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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竹岡葉月 -【當然、大小姐.一】 [打印本頁]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49 AM     標題: 竹岡葉月 -【當然、大小姐.一】

【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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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天賦天惠降生於世的鬼島九郎為了成為軍屬天惠師報效國家,在天惠院過著修煉的日子。可大昭35年,祖國倭朝日本向英吉利聯合王國投降了,作為其屬國受到了間接統治。

3年後——。九郎成為了位於『鳥之巢』的白玉蘭賓館的接待員,開始工作。作為接待,對住客的一切要求絕不能說「NO」,不過、就算說要坐大象散步還是……。而且,依憑賓館的幽靈還說什麼「能給我來頭牛麼」。

本應為祖國出生入死才對,不知是什麼因果報應讓九郎過上了為敵國大小姐效力的日子。而正值此時,東京的攘夷也活躍起來——。

【作者介紹】:

    竹岡 葉月

    是日本的小說家。東京都出身。於1999年獲得ノベル大賞的佳作,於コバルト文庫初次亮相。插畫家竹岡美穂的妹妹。

【原日文書名】:もちろんでございます、お嬢様 1

【原日文所屬文庫】:Fami通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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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1 AM


第一卷 序章

    那一年的夏天,我離開了黑暗寒冷的領地城堡,在南國島嶼上度過。

    漫山遍野的九重葛爭奇鬥艷,色彩斑斕的小鳥唱著歌,椰子的甘美回味無窮。繽紛閃耀的海水比海藍石還要晶瑩剔透,珊瑚的碎片為白色的沙灘平添幾分色彩。

    「目標已確認」

    座下的運輸機的聲音甚是聒噪,我靜靜的折著摺紙。摺紙非常有趣,單單一張就能千變萬化,折成各種各樣的生物。我沉迷於這宛若魔術的過程,不停摺紙。

    「要靠近麼」

    這成山、折成谷,要折得漂亮點。

    「……簡直是公主的假日呢」

    身邊的人喃喃說道。

    他一定在想,螺旋槳的噪音太吵了,所以我沒聽到吧。雖然我聽到了。

    不過這道在情理之中。

    在身著就像壁虎或是變色龍,和機身一樣顏色的野戰服的他們眼裡,夏日連衣裙配上涼鞋的我,稱得上極度的異常與異端吧。

    窗外是紺碧的大海和無數的小島。

    我們乘坐的運輸機正好在弓形的島上飛過。在海峽的突角上,能看某種黑色影子翻騰著。該不會是傳聞中的海頓吧,還是說、鯊魚?雖然挺想確認一下,可直升機開始迴旋,離開我視線的方向。壞心眼。

    「儘可能地靠上去」

    「收到」

    就在覆蓋島嶼的密林的細枝清晰可見的時候,火箭炮從枝條之間發射出來。

    「來了!」

    真是猛烈的攻擊。不用說,目標一定就是包括我們在內的三架運輸直升機。

    「開始投放」

    「收到!03開始投放」

    飛行員對運輸機進行了某項操作。一定是到了該讓直升機下面吊著的集裝箱遵循重力落下的時候了。坐在後排座位的我也捕捉到了黑色大鐵塊,落盡森林的樣子。啊、炮擊。打中了。

    集裝箱的外殼被炸碎彈飛。碎片七零八落,冒起黑煙,而其中內容卻安然無恙。

    全身覆蓋著黑色剛毛的『怪物』為了掙脫枷鎖,在空中咆哮著。

    從巨大的雙顎間可窺見鮮紅的舌頭和密集而鋭利的牙齒。不停蠕動的觸鬚翻舞著,瞄準了敵人的潛伏基地落了下去。

    密林竄起了火柱。

    「確認接觸。準備脫離」

    「收到。準備脫離」

    恐怕那裡,現在已是超脫認識的地獄繪圖。

    由上空投放的是戰場的真正惡魔,它將啃食所有人類。

    我將剛剛完成的紙鶴擱在膝上,聊表餞別之意。畢竟,教我摺紙鶴的,毫無疑問就是被投落的她。

    永別了、『D-witch'03朝子。不、Miss菊川朝子。我珍愛的朋友。

    ——下次、一定就是我了。

    ***

    還沒召集麼,什麼時候才是發揮這個能力的日子呢。還沒來麼、還沒來麼。

    ——大昭三十五年、八月。京都嵐山。

    像這樣被重山環繞的西邊都會,夏日之下無所遁形。

    樹葉的影子又濃又厚,院內的大沙礫在陽炎之下十分恍惚,茅蜩的幻聽不絶於耳。

    這時的鬼島九郎是個十四歲的學徒,既沒父母也沒兄弟,只是將「有朝一日報效國家」的信念,當做金銀財寶一般懷揣著。

    在這個京都嵐山的山裡穿著穿舊了的白色工作服,打掃鳥居周圍的時候,九郎一如既往如此期盼著。

    天空一片蔚藍,風也趨近於無。配合茅蜩,肚裡的蛔蟲也附和起來。

    「——小子。喂、那邊的小子」

    九郎拭去臉上的汗水,轉過身去。

    連接天惠院的石階遠遠下去的地方,停著輛車。

    男人從帶棚的輕卡車上跳了下來。

    年紀差不多二十前半,一身黃褐色的軍裝,細若針金的纖瘦身軀每日都進行著鍛鍊,身體並不羸弱。只是給人一人,讓人懷疑他軍靴的鞋底能不能安然落地的輕率氣息。

    「認識我麼」

    男人迅速摘下帽子,下面兩色分明的長髮露了出來。

    九郎破顏而笑。

    「金剛大人!」

    「這個聲音是八咫鳥麼,真是久違呢!」

    「是怎麼了這麼唐突。啊、不好意思,車的話——」

    「哎、曉得了曉得了。不方便停在顯眼的地方吧,我會好好帶進去了」

    叫做金剛的男人,說完便轉過身去,將自己乘坐的輕卡車,定氣一聲抬了起來。

    就像是搬弄橘箱一般輕鬆,就這樣將鐵製的車舉過腦門,登上了連綿的石階。九郎衝去迎接的時候,金剛周圍已經籠罩在了車影之下。

    這裡是倭國日本,日出的神聖島國。其證據,就是金剛這樣異能使用者,如上天的恩賜降生於此。

    ——『強力』金剛,水天寺荒城。

    聽說在戰場上,他連載有士兵的戰車都扔回了敵陣。

    「就當下這時兒還會被當做是寺廟對待吧。可不過萬一搞不好把你們暴露給敵人,可是會化為火海哦」

    「區區英吉利人,不足為懼!」

    「哈哈。勇氣可嘉哦、八咫鳥」

    對,不足為懼。九郎如此認為。

    本就是被稱作天狗附身或天狐附身的異能的孩子,政府也認定這份能力有益,所以更名為麒麟兒。這裡是京都的天惠院,是學習天賦天惠的制御方法,侍奉國家的天惠師的的養成設施。

    鬼島九郎就是在此修煉的其中一位麒麟兒。

    擁有通稱『強力』金剛這個別名的荒城少尉,是九郎上一世代五度造訪天惠院後離開數載,等同兄長的存在。

    由於歐洲的大國英吉利聯合王國向日本發起宣戰,他作為軍屬天惠師踏出了天惠院。每每從老師那裡聽聞他所立下的赫赫戰績,就為自己下面的登場興奮不已。

    「金剛大人、金剛大人。南方戰線情況怎樣。能否給九郎說說呢」

    「哎呀、該說是沒啥進展呢、還是說沒完沒了呢……對了、八咫鳥要吃這個麼?雖然是糟糕的配給品」

    金剛保持著將卡車舉過頭頂,從軍服的口袋裏掏出棒狀巧克力。

    九郎睜大了圓圓的眼睛。

    在這個窘迫的時世裡,這種進口貨的甜味嗜好品市面上幾乎找不到。這是怎麼了,這麼簡單就……

    茅蜩的鳴叫聲不絶於耳,九郎迅速意識到了自己肚裡的叫聲混雜其中。

    少年就隔了十秒,不、是十二秒半。

    「…………算、算了!馬上就要吃午飯了!修煉中途是禁止進食的!」

    「……別用那麼悲催的表情對我說」

    「不是悲催。這不是眼淚、是心靈的汗水!由於八月所以難耐酷暑!」

    九郎拭去臉上的汗水,同樣擦掉了眼角快要滲出的『心靈的汗水』。

    「哈。你還是老樣子,真規矩呢,八咫鳥」

    ——叫人嘆一口氣啊。

    從頭上下來的金剛的聲音,還是以往那樣半開玩笑,好像其中還混雜著別的什麼。

    金剛淺灰色的臉龐藏在卡車的陰影之下,被染成一片漆黑。

    兩人一齊走進院內的時候,金剛將車放在了不顯眼的灌木叢的一頭。

    「好安靜呢。其他傢伙在裡陣麼」

    「是、大概吧」

    天惠院表面上落成的是寺院的樣子。

    山路的入口有著石造的鳥居,進來之後就是供奉殿了,是個氣派的殿式建築。

    由於設有善款箱和注連繩,可以進行參拜,但後面的本殿並非本來的用途。後面的本殿,唯有修行中的立志報國的孩子們。

    「水芭大人呢?」

    這是金剛任守天惠院時,皇族公主的名字。

    「不。最近不在了」

    「是麼——雖然我也挺想那個頑固公主被抓起來,算了。走咯、八咫鳥」

    「啊、等等、金剛大人。我庭院的還沒掃完」

    「沒差啦。這邊更重要」

    莫名其妙的展開,讓九郎慌了神。

    但是至少不在下面的一小時內將院地的樹葉全部掃乾淨的話,也許就趕不上吃午飯的時間了。即便埋怨著說有急事的師兄弟們,可九郎卻橫不下心。

    「最好還是該好好聽一聽看,免得以後後悔」

    被說到這個份上還是頭一回,即便九郎也開始覺得奇怪。

    ——金剛大人有些奇怪。

    到底什麼事這麼急。

    金剛衝進院內,繞過正面的供奉殿,走向裡面的本殿。

    講學的教練場——實技的格鬥場——平房的建築落成規整。中心的楊桐樹枝繁葉茂,修煉之後常常在它周圍休息。

    而在這棵樹下,全部的四位師兄弟都團坐在著。

    ——『地鳴』馬頭,津島彌彥。

    ——『冰室』杜若,若森裄。

    ——『籠』松蟲,御廚琥珀。

    ——『九尾』玉藻,江之崎櫻花。

    和九郎穿著一樣的白色工作服,有人裡面還穿著黑色的訓練服。

    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大家像是繞山跑過一週後,整齊劃一的雙手擱在跪坐的膝蓋上。嗯?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進行了地獄特訓麼(這樣的話也該告訴自己啊,反對差別對待!)。

