拋繡球招親雖然全是她一個人的任性,可任性歸任性,至少也別牽累無辜。尤其是照顧她多年的鴇娘,柳煙是萬萬不願連累她。

「上頭的人?」鴇娘一臉狐疑,柳煙的追求者不乏顯要人物,但那群男人早就捲進這場風波之中,哪有閒功夫管他們?

再者,如果這人搶輸了繡球,難保他到時不會惱羞成怒、翻臉不認帳。

「鴇娘你放心,這人不會來搶繡球,所以不用擔心他翻臉不認帳。」柳煙不愧與鴇娘相識多年,她的擔憂早被一一看破。

那人身邊早就有個心愛的小丫頭,怎麼可能還有閒功夫來搶繡球?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沒什麼意見。」鴇娘歎了口氣,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她插嘴的餘地,想到柳煙還願意顧慮到她的感受,也算是不枉她的教導。

柳煙點點頭,繼續遠眺棚架施工的情況,再過兩日就是拋繡球招親的日子,到時候,究竟是誰會成為她的丈夫?

『醉臥美人膝』第一花魁拋繡球招親,所有人都可以想見,到時肯定是盛況空前、萬人空巷。

打從一大早起,『醉臥美人膝』就顯得熱鬧滾滾,彷彿聚滿了客人。平時不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身的姑娘們,全都為柳煙起了個大早。

柳煙的閨房擠滿與她素來交好的姑娘,大家都忙著為她打理嫁衣,準備讓第一花魁美美地上臺拋繡球。

「小姐,換上嫁衣吧。」喜兒捧著剛趕工完成的大紅嫁裳,心中感慨萬千。

雖然她很高興小姐不嫁給連城那個醜八怪,但也不代表她喜歡小姐玩拋繡球招親這等危險事啊!

如果到時接到的是個大麻臉,或是手殘腳缺的……那小姐豈不更加委屈?!

偏偏小姐心意已決,誰都阻止不了。

果然人多好辦事,不一會兒功夫,柳煙就已經換上嫁衣,更在其他姑娘們的協助下精心妝點,準備『粉墨登場』。

看到妝扮妥當的柳煙,姑娘們紛紛讚美——

「真不愧是我們的花魁姐姐,實在是太美了啊。」

「花魁姐姐,希望你能選到一個好物件。」

「說那什麼傻話?柳煙吉人天相,肯定能選到一個好丈夫!」

「是啊,就連給人擄走一個多月都能平安歸來,還怕運氣不好嗎?」

「大家的美言柳煙心領了。」柳煙淺淺一笑,擋掉了她們未竟的七嘴八舌。沒有人發現,她的心情在她們提到被擄走的事件後瞬間沉入谷底。

難道她還在意嗎?柳煙笑自己的傻氣。人家根本把她吃得死死的,以玩弄她為樂,她又何必傻傻地繼續回想那件事?

「吉時已到,請花魁上臺。」

在門外久候的小僕高聲喊道,今天可是『醉臥美人膝』的大日子,所有的一切更是要照足規矩,讓全京城的人瞧瞧什麼才是花魁風範。

柳煙在喜兒的攙扶下緩步走上臺子,因為已經蓋上蓋頭,所以柳煙只能小心翼翼地注意腳下,以免在眾人面前摔了個大跤。

喜鑼樂音在她出現後緩緩歇止,風聲帶來了鼓噪聲,足可想見四周的熱鬧,但柳煙只覺得奇怪,為什麼那些聲音熱鬧歸熱鬧,卻彷彿離得很遠似的?

雖然棚架高足一丈,但也沒那麼遠吧。

腳步聲響起,那應該是拿著繡球過來的鴇娘吧?但柳煙又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她遞過繡球。

「鴇娘?」柳煙好疑惑,鴇娘在等什麼?

「柳、柳煙啊……我們別拋繡球了好不好?」

鴇娘的聲音似乎在顫抖,柳煙愈加覺得詫異,她要招親的事早已鬧得人盡皆知,怎麼可能臨到頭卻反悔呢?