    走近之後,九郎才發覺自己搞錯了。

    他們並不單單在休息。而是認真聽著放在樹根旁邊的收音機。

    在這個天惠院裡,從外部獲取情報的媒介非常的少。

    畢竟一個個都偏重於制御天惠的訓練,廣播自不用說,通常報紙、雜誌之類不許自由閲讀,只能收聽老師們嚴選之下的一部分。

    可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曾有過對高度知識與教養的渴望,或是對落伍的意識。

    只是,那個雕花木質外殼的收音機,應該教員室架子上的裝飾品吧。

    混著嘈雜的噪音,人的聲音傳到了耳朵裡。

    「……金剛大人」

    「怎麼」

    「那個、莫非是天君的玉音?」

    「是啊。就是大昭尊皇的聲音呢」

    「總覺得……有些隱忍、有些屈服」

    在九郎眼前,擁有『地鳴』之別名的馬頭前輩露出了嗚咽聲。

    比常人超出兩倍的碩體縮成一半,男人泣不生聲。嚴厲而美貌的杜若姐姐也是,到松蟲和玉藻也是。

    還算振作的,只有『強力』金剛一個人而已。

    注視著茫然無措的九郎他們,金剛在灼熱的陽光下,瞳孔閃爍著光輝。

    「好了好了。就和你們聽到的一樣,日本對英吉利的連戰連勝都是謊言,天子陛下已經親自宣告投降了。為完敗乾杯!」

    不、等等。等等啊。

    倭朝日本是神之國。無論敵人卑鄙的艦炮射擊還是空襲,應該統統不在話下。說這種話的是誰。

    「日本變了。你們也要改變。我今天來就是設法帶你們逃走的」

    喂、什麼意思?我們的日本完敗了?天子陛下親自宣告投降?

    所以自己。為了有朝一日報效國家。使用這個能力。像金剛大人一樣。

    但是、難道說,這樣的機會、一輩子都——。

    實現劇烈的搖晃起來。就這樣、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騙人」

    「喂、走了啊、八咫鳥!要丟下你咯!」

    「騙人!」

    「不是騙人!睜大眼睛、張大耳朵,接受現實吧!」

    「騙人————————————!」

    tobecontinued3yearsafter.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2 AM


第一卷 第一章 十七歲的就職工作

    面試地點被指定在所謂自社大樓的小屋裡。

    總之,建築物的第一層是小吃鋪。不知是不是受到過空襲的波及,二樓的一部分窗戶打上了鍍鋅鋼板,而剩下的窗戶玻璃也用膠布打了補丁,每當臨街的道路上有吉普或三輪駛過,玻璃就會敲打著窗框有嘎達嘎達的輕微震動。

    這個『天下第一物產』的社長,是個四十上下的捲毛男。

    「嘛、是鬼島君吧,坐那邊吧」

    全身上下瘦骨嶙峋,而唯有頭髮亂蓬蓬的。

    也許是沒怎麼打理,西裝的領口上繫著鬆鬆垮垮的領帶,而且大白天的就有一股淡淡的酒臭。

    相比引以為豪的會客用的成套傢俱,九郎會對旁邊放置的白鐵皮水桶更加感興趣也無可厚非。

    桶底積了約百分之三,由上方落下的水滴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漏雨這麼嚴重啊。

    所謂經營『傳統的纖維製品』,就是指『隨著事業擴大募集新的營業部員』這件事。可是,指定的事務所裡正如所見一樣的寒酸,社長以外的事務員一個也沒有的樣子。

    這佈局本身也沒什麼。除開部分極端個例,戰後的日本基本到處都是這種感覺。

    「啊、首先為你能前來應聘表示感謝」

    謝謝。

    亂蓬蓬社長剛剛坐在九郎對面,接著點燃了一支國產香煙。

    「哎呀。還是趕緊吧,老實說你多少歲?」

    「——你說、什麼?」

    「很頭疼啊。雖然廣告上的確寫了不問年齡什麼的,但也不代表會僱傭童工啊。你十三歲?還是十四歲?我說的話還是希望你過個三年再來吧」

    「社長」

    九郎輕聲,而冷靜地插進嘴——

    「我十七歲」

    斬釘截鐵的說道。

    比一般十七歲的男子身高要矮,再加上與生俱來的娃娃臉,這個方面被誤解已是喜聞樂見,不得不好好糾正。

    「大昭二十二年申年生」

    「胡說的吧啊啊」

    不、就算你這麼吃驚也……至少,你手邊的簡歷也是這樣寫的吧。

    之後,社長擺出發自內心的吃驚表情,凝視著九郎提交的簡歷。

    「……十、十七。十七歲呢……」

    就這樣,社長眼睛一亮,用那充血的眼睛看了過去

    「嘛。就算是這麼回事吧」

    相信了呢。

    雖然早已陰雲密佈,面試還要繼續。

    「誒,打完仗前一直待在東京啊。之後來關東的麼。搞不懂啊,好流暢的日語」

    「因為語言上受過嚴格的教育」

    「不錯。對口音死性不改的傢伙很讓人火大呢。哈哈」

    「啊哈哈哈」

    真的很火大哦,特別是對那種把關東以外的地方當做外國的人,那種懷疑京都口音標準性的人,具體指眼前這個亂蓬蓬的人。

    九郎和氣的微笑,沒有將心裡的任何想法表現出來。

    「然後,你以前在京都那邊做什麼的?」

    「在神社幫忙」

    其實以前做過的事情也寫在簡歷裡了,感覺完全沒有認真去讀呢,

    果不其然,社長擺出好像頭一次聽說的眼神看過來。

    「誒嘿、難不成,沒有工作經驗就來應聘了!?」

    「是的。我想挑戰自己的可能性」

    「沒可能啦。沒戲,超沒戲啊。貌似不行了,三次方沒戲啊」

    「即便如此,想必這身懷的技術還有禮法一定能為貴社效勞的。我來到東京之後進行過不少的研習」

    「真的沒戲啊。沒可能的,沒工作經驗什麼的……」

    姐姐,我可以回去了吧。

    「算了算了。反正也要錄用的」

    「這可以麼」

    不由得老實吐槽了。九郎連忙擺出笑臉。

    「我真的可以麼」

    「嗯,可以哦。現在的壯丁能拉一個是一個呢」

    可不管怎麼樣,還是合格了。

    真是闊別已久的記憶。從最後的工作崗位上下來,到底過了多少個月。差不多再找不到地方就職的話,就要變成被房東養的汪星人殺掉也毫無怨言的狀況了。

    「那麼,接下來是關於今後的說明。我想要你竭盡所能賣掉這些商品」

    「是、我做」

    「這是我們的主打商品哦,來看看怎樣?」

    社長從沙發後面拿出一個黑皮額手提箱,將它放在咖啡桌上,中規中矩的將蓋子打開。九郎也探出了身子。

    眼睛瞪圓了。

    裡面的東西,被純白細繩捆了起來。

    「商品名稱呢,直截了當的說,叫做『天下第一橡皮筋』。英吉利風格挺不錯吧。一根五十元。完成定額的話呢,就能得到一筆錢」

    「這個、是……?可以拿起來看看麼?」

    「拿吧拿吧」

    「失禮了」

    九郎一臉嚴肅的拿起『天下第一橡皮筋』,猶豫了一下,然後試了試。九郎抓著兩端,然後稍微拉長。

    「……拉、長了呢」

    一眼看去,像是內褲的橡皮筋一樣。

    「因為就是橡皮筋啊,用在三角褲和平角褲上的」

    「這是日本軍開發的某種特殊材料吧」

    「不、完全不是」

    「五十元?」

    似有敲詐的嫌疑,這可是能在銀座飽餐咖喱飯的價格。

    「你啊,太天真了,無與倫比的天真啊。商品的價格啊,是要有貨賣,有人買才成立的吧?」

    「不過,這只是橡皮經哦,這叫人怎麼買啊」

    「這就要那樣了。瞅準家庭主婦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閃電造訪住宅區的一戶人家,門一開就把鞋子塞進去,然後用手把門掰開讓身子也塞進去,就這樣在玄關坐下來打死都別回去。如果被警察叫的就這樣喊,『老子是軍隊回來的』,相當有效哦」

    哈。

    「不過你啊,面相又沒什麼迫力,還是別用同樣的手段了。不如利用那張可愛的臉來入侵吧,感覺也許能行呢。對了對了,比起恐怖壓迫,更傾向於可憐誘惑的感覺。嗯,目標應該是比少婦更加年長的年齡層,正好像你這樣的孩子奶奶輩的。等你賺飽再回去,就像這樣,『拜託了夫人。不賣完這些,媽媽的住院費就……』對啊、這個能行!你啊,好像是地方出身吧!不錯不錯,是哪裡、秋田麼?還是宮崎?嘛、怎麼都好啦。懷柔之後在投下新商品『天下第一無袖襯衫』,一件五百元。不錯不錯,能行的,一口氣將業績提升到No.1吧……啊嘞、你要去哪兒?話還沒說完啊」

    九郎朝著出口徑直走了出去,握起生鏽的門把手,對著一臉震驚的亂蓬蓬社長白痴臉,投以微笑。

    「小的沒膽再來了,還是幾百萬年後再見吧。非常感謝」

    ——鬼島九郎的世界,從三年前就完蛋了。

    大昭三十五年、八月,在楊桐樹下,得知日本戰敗了。

    敵人是歐洲的霸者,領土遍及七大洋的英吉利聯合王國。古時被曾為大不列顛以及英國的大國。

    他們接受了大昭尊皇以及倭國日本政府的投降宣言,宣佈作為其屬國進行間接統治。

    天子恭大昭尊皇喪失神格,蟄居千代田的皇居。現在,這個極東的島國作為日本的同時,也受著英吉利聯合王國的支配。

    培養軍屬天惠師的天惠院,在那一天失去了存在理由和後盾。

    為了擺脫接踵而來的英吉利軍的束縛,乘坐金剛駕駛的輕卡順著山道逃走了。

    「不客氣的說,完敗,真是完敗」

    此情此景至今還歷歷在目。在狹窄的車鬥裡掩去氣息,彷彿連實感都消失了。金剛的話穿過車格子,叫人難以相信。

    「北是西伯利亞,南是沖繩南西諸島。日本固守的啊、據點在拉鋸戰中敗下陣來。情況是以新型炸彈轟炸到皇宮與議事堂被作為脅迫,軍部就建議投向了」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啊,金剛大人。為什麼軍部沒有倡導徹底抗戰啊」

    插進嘴的,是平日裡冷靜沉著的『籠』之松蟲——御廚琥珀。即便身體抖得厲害,松蟲那硬質的聲音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本土在浜田還有充足的殘存兵力。雖然吾等修煉生愚鈍,不知留有『強力』之金剛這樣的手牌就舉白旗了」

    「松子你太天真了,會被那幫傢伙最先吃掉哦」

    金剛的一句話讓松蟲再次陷入沉默。

    這是只有認識戰場的人才能道出的台詞,九郎他們無話可說,僅留下無處可去的沉默。

    即便如此,中途還是有幾次有說著回去一戰,想要結伴跳下卡車,但金剛的殺氣凜凜的眼神讓他沒有付諸行動。

    東京市內雖然遭受空襲而受到了重度的破壞,但還是因人數眾多而方便隱匿其中。所以就算像九郎他們這樣的潰散掉的預備軍的麒麟兒,相信也能隱藏其過去和力量。這是金剛的判斷,可是,說起這樣的他自己又帶起其他同伴跑路,簡直就是笑談。即便現在把同伴聚集起來,那個白痴還是鼓足了氣勢。

    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生命種子,即便金剛無計可施還得硬下頭皮。

    只不過,唯有抱著一心為國出生入死的信念進行修煉的九郎他們,對社會有多麼的不適應,金剛無從知曉。

    「——你這呆鳥!這次不是沒問題麼!」

    這裡是西早稻田一角的某家小餐館『小筱』。

    由於和九郎一樣出身天惠院的同伴很多都露臉了,同伴的話題交錯起來。

    「就算杜若姐姐這麼說,還是沒辦法啦。話才說到一半就差了啊」

    「經營傳統纖維製品是吧。那個小老闆還真是提了個好點子呢,強制推銷也是傳統中的傳統呢」

    「馬頭先生又在全力攪和呢」

    「管他哪裡都好,給我去幹活啊。給、小子,老樣子」

    「非常感謝」

    九郎在椅子上,禮貌的低下頭。

    在桌子對面,遞過肉量少之又少的土豆燉肉後臉上笑呵呵的這位是『地鳴』馬頭。叫做津島彌彥的男人,是一人就要佔據兩張椅子的大塊頭。雖然在吃飯的時候也不撒開手中的舊書,相當愛好讀書,可聽聞最近通過干現場施工和送報紙得以勉強餬口。

    然後一邊訓斥著九郎,一邊將菜端到桌上的圍裙美女是『冰室』杜若,若森裄。如所見的是這家小餐館的店員。

    然後我是鬼島九郎。今天也被工作所拋棄,準備斬下店裡最便宜的菜色『乾燒洋蔥』。

    (無可奈何啊)

    自顧自的將洋蔥塞進嘴裡,九郎思考著。

    世風如此,本應作為倭朝日本的王牌大顯身手的麒麟兒,其結局如此貧苦,但仍等待著東京乃至全國的轉換期的到來。

    開始是抽著煙的碧眼軍人來了,一口咬定要將我們的一切管理的健健康康的。

    接著是商務著裝的資本家來了,開始在破壞的街道上叮叮哐哐的建造他們自己的大樓和工廠。

    最後是一些英吉利貴族來了,全都去富士山看風景去了。

    一切的控制權都被外國的英吉利接替了。

    只是,狀況很難確保日本人的正經的工作崗位。何況,軍屬天惠師的訓練消耗了大量的時間,不得不說這讓不得聲張這點的九郎他們陷入苦戰了吧。

    「吶、小子。你說為什麼要放棄這個機會?被餐館的人妖店主摸了屁股?」

    「那是上上一次的地方了,姐姐」

    「啊、對了。那就是被保健站的檢察官用頭撞了吧」

    「是說餐館的事情麼?那是由於對方是公務員卻做出索賄這種不合身份的事情」

    「真是頑固不化呢」

    「……就算這麼說,可是像我這種人、像我這種人能指望正經面試就夠了」

    「誰叫馬頭占空間那麼大呢」

    「膽子卻很小!」

    「這可不行的吧」

    「嗚嗚嗚嗚」

    「電、燃氣、自來水……滯納繳費的話馬上就會停的,怎麼辦啊」

    「天知道。也去問問玉藻?那丫頭好像攝影所的試鏡又落選了吧」

    今天的餐桌上同樣精力充沛地進行著沉重的話題。

    「……啊、真是的,總之問題就是小子你啊!若是非要拒絶的話,就趕緊去找新的。你準備怎樣?」

    杜若拿起放在櫃檯上的求員傳單伸到九郎眼前,然後一溜攤在桌上。

    「……這道菜可讓人食慾喪盡啊」

    「有空說傻話就來我們廚房幹活啊。用天惠燒飯」

    「碳化的話我可不管哦」

    「不想幹就快選。我看看我看看,哪個好呢」

    由於將神聖的力量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是不能容忍的,九郎勉為其難的放下筷子。

    「……那、這個怎麼樣?」

    「工廠?啊、不是很好麼?雖然工錢有點少,又要成天受拘束,又無聊得要死,但總比沒有的好哦」

    「怎麼說得有種溺死總比凍死強的感覺」

    「是你的幻覺哦。可以就趕快面試吧。我看看,地址在、地址在……啊、抱歉小子。那裡可能是定向招人的英吉利會社」

    九郎微微一笑。

    「本應成為軍屬天惠師的這幅身子,再不濟也沒打算為英吉利人效力」

    「小子,你真會餓死的」

    「不要擺出一副悲痛欲絶的表情好不好,多不吉利」

    「我不是在搞迷信,是很認真說的。連乾燒洋蔥都沒得吃的時候看你怎麼辦」

    「那我就點生洋蔥」

    「大白痴!」

    托盤照腦袋敲了下去。

    「大致上呢,眼下的日本的正經工作或是不帶有英吉利氣味的工作就只有那麼點了。現在可是不管多賤的工作,上頭基本都是外國人的時代了」

    「這本身就很怪啊,變成絶對無法翻身的體制了」

    就在坦率回答的同時,從敞開的大門外邊,響起了一陣巨大雜訊。

    定睛看去,在附近的路面電車停車場裡,被一輛黑色的輕卡佔據著。而載物台被一身舊日本軍裝的男人們佔據著,好像在煽風點火一樣富有起伏感地控訴這什麼。

    ——不能容忍英吉利的獨裁統治。

    ——如今正當奪回我日本英魂。

    這就是所謂的攘夷革命派的運動家們吧。

    戰敗後三年,還是有少數不服全面投向,在各地反覆進行抗議活動,不屈不撓的集團存在。

    「店長在麼!」

    突然穿著同樣軍服的兩個人如此喊道,闖進店裡。

    「喂、店長呢!在不在!有人麼!」

    「有事麼」

    杜若以禮貌的舉止靠了過去。

    不說話的話,杜若是位完美無缺的楚楚美女。杜若由衣物內側散發出來的美色,讓男人為之屏息。

    「老闆娘還在外出中,現在店裡是我打點」

    「哼、女人啊。算了,從現在起,這家店就被『憂國志士團』接收了」

    在瞪大眼睛的杜若面前,男人越發挺胸抬頭。

    「眾所周知,眼下正在開演講會!完了之後,預定要為維新革命家若松龍心先生開辦慰勞會。趕緊著手準備吧」

    「別這樣啊、客人。就算你急著給我這麼說……還有人在用餐呢」

    「你說什麼!你一個餐館僱來的女人,居然敢對我們指指點點!」

    男人粗暴地抓起杜若的肩膀。

    「聽好了,為什麼你們整日生活在窮困之中。為什麼復興只是徒有其名,實際進展卻並不順利。這都是因為是大英帝國的剝削。在你們淪為英吉利的狗賺取日薪的時候,我們依然每日都在為奪回國土而戰。倘若真心想要奪回日本,我們便能一騎當千,只要你們這些群眾奮起而上的話……!」

    「請不要動粗。啊」

    ——咚!