「鴇娘,發生了什麼事?」柳煙問,卻沒等到鴇娘的回應。

因為覺得不對勁,柳煙悄悄掀起蓋頭的一角,準備偷看發生了什麼事,讓鴇娘如此失常,卻沒想到放眼望去竟空無一人!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柳煙大吃一驚,將整個蓋頭的紅巾一把扯下。

棚架底下,空無一人。她放眼朝左右看去,只見到大街的兩旁擠滿了吵鬧的人群,還有兩隊上兵分別擋住左右的路口,不讓任何一個人走上大街。

「柳、柳煙啊……這就是你說的『上頭有人幫忙頂著』嗎?」鴇娘乾笑,不敢相信眼下的情況。

這實在太荒謬了!她這輩子還不曾見過沒有半個參加者的拋繡球招親呐。

「我才沒拜託過這種事呢!」柳煙氣呼呼地。她拜託的事可不是這樣,而是希望在出現亂子時,可以為『醉臥美人膝』排憂解難而已。

眼下的情況絕不是她的意思!

「可是,沒有半個參加者……這是不是代表你不用拋繡球啦?」鴇娘非常困惑,在這種情形下,究竟該怎麼收尾呢?

正當兩人呆站在臺上,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忽地,有一個人從容地穿過士兵的防線,緩步朝棚台走來。

柳煙定眼一瞧,簡直不敢相信走過來的人竟是他!

「連大爺?!是連大爺呐!」鴇娘也很吃驚,這兩人究竟在搞什麼花樣?!

柳煙臉色鐵青,這一切又是連城搞的鬼?!

這時,連城已經走到棚架下方,他仍是一臉悠哉,背著手,抬頭對棚架上的兩人說道:「我已經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把繡球丟下來。」

連城的態度輕鬆自若,彷彿打一開始他就是這場招親的唯一參加者。

大街兩旁的人群鼓噪聲浪更大,他們也是特地來搶繡球的,憑什麼他們就得被士兵擋在街外,而那個男人就可以自由進出?

柳煙氣死了,恨不得找塊大石頭往底下扔。就怕到時連城會拿著那塊石頭,指稱既然是她扔下來的東西,效果等同繡球,然後吵鬧著要她嫁。

「誰要把繡球丟給你了!你這個騙子快點給我離開!本姑娘的繡球不是給你這種人接的!」

「那可不行,我可是花了很大功夫才把這條街清得乾乾淨淨,怎麼可能沒接到繡球就走呢?再說,如果我連繡球都接不到,九皇爺可是會笑我沒用的。」

連城笑得很開心,但柳煙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九皇爺?他又來淌什麼渾水啊?!
作者: lien8341    時間: 2008-7-8 01:04 PM

第十章

數日前  九皇府

「主子,門外有人遞拜帖求見。」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低頭詢問,同時遞出拜帖給主子過目。

正忙著解決上一名訪客請托事宜的九皇爺祿韶皺眉,他明明告訴老管家,在他把事情辦完之前,拒絕任何人求見。為什麼老管家沒有聽令?

「主子,這人想求見的是……」老管家四處探看了下,確定沒有旁人後才小聲說道:「他想見焰火盟盟主。」

聞言,九皇爺終於放下手中的紙筆,稍稍提起勁兒了。

「帶他過來。」他露出充滿深意的微笑。沒想到普天之下竟然有人能發現他的雙重身分,他可得仔細瞧瞧來者是何身分。

不一會兒功夫,老管家帶來一名高大偉岸的男子,男子的半張臉面目全非,但他對自身的殘疾不遮不掩,雙眼亦炯炯有神,看得出其性格強烈。

瞧見那張臉,九皇爺已經知道來者的身分了。

「草民連城拜見九皇爺。」連城依禮行事,雖然躬身下跪,但口氣與行動不卑不亢,顯見其泱泱大度。

「近來京城裡的大紅人、高麗國的大富商,怎麼會想來見我這個九皇爺?」

九皇爺微笑,他的運氣也太好了吧,剛剛才見到『那個人』,現在這個人就接著自己找上門。完全不用他費心,現下京城最火熱的話題人物都給他見著了。

就不知這個人上門是想做什麼呢?既然有辦法查到他的雙重身分,連城應該不會提出什麼無聊的勒索吧?