    男人激動的瞬間,劇烈的晃動由腳下襲來。

    「喂、怎麼回事」

    「地震麼」

    天花板的電珠劇烈的額搖晃著,桌上的碗盤紛紛滑落。

    「快離開」「快臥倒」

    男人慌忙大喊。

    「小子,滅火!」

    「是!」

    接到杜若的命令,九郎立馬衝進了廚房,將灶上的貨滅掉。回來的時候,馬頭的巨體只有頭部塞進了桌子底下。

    劇烈的搖晃,只持續了短短一分鐘左右。

    眾人彎著腰四下張望。僅僅容下櫃檯與兩張桌子狹小店內,一派慘狀。

    「……停了、麼?」

    「啊、各位客人,平安無事麼!」

    「啊、啊啊,沒什麼,什麼也沒有」

    「謝天謝地」

    眼睛濕潤的杜若鬆了口氣。

    「真是非常抱歉。敝店很想招待各位志士大人,可狀況誠如所見。無法盛情招待那位非常偉大的先生了」

    「不、算了,我知道了。偏偏這個時候」

    在桌子錯位,椅子翻倒的店內,身著軍服的男人愣住了。

    「我擔心先生的情況,走吧」

    另一個人將同伴拉起來,快步離開了店裡。

    用袖口按著眼睛嗚嚥著的杜若,男人一走便哼了一聲。

    「哼、多謝你了,馬頭。除了做過火了這點,真的幫大忙了」

    「……比你之前製造的冰凍人類要強很多吧」

    鑽入桌下的馬頭也伸出臉來。兩人彼此冷眼相對,可在用左手拿回桌上正在讀的舊書的時候,表面像岩石一樣固化了。

    這是『地鳴』馬頭——津島彌彥的天惠。

    能夠僅在他周圍引發直下型地震。

    恐怕那些飛奔出店的男人,一定會為襲向第一區劃的地震連個地字都沒出來感到不可思議吧。對馬頭來說,這種程度就跟哼只歌沒兩樣。

    「開始收拾吧」

    「這還真是麻煩呢」

    九郎他們嘆了口氣,開始打掃店裡。

    「真受不了。憑藉反骨精神去戰鬥就夠了,要用這個藉口到處發威還請饒了我吧。雖然穿著討厭的華麗士官制服,但我睹他們不是正統軍人,根本就是披著軍裝的無賴」

    杜若一個勁的憤憤然道。

    「——不過啊、杜若。有時我也在想,我本來應該在的地方,不就是那裡麼」

    對馬頭低語道,九郎為之一震。

    簡直,就像心中所想原封不動的被看穿了一樣。

    「馬頭。你這麼說的話……」

    「也是啊,因為我啊,對九郎所說的完全笑不起來呢。松蟲那傢伙不也是,忍不下去便離開東京了不是麼。我們是為了什麼而修行的,為了什麼才使用天惠的。水芭大人好像也還沒找到,這種事情雖然停滯不前,但我覺得是條正確的道路」

    「馬頭!」

    「貴安、大家晚上好!原白梅女子敢死隊所屬三鄉鈴架,前來拜會!」

    少女發出呆呆的、明亮的聲音,然後把頭伸出來,鞠了一躬。

    九郎瞪圓了眼睛。

    「鈴架小姐」

    「許久不見、鬼島閣下!怎麼樣,還是清正的生活著?啊、這是伴手禮,我門店裡烤的麵包,梅干白豆餡的。對了對了,小若閣下,我想吃煮魚定食!」

    擺出鞠躬姿勢的同時,鈴架將裝有小豆麵包的袋子遞給了九郎,而且還對他身後的杜若點了單,這是如行雲流水般的並行作業。

    在女孩子中這個身高相當拔群吧。柔軟的身體被帶腰帶的連衣裙包裹的這幅身姿,在好的意義上清爽而奔放。

    三鄉鈴架並非像九郎他們一樣,不是麒麟兒。

    是名在三年前,水戶軍需工廠迎來戰爭結束之際前往東京求職的普通少女。那時,路徑早稻田邊界的免費職業介紹所,在那裡和盯著招聘廣告的九郎不約而同的對視起來。

    由於她是對日本軍艦與護衛艦諳熟於心的軍國少女,久久不能決定工作的地方,和九郎頗為相似。即便如此,她還是機緣巧合之下決定投身到了銀座的麵包店裡,可謂是捷足先登。

    對於介紹所裡的同伴,九郎覺得她是個背叛者,又希望她的工作能順下下去,感情很複雜。

    「小鈴、好久不見。剪頭髮了呢。怎麼樣,在麵包房裡有努力工作麼?」

    「啊哈,誒嘿嘿嘿。洗完頭之後燙一下感覺很爽啊,小若閣下」

    杜若端著茶走向鈴架身邊。

    「怎麼樣。好、好看麼。鬼島閣下」

    「……很不錯呢」

    說完這句客套回答之後,將頭髮剪短到能夠看到脖子的鈴架噗嗤一下臉紅起來。

    「哎呀——、羞死人了!鬼島閣下真是的!」

    鈴架不停拍打著九郎的後輩。這種地方果然很陽光啊。

    「嗯。這家店果然棒極了,真叫人放心。雖然我們店裡的麵包不會輸給其他任何店,但唯獨比不過這裡的牛蒡絲和味增湯,真是奇蹟般的佳餚。不過話說,為什麼鬼島閣下一直都是一張八萬臉啊。啊、難道面試又吹了?」

    「……欸、嘛……實在難以啟齒……」

    「啊哈哈哈哈。沒什麼大不了的啦,還有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啊!吃麵包吧!」

    從那爽朗的笑容看來,她當真這麼想的。

    鈴架將店裡的空椅子拉到桌子旁邊,坐了下去。然後,杜若新拿來的定食盤子擺在面前,鈴架頻頻點頭,嘴角舒緩下來。

    「那個、鬼島閣下」

    「是、怎麼了」

    「我知道鬼島閣下在努力哦」

    心臟猛然跳了一下。

    「鬼島閣下因為耿直而苦惱,不過我知道,鬼島閣下非常、非常的努力哦」

    這邊不知道在內心生根的是什麼,她大大地啜了口味增湯。

    「所以呢,今天我給鬼島閣下帶來了『下一次』哦」

    「下一次?」

    「對。那個、我現在不是在做麵包麼。小豆包之類的評價很好,附近的大戶人家也會來訂購哦」

    「挺不錯的嘛,真厲害呢」

    「謝謝。然後那戶人家啊,就在那個『鳥之巢』裡。那裡貌似正好在招大院的警備員還是什麼的,怎麼樣?鬼島閣下禮儀端正、又會摺紙、還說習過武、英吉利語也很棒吧……?不去……接受測試麼?」

    鈴架抬起眼,扭扭捏捏的看著九郎。

    作為敵對國語言的英語,在天惠院確實學了個大概。可作為軍屬天惠師從事填報活動的情況下,語言是不可或缺。武道就和天惠的制御方法一樣,是本來就該學的東西。

    然而、這卻是兩碼事——

    「『鳥之巢』……好像是英吉利人的特別居住區啊……」

    「對啊對啊!事不宜遲哦,沒關係的,尊夫人一定會喜歡鬼島閣下的!」

    「我拒絶」

    「鬼島閣下啊!」

    就算是鈴架也決不退讓,九郎準備拒絶到底。

    「我作為倭朝日本不會給英吉利人工作的。請另請高明吧」

    「啊、那我來當候補怎麼樣」

    「我是給鬼島閣下帶話的。吶、鬼島閣下!鬼島九郎隊員閣下!」

    馬頭舉起手,可被鈴架華麗的無視掉了。

    「我說鈴架小姐才是,自己安定下來了,於身於心就開始高呼英吉利萬歲了麼?我看錯你了」

    「才不是!才不是這樣的、鬼島閣下!雖然可能我確實有所改變……但並不是鬼島各項所想的那種方向!真正值得尊敬的人,是跟國籍什麼的完全無關的,只是立場不同。我覺得這樣不是問題……」

    鈴架激動得面紅耳赤,死死盯著九郎。可是,九郎沒看她的眼睛,無論如何也無法認同。

    「……改變心意的話就聯繫我。該說的我已經說了」

    將定食吃的一乾二淨後,鈴架走出了店裡。

    「小子。你……」

    ……到底多白痴,到底多頑固,到底多固執啊。杜若的叫喊聲,大概會傳遍四野吧。

    以前經常被直說是個一板一眼的傢伙。

    現在升級了,被說成是頑固怪癖的人。

    九郎自己卻很不理解。

    武士食不果腹而意志不屈。自豪雖不能填飽肚子,但倘若失去了這份自豪,現在的自己還剩下什麼呢,還能去相信什麼呢。

    『所以啊,這不是莫名其妙麼。之前還怒罵敵國英吉利「歐洲的惡魔」什麼的,現在卻反過來攤開手央求著「Givemechokolate請讓我為主人您工作」低下頭麼?這樣對麼?我覺得一點都不正常』

    與九郎抱有同樣疑惑的,就是鈴架。

    她長長的頭髮編成三股,瘦的就像頽了毛的小麻雀,兩人額面試屢屢落選,打工機會也時常飛走。

    『這樣的話,我們兩人就只有集結成敢死隊了。不屈不撓,哪怕就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們也要守護清正的日本魂、鬼島隊員閣下。有這個覺悟麼?』

    『當然了,三鄉隊長』

    『說得好。把這個吃了吧!不吃可會沒精神的哦!』

    『呀、那就分鈴架小姐……』

    『男兒當身丈六尺!重三十貫!』【註:一尺約0.303米,一貫為3.75公斤】

    『誒誒誒誒』

    這到底得要多強的肌肉鍛鍊啊。感覺去平攤買串燒包子的時候,一次要吃兩次的量啊。

    就算難忍這一句話就能讓自己排除在潮流之外的世道,兩人在一起也十分開心,感覺上心有靈犀。

    這個時候,應付兩人眼球的,是破壞得體無完膚之後,幾乎藉由英吉利的資本重新取迴光芒的東京風景。這裡沒有靈魂,簡直就是會動的屍體,沒有日本的立足之地。

    即便今天亦是如此。放眼餐館外面的街道,儘是建設階段的鋼筋大樓,以及裡面用廢材搭設的臨時工棚的風景。

    九郎不想混入這個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世界裡,不想混入這個非常的扭曲而脆弱的世界裡。感覺上,若是被這個土塊一般的怪物吸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吶、三鄉鈴架。就算是你也會這樣麼?亦或是,你找到了與我不同的,新的自豪——?

    「啊啦、鬼島先生!」

    嚇了一跳。

    猛然回過神來,已經來到了宿舍樓下了。

    九郎的房間是在空襲中燒剩下的簡陋住房的一角,簡直像是落語世界中出現的,只有三疊見方的一間土坯房間。而房東夫人就正站在這樣的房間門前。

    「鬼島先生真是,讓人等這麼久。看著房間裡沒人,還想是不是晚上都不會來呢,o~hohoho」

    「真是抱歉。提前告知我是可以騰出時間的」

    「沒事啦,反正又不費事。你看你看,正好可以帶我家的小貝蒂散步呢,o~hohohoho」

    衣著華麗無比,戴著蝶型眼鏡的房東夫人手上,拉著一條粗狂的鎖鏈,而鎖鏈的末端是一條看似混有土佐犬與松獅雜血統的巨大的大型犬。而且它就是房東一家的愛犬『小貝蒂』。

    「然後呢、鬼島君」

    「是」

    「租金有著落麼」

    被夫人的話刺到了。房東夫人毫無惡意,眼鏡下面睜得大大的眼睛,也想眼鏡一樣閃閃發光。

    「這——」

    「希望你拉長耳朵聽好了,上個月、還有上上個月的租金,然後這個月的租金都交上來吧。做不到的話你差不多也該走了。怎麼了?不行麼?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麼?」

    房東夫人所說的,這個簡陋住房即將拆除整理成空地,拿出來為新計劃的『大樓』做準備。出資者是英吉利顯赫一時的風流紳士,給地主那邊開出的條件也無可挑剔。有滯納租金的店子也基本輕輕鬆鬆地打點好移走了。

    難怪她衣服比平時穿的要高檔許多——。

    「…………關於租金,只要要等到月底……應該……」

    「我當然會等哦。不過啊,你能付清麼?怎麼怎麼了?今天參加面試了?」

    當今不是論及忠義和自豪的狀況了,現實只認錢和穩定工作。

    ——汪!

    與人類友好相處而衣食無憂的小貝蒂,朝著夜空仰天一吼。世態炎涼啊。

    「……請問、能借用下電話麼……」

    九郎斷腸苦愁的垂下臉。

    聯繫方式在從杜若那裡的拿來的麵包店的紙袋上寫著。東京府明石町。麵包新鮮出爐的明月堂。

    和飄在空中的月亮一樣,明亮的新月與滾滾雲彩以及西洋風格的建築並立的人工島,和電話號碼一起印在上面。

    ***

    出名的建築依憑著幽靈。

    安吉莉卡·奧布萊恩,就是白玉蘭賓館的幽靈。

    少女披背的銀色長髮,穿著賓館備品的一件浴衣,美到與死亡一次無法聯繫上的程度。目擊過她身姿的從業員們口中的特徵,基本是如此描述的。

    這樣的她,今天也在浴缸裡醒來。賓館房頂的豪華閣樓就是她的住處。

    共有兩間臥室和相同數量浴室、、廚房以及餐廳,而且還設有客廳和圖書室,即便冠以皇家套房之名,現在毫無人氣的荒廢著。客廳裡胡亂散置的瓷製浴缸就是她安睡的地方。

    醒來之後,她首先會去吃女僕慰問的水果。

    什麼,死人還會吃東西?不能說這很荒唐。這家賓館對她獻上了敬意,而回應這份敬意便是幽靈的義務。這就和這正是與所謂『為妖精準備的牛奶和曲奇,因為第二天消失了而欣喜』的英吉利人風俗一樣。不可以無視他人的期待。

    然後,也許是生前程度的羞恥心沒有發揮作用,她以接近剛出生時赤裸裸的姿態,走向了客廳的窗前。

    嘎哩。牙齒咬下李子的同時,流出的蜜汁順著形狀可愛的唇,染濕了喉頭。

    透過窗簾所見的世界,猶如雨霧朦朧一般不盡人意。

    賓館坐落在隅田川的河口,坐朝東京港的深居之所。

    這裡從大昭初年就開始年年擴張,現在的規模已經超過了月島,被稱為晴海或是豐海町的一塊地方。四面環水,非海既河的這塊地方,現在一併歸成了英吉利人的特別居住區,通稱『鳥之巢』。與軍事無關而長期滯留日本的英吉利人,竟有七成集中居住在這塊狹窄的區域之中,著實叫人匪夷所思。

    島上就像蜘蛛王一樣鋪設著石基,林立的歐洲哥特風格建築的景象,讓人不免忘卻這裡就是極東島國。可是——在晴朗的日子可以目睹富士山的雄姿,再看看對岸那殘存的瓦礫,就不會再說夢話了。

    安吉莉卡,眯起了長長睫毛下的眼睛。

    「這……不是很危險麼?」

    由於『鳥之巢』建有許多連通本土的橋樑,上午有許多汽車和三輪吉普來往穿行。

    她眼裡看著的,是孩子。

    看上去只有五歲左右的幼小女孩,撐著大人用的雨傘,穿行在流量極為龐大的馬路上。

    朝著那邊越過橋,面前就是『鳥之巢』外面,瓦礫與新大樓以及臨時板房並立的日本人的街道了。

    可是,沒人聽見她的擔憂。

    若問為何,那便是因為,安吉莉卡·奧布萊恩是幽靈。

    ***

    很久很久以前,九郎在東京初來乍到的時候。

    「東京市上,沒有天空」

    松蟲像詩人一般吐出的話語。

    「天空、麼」

    「啊、天空」

    戰前還一派華麗的商店長廊,現在佈滿了燒焦的痕跡。可是,因為戰況大條,鋼筋柱子好像都充當我有資材被徵收了。原來是商店的地方現在林立著臨時店舖與小攤,行人和自行車川流不息。

    此時的九郎他們,正在兩人一組外出採購的途中,歸結接地,不管從哪裡都能仰望這片遼闊的天空。

    「……有的哦?」

    所以,松蟲的話莫名其妙。

    即便秋老虎分外兇猛,戴著細銀框眼鏡的松蟲還是緊扣著黑色的前襟,一眼看去是名一心向學的學生。強烈的熱浪在鏡片上反射著,可額頭上沒有一絲汗水,只能看到一副一張正經的臉,穿行在人流之中,就像是望著水槽中的觀賞魚一樣,目光投向遠方。

    這就是松蟲。

    「沒有。大家只注視著腳下,尋找著漏下的東西。卑屈、脆弱,僅僅是苟延殘喘便放下心來,完全不考慮這樣的現狀是何造成的」

    「烏冬要發脹咯」

    「這根本不值一提」

    松蟲推了推眼鏡。

    「我現在也在想。為什麼會輸。我們輸給什麼了。『強力』之金剛是目睹了什麼才明白這些的」

    感覺總是在追尋著什麼。

    抬頭望去是耀眼的天空,松蟲的表情顯得十分疲憊。

    「那個、松蟲先生」

    「——哎」

    想起來了。從廢墟伸出的影子,以及彷彿匿如其中的松蟲的聲音。強過頭的九月陽光。從泊下的進駐軍吉普那邊傳來的異國節奏與音樂。

    積雨雲。

    「我討厭像豬一樣活著。不戰而降什麼的,絶對有問題——」

    然後,是悲鳴。

    乘著吉普的英吉利進駐軍,挺著步槍高吼著。他的身旁是胳膊流著血的士兵,以及被擊倒在地的日本人。

    「松蟲先生。那個人、不就是剛才店裡的老闆——」

    九郎想起的日本人的臉,拉扯著松蟲的衣袖。士兵說情慾高漲地著英語,好像是「冷不防就看過來」這樣的意思。被射擊的日本人,即便倒下也沒有鬆開手裡的日本刀,用「這裡是我們的國家」混著鮮血吐了回過去。

    「松蟲先生。松蟲先生。請看看啊」

    可是松蟲一句話也沒說,也沒回頭,彷彿他很清楚會是這樣的發展。

    (————)

    這是否是因果關係不得而知。

    但只有一句話要說。從此輸入之後,『籠』之松蟲——御廚琥珀的身影,從東京的街道消失了。

    走出最近的停車場時,已是暴雨如注。

    (……而且,淚雨也是)

    九郎從銀座的地鐵車站,徒步穿越了築地市場。

    穿過東京復興最繁華的中心街道,能夠看到意外古老的木製房屋和倉庫。順著僅有車輛來往密集的晴海一路看去,能夠一眼看到通往『鳥之巢』的橋樑。

    ——接下來。

    今天是鬼島九郎的,第二次葬禮。可以說是拜倒在英吉利人軍門之下的日誌。

    『——唔哇、太好了!我就知道鬼島閣下一定會回心轉意的。接下來是聯繫地址哦?英吉利特別居住區羅賓街二號。加油哦,絶對要一帆風順哦——』

    鈴架那爆裂的聲音復甦了。

    鈴架的聲音從那個明月堂的電話話筒嘣出來,分外嘹喨,而且還歡天喜地的將『鳥之巢』中上客的住所告訴了九郎。托她的福,輕輕鬆鬆的找到了大屋的夫人進行了面試。

    最後還是去了。

    (我也墮落了麼……)

    九郎當然知道自己的立場。為這是為了那個、僅僅是為了確保三疊一間的土坯房所進行的活動。為了能夠吃到小小洋蔥進行的生存戰爭。

    「………………對。不准發牢騷,這樣下去可不好」

    九郎停下了的動不動就想要轉身疾跑的思考。千回萬回的捫心自問。好了、走吧,不能擋路。

    「噢——不好意思」

    走著走著,好像跟人撞上了。九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郎跟前,是一個紅色的怪蘑菇。不、是個撐著大紅傘的英吉利女孩。

    只有五歲上下麼,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白皙的肌膚,五官輪廓分明。

    「那個……不好意思。我的話,能聽懂麼?」

    當九郎重新用英語說話後,擁有著典型歐洲名族特徵的小姑娘,嫣然一笑。

    「妹關係。你葉小心點」

    得到了略口齒不清的回答,九郎連忙沿著雨中的走道踱步而去。

    純白色的連衣裙,富有特性的長靴,真的好可愛。

    (話說,這可真危險啊……父母不在麼?)