「草民想跟九皇爺借兵馬。」連城輕鬆自若地說道,閒適的態度活像他只是到隔壁借把蔥似的。

「借兵馬?」九皇爺挑眉,饒富興味。

「拋繡球招親那天,我希望九皇爺能出借一隊兵馬為我所用,代我擋住其他想來搶繡球的競爭者。」與其混在人群中爭繡球,不如打一開始就排除其他人。連城的計畫看似簡單,卻需要足夠的實力相挺。

他可以砸下大筆金錢聘請私人護院,但一來時間不夠,二來沒有牢不可破的權力可阻止他人的反抗。想來想去,直接找上九皇爺是最好也最快的辦法。

「我為什麼要幫你這個忙?」九皇爺問。這件事開始有趣起來了。

「這是為了柳煙,所以你應該幫忙。」

九皇爺微笑看著眼前傲然不屈的男子,他欣賞這個人,不過事情沒這麼簡單。

「柳煙剛剛才來找過我。她也提出一個要求——假使招親當天出了什麼麻煩,她希望我能為她擋下一切,同時保『醉臥美人膝』安好。我已經答應她的請託,所以你的要求絕不會是柳煙的要求。」

柳煙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上門,這兩人還真是有趣呐。

「她想拋繡球招親只是想要氣我,根本不需要牽累其他人。」連城確定九皇爺對此心知肚明,瞧他一臉讓人生氣的笑容,就曉得自己只是在白白解釋人家早已知情的事。不過既然有求於人,連城也只好做點白工。

「柳煙可是我忠心耿耿的手下,我怎麼能在這時候棄她於不顧?」九皇爺擺出一副好主子的模樣,主張自己不可能胳膊往外彎。

「反正她之前被我擄走時你沒去救她,現在就別假惺惺了。」連城沒好氣地說道。雖然他當時人在海外,卻不代表他就沒在注意京城的一舉一動。

尤其在發現柳煙竟是一個龐大地下組織的一員,他就更加小心行動,以免焰火盟會派人追來,卻沒想到對方壓根兒沒行動。

聞言,九皇爺大笑出聲。他喜歡這個男人!

夠真!夠直!而且夠大膽!

「原來這件事說到底,只是小情人在吵嘴啊。好,我會幫你。」想起柳煙來訪時,那張俏臉忽青忽白,就是完全沒點喜氣可言,結果全是為了眼前的男人啊。

雖然不懂這兩人究竟有何糾葛,但性喜看熱鬧的九皇爺是絕不會白白放過這個好機會,畢竟小倆口吵嘴吵到驚動全京城,這等熱鬧可不是隨便看得到的。

他要是不跳下去攪和一下,怎麼對得起自己呢?

連城沒想到這麼簡單就打動九皇爺,看來自己相當走運。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笑聲一止歇,九皇爺立刻恢復冷靜的表情。

「我要你的情報網為我所用。」他提出條件,毫不含糊。

「可以。」連城也很乾脆。

兩個男人擊掌為盟,事情就此拍板定案。

也因此,現在大街上才會出現所有人被士兵擋在路口,沒有任何人可以踏進招親會場一步的窘境。

「小煙,你若不把繡球拋下來,事情可是無法結束的。」連城悠哉地說道,反正他的耐性很好,再等個一、兩個時辰也無妨。

他已經等了一輩子,再等上一小段時間又何妨?

「我寧可站在這裡看著天空數雲朵發呆,也不可能把繡球扔給你的!」柳煙齜牙咧嘴,簡直不敢相信九皇爺竟然這麼輕鬆把她賣了?!

雖然她也沒真的把他當主子看,但他也犯不著這麼過分吧!

再說,明明是她先去拜託的,為什麼最後卻是連城比較吃香?!

「小煙,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連城搖搖頭,希望她別隨便誤會人家。

「我和你的請託並不相同,你拜託他在出事時相挺,而我則是拜託他防範未然,所以說我們兩人的要求根本不同。假設真的出事了,九皇爺也一定會做到他的承諾。」

一個拜託的是事前問題,另一個則要求事後善後,怎麼能一概而論?

「反正你們這些男人全是一路貨!同一鼻子出氣的!」雖然連城解釋得看似合情合理,但柳煙仍氣得牙癢癢地。

「小煙……」連城笑得寵溺又無奈。

「別叫我小煙!」柳煙更氣了。他幹嘛叫得這麼親暱?!少攀關係了!