    九郎四下張望,卻沒有發現象是她父母的英吉利人的身影。

    怎麼想,這個孩子都是從『鳥之巢』那邊走過橋,然後一個人在這邊迷路了。

    「那就更糟了」

    九郎突然擔心起來。

    如此顯眼的女孩子,放著不管一定會引起騷亂的。

    雖然不想說這種話,東京當前的治安很難說得上太平。還有反英的人在,光是看到小孩有錢就就地綁架的可能性相當充分。

    「啊」

    看、根本不用多說。

    女孩子的周圍圍了一圈賴皮相的男人,就這樣被帶進了胡同。

    沒空多想了。九郎朝她消失的胡同衝了出去。

    兩名男子在市場附近的小道上奔跑著。一名穿著拖鞋浴衣,另一名半捲起黑襯衫。不管哪個男人都心中有鬼。

    他們肩上強大的財路,金髮的孩子胡亂掙扎著。

    「喂、這個臭小鬼真夠折騰的!」

    「不過大哥你看,這可是塊上號的美玉哦!」

    「我知道啦、章魚助。誒嘿嘿、能說說爸媽的名字麼,小姑娘。什麼啊、不會對你動粗啦,在拿到贖金之前,會讓你乾乾淨淨的哦」

    「賭場的債可以還清了,還能吃上好東西……大哥、可以吃牛排麼!」

    「吃吧吃吧!管他牛排還是女人都能放開吃哦!」

    「啊哈哈哈哈!」

    他們的腦袋裏勾勒出的種種未來,閃爍著薔薇色的光輝。

    扛在肩上的金髮幼女不管如何果敢的控訴,男人們依舊聽不懂英語。

    「哎、問不出來啊!」

    男人們沒等走出胡同便停下腳步,然後抓起淚眼的幼女,發出極為下流的笑聲。

    ——就在這個時候。

    「唔噢」

    穿浴衣的身體突然跌了下去,就像是身後遭受了一記飛腿,栽了個狗吃屎。而他肩上的幼女身體掉了下來。

    「大哥——唔哇!」

    這一次,卷衣服的身體翻滾一圈後摔在了地面上。

    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切都像是疾風一般迅捷。等回過神來,仰過身子的卷衣服的右手被緊緊擒住,而那裡出現一名少年,他平靜的嘆了口氣。

    「呼……是幫無業游民呢」

    「你、你是什麼人!」

    「你,到這邊來——Comeon!」

    用英語這麼一喊,金髮小朋友一下子飛了出去,緊緊攥住少年的黑色西褲,然後躲到身後。

    「真是難看。這就是高傲的日本男兒的樣子麼」

    「什、什麼日本男人啊。乳臭未乾的小鬼竟想充英雄」

    「想來麼!?」

    白刃一閃。

    卷衣服的和穿浴衣的從懷裡抽出了匕首,也就是所謂的『兇器』。

    不管怎樣,眼前這個人既非警官亦非軍人,最令人吃驚的他是一副優等生模樣的少年,然後還因為先挨了這樣的傢伙一下,感到非常恥辱。

    可是,少年的目光比這把刃物更加鋭利,更加冰冷。

    「——雖然單手拿著武器連虛張聲勢都顯得空虛。不過要來的話我就當你對手。感覺現在的話不管什麼都能燒呢」

    「燒……難、難道你是——天惠師麼」

    「怎、怎麼了,大哥,你說什麼啊」

    卷衣服的領悟力很差,搖晃著穿浴衣的手臂。穿浴衣像飛似的跳開叫喊道

    「白痴啊你、這都不知道!寫作天之恩惠,讀作天惠。說的就是於神國日本降生是擁有特別力量的麒麟兒啊,強的就跟怪物一樣」

    「哈?難道,你說這個小鬼!?」

    「啊,原來如此。你們好像有過從軍經驗呢。我名叫鬼島九郎。『紅蓮』之八咫鳥。傳說中可以燒盡一個師團的火焰,就睜大眼睛見識見識吧!」

    浴衣男悲鳴著跪倒在地。

    「對、對不起、對不起,小的竟不知是天惠師大人!喂、章魚助,你也快謝罪!」

    「——発!」

    呲嘭。

    伸出的掌心中迸出的火焰,僅僅只有火柴的程度。

    少年翻著白眼,盯著自己的手心,然後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最後合起手

    「原來如此。是被雨水淋濕了啊」

    得出蒼白的結論。

    跪在地上的男人們已然走投無路。

    「……哎呀。這還真是個弱點呢,因為太生氣給忘掉了。我還不夠成熟呢」

    「…………喂、你搞什麼飛機啊,少開玩笑了。天惠僅僅是變戲法的成都麼!?」

    「我說賣藝的,這火就不能來給力點麼!怎麼!」

    「雖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投降,你們估計也不會聽我說話了吧」

    誠如所言。男人們已經不再聽信少年,再次拾起掉在地上的兇器憤怒地重新握好,再次取回下作的眼神。

    「呵呵。給你騙的這麼慘,不會以為就這麼了事吧」

    「也是呢。畢竟是日本男兒嘛」

    一步。距離又縮進了一步。形勢急轉直下。

    就連英吉利的幼女也不安的盯著少年,問著「What'swrong」。

    「……有件事情不得不做」

    不過,這個情況應該採取的行動是——。

    「只有逃了!」

    「What!」

    「Runaway!」

    少年雙手抱起幼女,拔腿就跑。

    一小時後。

    「呼呼呼。看來那些傢伙已經放棄了」

    鬼島九郎從小巷內側的防火槽的空隙中,偷偷探出臉。

    九郎取下罩在頭上用來偽裝的垃圾桶朝外走去,重新用英語說道

    「已經沒事了,小姑娘。他們好像完全撤走了」

    九郎將金髮幼女從空隙中拉出來。

    「……撤走、就是打贏了麼……」

    「竟然知道這麼難懂的詞。父母一定很注重對你的教育吧」

    九郎拿下粘在她濃密捲髮上的垃圾,可當目光滑到連衣裙下襬的泥漬時,幼女的淚腺決堤了。

    「嗚、唔哇啊啊啊啊」

    「好啦,別哭了」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定能到家的啦,告訴哥哥你住哪兒?」

    「回家~~」

    「要吃甜甜的東西麼。吃不吃糖?有蘋果糖哦」

    「——我要吃蘋果糖」

    「回答的真快呢」

    九郎將她逮到了附近的點心屋,自掏腰包買了個冰糖蘋果。

    由於剛才被淋濕了,為防感冒,九郎衝進了洋貨店,斟酌起小孩的衣服和內衣。

    「……這誘拐……是真的吧?」

    「當然了。那可是咱們所侍奉的大老爺家的掌上明珠。是吧、艾米?」

    「這個好好吃」

    名叫艾米·奧斯汀的幼女只用一件南瓜褲和一份粗點便心滿意足。萬幸的是沒人看不懂這個氣氛,也得到了洋裝店老闆的理解。兩人撐著附送的傘,重新向『鳥之巢』進發。

    橋是戰前就架好的鐵橋。每當大型貨輪等駛過的時候,橋面便會吊起來。從橋看到的大海,便是東京港了。

    「倫敦大橋、倫敦大橋」

    艾米用歡快的聲音唱著英吉利的童謡。可是根據這邊的知識,『倫敦』是英吉利的首都,而且倫敦大橋最終垮掉了,所以這是首很不吉利的歌。

    在平安過橋之際,踏入『鳥之巢』的九郎驚呆了。

    這裡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沒有瓦礫,沒有活動板房,就連木製建築都找不到。

    (這是、怎麼回事)

    與最近開工的英吉利主導的現代建築街截然不同,這裡放眼皆是繼承西洋傳統,嚴整而格調高雅的石製建築。

    腳下是光潔的石基。車道與人行道分開的道路一塵不染,古樸典雅的哥特建築,就像版畫一樣林立兩側。

    一切的店招牌都是英語寫的,標識也是一樣,讓人不免去揉揉眼睛。

    英吉利人特別居住區,通稱『鳥之巢』。

    原來是這幅模樣。

    雖然主權依舊在倭朝日本,但行政與治安適用英吉利的法律,稱之為日本外的特區。

    九郎沿著過來的道路轉過頭去。九郎他們居住的對岸世界,實在差得遠,差得太遠了。到處都遭受過爆炸的衝擊,遭受過烈焰的侵襲,之後的光是振興東京已經竭盡了全力。

    從高處支配著這個遭受破壞的倭朝日本的,是女王陛下統帥額英吉利聯合王國——。

    「……別這樣,表情好可怕」

    輕柔的聲音,讓九郎取回自我。

    手牽手一路走來這裡的艾米,用水汪汪的眼睛抬頭看著九郎。

    「艾米想要媽媽,艾米想回家……」

    「——沒、沒事的艾米。我沒有生氣啦,我會把你好好送回去的」

    實在失策。究竟要傻站在這兒多久啊。

    九郎哄著艾米,不斷耐心提問。於是,雖然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不明了,但基本還是理解了。

    大致上,是小艾米對『鳥之巢』百貨店裡瘋狂購物的母親感到無聊,於是一個人來到了『鳥之巢』外面。

    這麼想來,就應該去那家高級百貨店看看——啊、有了。

    「啊啦、嘛、嘛,小艾米!你這身打扮是,怎麼了!」

    「媽媽」

    在這個使用了大量的吊燈與大理石,就像是城堡大殿一樣百貨店的帽子賣場裡,艾米衝向了鏡子前挑選帽子的婦人身邊。

    「媽媽、媽媽笨蛋,笨蛋笨蛋」

    「光哭的話我什麼都搞不清楚啊。到底是怎麼——

    一定嚇壞了吧。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好像是母親的英吉利人,一臉困惑的接住了剛剛及腰的艾米。

    而後,好像注意到了在後方守候的九郎。

    「啊啦?你是……?日本人、對吧……?是誰的隨從?」

    九郎微微一笑。好了好了,沒事了。我一點也不可疑。日本名勝要數富士山。

    ——就結論來說,九郎沒有被當做誘拐犯遭受警察的逮捕。

    「……啊。是這樣麼?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感謝你救了我家女兒」

    「哪裡。我只是做了理所應當的事情」

    自己是素未謀面的外國人,本以為勢必會遭到一定程度的懷疑,可對方連省份證也沒要就粗略相信了自己的解釋,著實讓人有些失落。

    「是這樣啊。那我必須作出答謝。要多少?」

    誒?

    婦人從綉有金絲的手提包裡取出支票本。

    且慢。難道說,她以為我是看中錢了?

    「這、這很難辦啊,夫人。我並不是為了錢才——」

    「沒事啦,這只是一點心意,沒什麼大不了的,去買些好吃的吧。你家裡有幾個人?英語是誰教的?」

    不如說,把自己當成討小費的了!!

    她應該沒有戒備,只是單純的好施罷了。東洋人不顯年紀,但九郎的娃娃臉會更讓人錯以為是孩子。

    慷慨的夫人在支票本上,寫下了讓人眼珠爆掉的金額。

    「不、這我無法接受!」

    在九郎不由自主地高聲叫喊的瞬間,店內的大鐘吸引了眼球。

    ——哢嘰哢嘰、哐、哐。

    理解長針與短針表示的時刻的瞬間,九郎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我?我是怎麼了?」

    夫人的聲音好遙遠。有件事被忘的是一乾二淨。

    ——面試給、忘記了——。

    「真的非常感謝。願你合家歡樂」

    「拜拜」

    「啊哈。哈哈哈……我也很開心哦,艾米」

    艾米和她的母親笑著揮了揮手,回到了暫住的賓館房間。九郎站在前廳的一角,揮手目送著她們。

    結束了,真的一切都結束了。

    最後堅持推掉了謝禮,兩人直到最後的最後都堅信著九郎是個孩子。結束之後,面試的時間,已經消失在了遙遠的彼岸。

    結束了。完了。哎喲喂。TheEND。人生的走馬燈周而複始。

    「哈哈……還有這樣的賓館啊……還是死了算了」

    九郎保持笑著嘟噥起來。

    雖然算不上特別大的建築物,但映在眼裡時,還是那麼耀眼。

    門廳地板的大理石磨得閃閃發光,黑白相間的網格狀,就像是國際象棋的棋盤一樣規整,迴旋門的入口處鋪著厚厚的藍色絨毯。精緻吊頂的天花板掛著的星形吊燈的照耀下,下面的大理石熠熠生輝,閃爍著雙重光芒。

    英吉利的男男女女紛紛從正面的樓梯走下來。

    「吶、吶、你覺得是黃色連衣裙好呢,還是藍色的好呢?」

    「哪一件都很漂亮哦」

    「這可不行啊。要迎合隔壁包廂的巴頓女士。就是那個參議夫人」

    絲製連衣裙搭配珍珠項鏈的婦人,對好像是丈夫的英吉利人說著。

    另一邊的沙發上,碧眼的商人正在暢談之中

    「首先我想掌握那塊土地。兩百……不、一百萬就足夠了」

    「明白了,著手準備吧。一百呢」

    香煙騰起的紫煙交雜在交談之中。這個一百是坪還是平米呢。還是說一百塊日本區畫呢。要是追加英鎊或是美元的話可要笑上三天三夜了。

    就在九郎呆立的時候,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駛進了正門的門廊。

    在旋轉門的門口身著制服的服務生,恭敬地打開了停下的車門。身著奢華晚禮服的英吉利女性從車裡走了下來,一邊確認著耳朵上佩戴的耳環,一邊走進賓館。她從九郎身旁,旁若無物的走了過去,與同為人類的自己簡直截然不同。

    這是何等美麗,何等耀眼。

    「請問您有事麼」

    嚇了一下。

    剛才的服務生站在了九郎的面前。

    看著九郎是日本人,刻意使用了日語搭話。

    「啊——」

    這位服務生金髮與白髮交織的頭髮打理得整整齊齊,是個中年男性。個子在西洋人中也很突出,唇上的鬍鬚也頗具威嚴。長長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來是對自己心存戒備。從衣著上就能明顯看出,九郎並非這裡的客人。

    「非常抱歉,讓您見笑了」

    明明血液唰地一下湧上大腦,可恨自己的語氣卻變得愈發圓滑。

    「其實是偶然將暫居貴地的夫人和小姐送過來才能有幸拜會。雖然本人還有別的面試要參加,可很不湊巧額錯過了時間。有失禮儀,實在慚愧萬分」

    九郎鄭重的低下了頭。自己的確又笨又蠢,還那麼頑固,無論如何期盼,日本還是輸了,自己也沒能成為天惠師。不過、因為這樣就算了麼?

    在這個光輝奪目的英吉利人專用賓館中,在這個全力揮擊人生值得紀念的地方,九郎只管卑屈的繼續做著自我介紹。

    「鄙人自知不該久留貴地。金絲雀的樂園豈能混進猴子,邊境的小猴應該儘早回猴山。就算放回山裡,也絶不會造成什麼麻煩吧」

    就算想要停下這荒唐的台詞,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停下,於是就東拉西扯的結束了。

    真的,倘若我能迎來他這樣的人生——。

    「來杯茶麼」

    服務生用英語說道。

    「…………誒?」

    「我覺得剛才的你好像有事想問。語言相通的話,不妨來來裡面沏杯茶吧」

    「哪裡哪裡。怎麼能麻煩工作中的——」

    「沒問題。我是本店的副經理。這種程度的通融還是允許的」

    副經理?

    「您……很偉大麼」

    「很偉大」

    能夠如此斷言的人,為什麼要在玄關前面做些雞毛蒜皮的工作呢。

    這麼說來,他的服裝以及舉止,好像樣樣都透露著卓越的氣息。

    他毫不在意的快步走去,九郎連忙緊隨其後,而目標則有一扇工作人員的專用門。裡面應該是從業員的休息室或是辦公室。

    裡面略顯悠然,一頭的桌子被年輕女僕使用著。

    值得驚訝的是,女僕是黑頭髮的東洋人。年紀的話,恐怕和九郎相差無幾。盤在腦後頭髮,與鮮亮的濃眉顯得十分搭調。

    (好厲害。還有日本人)

    雖然外面都是英吉利人,可這樣高檔的賓館裡竟還有日本人摻雜在裡面工作。

    「……副經理」

    「什麼事,Miss內海」

    「我還是覺得一個人頭的三先令又四便士要漲」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的是紀念宴會成功的酒會,總額是一英鎊七先令又二便士。大頭都要墊給女僕長班奈特小姐,其他的參與者單純平分下來大概是三先令十便士。班內特小姐自己都「給我點面子」這樣說過,之後付了很多,這樣一來,更高職位的副經理也要出錢,兩位副經理每人五先令。剩下的正好就是三先令又四便士了」

    「沒有問題」

    「不過我想僅僅這樣的話,又滿足不了要喝酒的和喝不了酒的人。廚房的那幫傢伙真心酒桶,那幫人勢必會造成額外的開支」

    「是這樣不錯」

    「啊、果然副經理也留意到普麗西拉的驚天食量了麼!那傢伙是可以獨自一人幹掉上等龍蝦的混蛋呢!我明白了,這個也要計算在內。請稍等。最後一個人要加……」

    啪嗒啪嗒啪嗒。女僕的指尖在算盤上以神一般的速度遊走著。

    啪—噠。女僕將最後一枚算珠強有力的撥開,瞳孔中閃爍著極為明亮的光輝。

    「二先令又九便士」

    「簡直太妙了。Miss內海」

    副經理淡然回答的瞬間,日本女僕瞬間拾回了冰冷的表情。

    「我是不是該出去呢」

    「我十分瞭解你對金錢一絲不漏的價值觀。不過若要休息的話,還是希望能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下面要面試了」

    這麼一說,她好像現在才剛剛發覺一般,蹙起的眉毛跳了一下。九郎跟在副經理身後,露出毫無意義的笑容。

    女僕抱起身前的算盤和賬本,從別的門離開了房間。

    「……休息,好像我礙著你了……」

    「這應該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

    話雖如此,可還是很介意。

    「請這邊來」

    接著又來到了一個小房間。

    這裡好像是副經理自己的辦公室。

    牆紙和隔壁的辦公室一樣素,可上面裝飾著大大小小裝裱過的照片,裡面的玻璃櫥櫃裡陳列著啟瓶器的古董收藏。

    被招待到待客沙發上坐下的九郎,佩服地看著天花板和牆壁。之後,副經理端來了銀盤與茶具。

    「抱歉。請不必費心」

    「這是我的本分」

    他果真為畏縮的九郎泡了紅茶。

    彷彿一碰即碎的纖薄茶具裡,淡紅色的茶騰著熱氣。只是為了不讓端起茶碟的手顫抖便已竭盡全力。將其送入口中後,更是萬分感慨。

    (太美味了……)