「假使我告訴你,我的本名叫做『成澤』呢?」

連城一臉滿不在乎地說道。聞言,柳煙卻臉色大變。

「你、你說什麼?!」柳煙瞪大眼,不敢相信。

「我說,我的本名叫做成澤。」他再次重述。

相較於連城的冷靜自若,柳煙這廂卻慌得像是火燒屁股。

為什麼他會知道澤哥哥的全名?!

就連她……就連她自己也幾乎要遺忘了這個名宇啊!

因為她總是澤哥哥、澤哥哥地喊著他,有時還真會以為他姓澤,名哥哥。他的姓氏,從頭到尾都不在她的回憶中。

她很確定,自己並沒有告訴連城這個名字,因為即使是在島上的那一夜,她也只喊過『澤哥哥』三個字。

加上被賣掉時年紀尚小,柳煙也幾乎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出身哪個小漁村,連城根本不可能尋線找到她的出身地,然後打聽澤哥哥究竟是何許人。

所以說……真的是她的澤哥哥?!

事情的發展峰迴路轉,柳煙的腦袋完全無法應付這些轉變,她只覺得頭暈,現在究竟是什麼情形啊?!

「我、我沒辦法相信你……你騙了我太多事了……」柳煙弱聲弱氣地反擊。

對!不可以小看這個男人的情報網。

他連她是焰火盟的一份子都知情,沒人能擔保他查不出她的過去。即使她當時年紀尚小,記不得自己的出身地,卻不代表其他人也都不記得,假使他能找到相關者,說不定就能查出她出身何處,並循線查到澤哥哥的事。

「假如我從來不曾見過你,又何必為了你如此大費周章?」連城問道,同時也問出了柳煙心底最深的疑問。

打從最初的事件開始,柳煙就沒有一刻不想著這問題。

即使她的身分是京城內赫赫有名的花魁,終歸也不過是個漂亮點的女子,既無權也無勢,一旦離開『醉臥美人膝』就只是個普通人。

假若他是貪戀她的美貌,在將她擄到島上之後,就大可強佔她的身子,再利用她的恐水症一輩子不放她離開。連城可以這麼做,而且絕對不會出事。

伹他卻放走她,然後自己也來到京城,以全新的身分面對她,再憑己力得到她的青睞。若不是她在最後一刻撞見阿弘,說不準她現在正歡歡喜喜地準備嫁妝,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發現事實真相。

事情明明可以簡單解決,為什麼他要弄得如此複雜?

連城不是笨蛋,可他又為何選了個最笨、最迂迴的手段?

「因為我打從一開始就錯了。」連城坦誠地道:「一開始就是我自己不敢相信你、不敢相信你在這煙花界待了多年之後,依然是我心中那個小女孩。」

柳煙整個人傻掉,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下開始解釋。雖然大街兩旁的人應該聽不到他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面紅耳赤。

明明丟臉的是他,為什麼她反倒為了他的行動心跳不已?

「我很擔心你變了,如果你不再是我所喜歡的那個人……那我該怎麼辦?摸摸鼻子離開?然後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

他看著她,眼神真誠地坦白自己的恐懼。

「當年瀕臨死亡的我,在病中是一直想著你才能活下來。對我來說,找到你、與你相聚是讓我活下去的力量。所以我很擔心,如果你不再是你,那我就等於失去生存目標,也不再有可以歸依的去處。」

他們兩人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失了根的浮萍。即使外表光鮮亮麗、受盡眾人豔羨的目光,卻沒有人知道在水流底下,他們只能夠隨波逐流。

高麗國是讓他重新站起來的地方,卻不是他的家鄉。

在那兒,他始終是個異邦人,即使成了權傾一方的富商巨賈,也無法改變他身上所流的血液並非高麗血統。

可在回到中原後,他依然注意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對漢人來說,他是高麗人,但高麗人卻認定他仍是漢人。

多麼可悲又可笑!他不屬於任何一方,因為沒有人願意認同他。他應該擁有兩個家鄉,實則兩個家鄉的人都不認他。所以柳煙的存在是他最後的希望。

他期望她待他能一如過往,不在乎他是漢人抑或者是高麗人,期望著她會對他微笑的唯一理由是——他就是他。

正因為是他,所以她才對他微笑。他是連城,但也是她的澤哥哥。

連城的希望很微小,可這個期望卻橫亙了十多年的時空阻隔。

任誰都無法擔保在十多年過去之後,自己能夠完全沒有改變,而身在大染缸中的柳煙更令連城擔憂。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害怕柳煙的改變。如果她不再是她,那他一定會崩潰的。

所以他做出荒唐可笑的擄人行動,就為了確定她的真心不變。

所以他又放她回京,是希望能夠給她一個應得的正式迎娶。

不過這些全是他一個人的私心。他只想到自己,卻沒想到被捲入這些奇妙事件中的柳煙會怎麼想?

他忘了考慮她的感受,所以她會如此喧鬧折騰也無可厚非。他無法怪罪她的行動可惡,因為最可惡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柳煙靜靜聽著、瞧著連城的激動。

不知何時鴇娘已經下了棚架,並摒退左右。

雖然大街兩側的人潮依然蠢動、雖然呼喊抗議的聲浪不斷,但柳煙卻覺得好安靜啊,彷彿她耳中只聽得見連城在說話。

她瞧著他、聽著他、想著他……然後,緩緩地,她問:「你讓我現在要怎麼相信你?」

她平心靜氣地吐出一句冰似的問話。在經歷過這麼多事情後,她還能怎麼相信他?

「打一開始你就不相信我,結果你現在居然還希望我能相信你?!」柳煙難掩激動之色,勉強壓下的情緒差點全數爆發。

這個男人一再試驗她的人、她的心,偷偷觀察她的情緒反應,或許還偷偷做下評分、一一列舉她的優缺點……難怪當初在島上,她總是覺得面具之後的老大目光深遠,在跟她說話時絕對會直勾勾地盯著她瞧,彷彿在探查些什麼似的。

結果還真不是她多心,他的確是在探查她。一想到自己曾被人這般評頭論足,柳煙就好生氣。氣的不是被評頭論足,而是這麼做的人竟然是她的澤哥哥!

「所以我已經失去你了嗎?」他仔細瞧著她,輕聲問道。

今日的她穿上一身大紅嫁裳,紅衣上縫綴著美麗的鳳凰翔空,紅豔豔的色彩映得她白皙的小臉紅光滿面、喜氣洋洋。

這般歡喜的日子、這般吉慶的打扮,但她臉上卻沒有笑容,木然的表情像個沒有心的娃娃,雖然美麗,卻空洞得令人心寒。

她手上拿著一顆大大的繡球,大紅彩緞結成的繡球大得讓她必須用雙手捧著,她就站在看臺上,準備將繡球拋給她即將下嫁之人。

只是……現在他已經沒資格去搶那顆繡球了。因為他肯定是傷透了她的心,她剛剛的問話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連城了然地低下頭,為自己的過錯後悔。在那一刻之前,連城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厚顏無恥地逼她下嫁。

即使明知道這整件事都是他的私心使然,相較之下柳煙只是個無辜的受累者,但他還是決定強硬地將她娶回家,天真地認定過個幾年時間她就會釋然。

直到彼此坦白心聲後,連城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在一一說出自己所做過的事情後,瞧著她的表情、她的反應,他才驚覺到自己傷得她多深。

所以她會生氣是理所當然、她會心灰意冷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她從頭到尾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卻被他耍得團團轉。

像他這樣的人,根本沒資格娶她。因為改變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哈,多可笑,他因為擔憂她改變而做出一連串試驗,結果反倒測試出他壓根兒配不上她。

「小煙,我不會再妨礙你了,祝你幸福。」說完,連城轉身欲走。他沒辦法繼續留下來,看著她將繡球拋給其他男人。

瞧他真的離去,決絕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是在做戲,柳煙反倒慌了。

「喂!你……你不要自作主張好不好?!」

他不是很會耍手段、玩心機嗎?為什麼現在卻突然放棄了?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你怎麼可以這麼過分、永遠只想到你自己?!你怎麼可以再一次自作主張拋下我呢?!為什麼你總是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就把我扔到一旁?!為什麼?!」柳煙高聲喊道,想要求得一個答案。

再也顧不得身為花魁的骨氣、再也顧不得『醉臥美人膝』的名聲,現在她只能悲慘地叫喊著,希望把這個可惡的男人留下來。

但他還是在走。腳步雖然不快卻也毫無停滯,足尖每一次落地都是重重一頓,彷彿他已下定決心永遠離開京城、永遠離開有她所在的這個國家。

「你這個混蛋,每次都擅自主張!難道你都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見他真的要走了,柳煙終於忍不住激動落淚。

他隨隨便便就把她擄到海上,然後又隨隨便便把她丟回京城,結果現在又隨隨便便地撂了話就跑,怎麼有人這麼惡劣啊?!

「為什麼你都不問問我的想法?不問問我喜不喜歡你?你怎麼知道你這樣一走了之,就不是在妨礙我的幸福?!」

柳煙泣不成聲。那個臭男人竟然還不回頭?!再加上心頭一股怒火狂奔,她想也未想地,舉起手上大大的繡球就往下頭砸去——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準頭太好,那顆繡球竟然直接砸中連城的後腦勺,將他的頭打歪了一邊。

「唔!」

連城難以置信地摸著被天外飛來一球砸疼的後腦勺,他還以為一定會被砸到頭破血流。雖然繡球是用彩緞等布料結綁出來的,可就算布料再怎麼輕也有些份量,這麼一傢伙砸下來,是人都會眼冒金星的。

他撿起『兇器』,一臉難以置信。她居然拿繡球砸他?!

連城抬頭瞧她,想聽她還想再說什麼,大抵又是些罵他渾帳的話吧……誰教他做了這麼多壞事,自然顧人怨呢?

但連城怎麼也沒想到,當他抬頭時,柳煙已經抹乾眼淚,大聲朝底下吩咐——

「本花魁已經拋出繡球,還不快點請拿到繡球的公子進門?」

柳煙這一聲令下似乎也喚醒了『醉臥美人膝』裡的上上下下,只見大門開啟,一群打扮喜氣的小僕、小婢全湧向連城,簇擁著他走進『醉臥美人膝』。

連城一臉莫名其妙,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讓他無從反應。

在這一團混亂中,連城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被綁在椅子上,他手腳都被綁著,完全動彈不得。所有人都露出詭異的表情,似乎在等著看他笑話。

不一會兒,柳煙翩然而至,仍是那身大紅嫁裳。近看之下,那身紅衣襯得她更美更豔了。

柳煙揮手摒退左右,但連城敢發誓,這些下人肯定全躲在門外偷聽。

「小煙,你想要做什麼?」是打算把他綁起來好毒打一頓嗎?

不過他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挨她幾巴掌也沒話說。

柳煙深深吸了口氣,彷彿在思量些什麼,然後,她像是下定決心,接著便露出精明的笑容轉向他,說道:「以前都是你在試驗我,現在總該輪到我了吧?」

「啊?」連城一愣,她在說什麼啊?

「一人一次,很公平吧?」她微笑,但眼眶下的紅痕說明了她直到不久前的激動。

連城突然發現,她在演戲!她刻意演出心機深沉的壞女人,想假裝剛剛的一切全是她在演戲,但她的眼卻洩露了她的秘密。

他搖頭苦笑,絕對是鬆了一大口氣。她給了他一條退路。在他做過這麼多過分的事之後,她竟然還給了他另一次機會。

他是個何其幸運的渾球啊?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他問,順著她給的臺階下。

「看你的表現囉。」柳煙瞇起眼,頗具威脅。

「雖然你拿到我拋出的繡球,但假使往後你的表現無法讓我滿意,我就會立刻休夫!順便把你趕回高麗國去!」

「我不能拒絕嗎?」他故意問道。果然看到她的表情倏地一呆,但她很快又隱藏起真正的情緒,也讓連城再次確定她的心軟。

「你可以拒絕,但你這輩子都別想走出『醉臥美人膝』。」她故意齜牙咧嘴地威脅道。

但他卻笑了。多麼可愛的女子啊。故意張牙舞爪假裝自己是母老虎,實則可愛得不得了。能得到她的愛真的是老天賞臉,否則以他的作為,即使被狠狠拋棄一萬次也不為過。

「你笑什麼笑?!我可是說到做到!」見他笑了,柳煙有絲狼狽。她都做到這樣了,他該不會還想走吧?

「遵命,娘子。」連城勉強故作正經,卻怎麼也掩飾不了笑意飄散。

「我一定會竭盡所能讓你滿意、不想休夫的。」

他的心中笑意滿滿,因為在她眼中也看到與他相同的笑痕。

在繞了這麼大一圈後,他們終於又能在一起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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