    紅茶的香味沁入了被雨冷卻的五臟六腑。為什麼呢,本以為只是將可疑的日本人隔離起來,可沒想到卻品嚐了勝過以往粉末綠茶的東西。

    「請容我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理查德·羅。請問你是?」

    「我叫鬼島九郎」

    「故鄉在東京麼?」

    「不……我的故鄉在關西。我父母雙亡,戰鬥結束前一直在神社生活」

    副經理理查德坐在了九郎對面。

    「是怎麼來東京生活的?」

    「和師兄弟……應該是稱作朋友的同伴們一起過來的,首先就是和他們在一起,有時送送東西,有時洗洗碗摘摘菜什麼的,還有就是偶爾拙略的翻譯下英語書和報紙,雖然價格公道,但總輪不到自己就是了」

    「您的外語能力的確與專業翻譯相比也毫不遜色。是在哪兒學的?」

    「我想應該是在我住過的那個神社,類似學校的地方學的。因為算不得正規,所以沒敢拿上檯面」

    副經理用那發灰的藍色瞳孔,直勾勾地注視著九郎。眼前這位散發著威嚴的男人,能夠稱為老人了吧,——但能感覺到他看穿了什麼。

    「準備來面試的是吧」

    「……是」

    這個時候,九郎肩頭僅存的力氣也被抽走了,腦袋自然而然的垂了下去。

    九郎隨著紅茶的熱度一起,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慢慢道了出來。

    除了將使用天惠的部分被隱瞞下來,救助英吉利的孩子到將它安全送到這家賓館的事情都一一道出。

    「……於是,小姑娘就哭了出來,後來給她拿來了糖果又換了衣服,能夠找到這裡真可謂是幾經波折……」

    「原來如此。然後呢?」

    「怎麼說呢……果然是運氣使然呢。又是遇到迷路的孩子,又是撿到被丟掉的小貓什麼的」

    「您對今天面試多少有些負面情慾。所以,為什麼又要擔心理應逃避的對象,艾米·奧斯汀小姐呢?」

    九郎眨了眨瞪圓的大眼睛。

    「這就是所謂的『出乎意料』的表情呢」

    「不、畢竟要放著遇到危險的孩子不管對,怎麼也做不到的對吧?」

    話說,副經理的意見才更讓人吃驚。

    「原來如此……」

    「不過,能到這裡聆聽副經理先生的尊尊教誨,實在受益匪淺。非常感謝,從明天我還會努力的。不過先要從推遲哭著被房東趕出去的命運開始了。怎麼辦呢,什麼都不說直接跪在面前……行得通麼」

    「我明白了。合格了」

    九郎在腦中思考著有效的下跪位置與時機,反應慢了半拍。

    ——合格?

    「如果您仍有意在『鳥之巢』工作的話,本店可以僱用您。意下如何,Mr鬼島九郎」

    「合、合、合」

    「您在學雞叫麼?學得真像呢」

    「合格了?」

    「對」

    「工作?」

    「然也」

    「在這兒?」

    「當然」

    「騙我的吧」

    「沒騙你吧」

    副經理擺出嚴整的一副紳士風貌,眉毛紋絲不動,原模原樣的模仿著九郎的語氣。九郎驚呆了。

    可是、自己居然……

    要在這間富麗堂皇、格調高雅的英吉利人御用的超高級賓館工作?

    「我們正好缺少工作人員。相信您一定能夠充分活用您的技術與精神」

    「啊、我明白了。這裡一定是個無底洞吧。就像是賣橡皮筋,還有天下第一橡皮筋什麼的」

    「只不過,要當的不是警備員,而是接待員」

    「你看,果然來了」

    九郎在笑著如此指摘之後,取回了自我。

    「姐代、圓……?恕我才疏學淺。這意思是——」

    「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像你這種人的天職哦。Mr鬼島,此乃究極的服務工作」

    副經理理查德淡然的如此說道。

    ——天職。這是繼天惠之後的夢幻詞彙。

    九郎認為戰爭還會繼續,夢想著將自己的初陣華麗的裝點一番。

    可當務之急,最重要的就是生活。比起夢想啊、信條之類的虛幻之物,腳踏實地才是正確之選。所以。

    「……………………我明知道了。日後還請多多關照……」

    「好的,白玉蘭賓館歡迎您的加入」

    不如說,此後不久之後的現實,簡直與所謂的天職敲好相反。

    ***

    「……呼。原來如此。那個孩子被平安保護下來了麼。太好了」

    在副經理室的天花板裡,有一隻幽靈。

    由於她是幽靈,她能出現在白玉蘭賓館的任何角落。

    生前名叫安吉莉卡·奧布萊恩的她,帶著作為死者的矜持,也就是名為無聊的東西,在賓館的角角落落(具體上是天花板和牆壁內側)確保了安身之地。

    此時,她也在通風口的金屬網上放置了靠墊,一邊打著盹兒,一邊吃著巧克力和杏仁餅。

    這是任何人都沒有發覺,優雅而頽廢的遊戲。她看過形形色的東西,比如偷吃鍋底剩下的子牛肉的廚師,又比方說在無人的樓梯上跳起芭蕾的女僕長,一切都是死者的消遣。

    她僅僅只會是看著。

    不過——此時不同。

    和賓館的副經理兩人一起走進辦公室的,是一位日本的少年。

    他就像是剛剛上岸的落水小狗一樣,會讓人錯以為是副經理保護起來的倒在街頭的迷路孩子。可是如此羸弱的少年,在離去之際卻抬頭向自己看了一眼,著實讓她吃了一驚。

    「Mr鬼島。天花板怎麼了?」

    「……不。我想、大概是錯覺」

    小小的身體中,充斥著不可思議的感覺。

    澄澈的黑色瞳,即平靜又充滿意志。

    可以確信,這個人不是什麼被扔掉的小狗,而是尋找值得侍奉之主的勇士。

    (是誰?他是誰?)

    湧起好奇心的安吉莉卡,這個活在天花板裡的少女屏住呼吸,目送著提心吊膽的少年緩緩離去。

    少年消失了,不可思議的感情卻無法復原。

    他是誰呢?能看見我麼?

    能陪我說話麼?能為我服務麼?

    難不成,連那件事也可以……

    希望——死掉之後完全完全不曾復甦的記憶,久違的體會到了。

    於是,那個少年,鬼島九郎。

    他離開白玉蘭賓館後,毫不猶豫的筆直走向了銀座的方向,在正門口停下了腳步。

    九郎打量了著眼前這家熟悉的『明月堂麵包』,同時苦惱著要不要對裡面的三鄉鈴架作就職報告。

    該說還是不該說呢?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呢?

    「…………連我都、苟且偷生了呢」

    一份痛苦,兩人承擔,痛苦便會消散。

    哪裡都在日本同一片天空下。

    這是大昭三十八年,初夏的事情了。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3 AM


第一卷 斷章1

    我與Miss菊川朝子相會是在英吉利北部的森林地帶,靠近奧布萊恩領地的湖邊。

    我記得,應該是受招來到湖邊別墅的。由於父親還有其他的客人都是大人,小孩子的我獨自一人打發著時間。

    「大小姐請不要獨自行動」

    拋開了傭人那老一套的制止,我披上毛皮披肩以抵禦十一月的寒冷,將茶點裡的餡餅塞進口袋,從昏暗難耐的大屋裡,走上了通往湖邊的小路。

    那間大屋裡竟是些無聊透頂的話題。

    眾所周知,父親對『神聖大英吉利』,對奧布萊恩家的名譽有著強烈的使命感。但,我對著這些卻提不起興趣,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那片染上黃顏色的落葉松林,還有忙於過冬的小松鼠的尾巴。

    呼嘯的寒風雖然難以招架,可我喜歡沐浴在晚秋的陽光下,呼吸澄澈的空氣。

    我繼續散著步,突然一陣寒風撲面而來。

    「痛」

    乘著風,一隻青色的小鳥飛了過來,撞到了我的額頭,然後掉了下去。

    「這是……什麼?紙?紙鳥?」

    我嚇了一跳。因為這不是活生生的小鳥,而是用紙折成的工藝品。

    這是有著異國風韻,在青色底色之上散落著花點的蠻漂亮的紙。

    兩隻翅膀,長長的脖子,就連尖尖的小嘴都在再現了出來。

    不過更加、更加讓人吃驚的是,明明是紙做的鳥,落下之後卻又開始飛起來。

    「好厲害!」

    我追逐著夢幻中的小鳥,就像是童話裡的人物一樣。

    我氣喘吁吁的奔跑著、奔跑著,回過神來已經來到了湖畔之上。

    宛如魔女手腕的流木之上,宛如巨人拳頭的岩石之上,這裡那裡,到處停歇著青色的紙鳥。

    以及、女人的肩膀上也是。明明不是活物。

    「你是……魔法師麼?」

    我輕聲問道。

    這個女人穿著紅色的衣服,是一位年輕的東洋女性。她察覺到我後,親切地微微一笑。

    「不。這叫做天惠。是神明賜予的禮物」

    「神明賜予的……?」

    看似沒接受過什麼洗禮的她,能夠得到主賜予的祝福,實在令人吃驚。

    「這個世界可是很廣闊的哦,神也有各式各樣的。有朝一日,等你來到那片土地,會不會也能迎來蒙賜天惠的日子呢」

    那時,我對她話裡的意思不太明白。

    但是,她非常漂亮,在霧靄中微笑的樣子是那麼耀眼,引人入勝。

    「——我叫朝子。來做朋友吧,安吉莉卡」

    我很高興。所以我點了點頭。

    「嗯!」

    但我尤未所知。無論是她出現在這兒的理由,亦或是知道我名字的原因,還有她即將死去的事情也是。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4 AM


第一卷 第二章 決不能說『No'的職業

    嵐山深處。期盼已久的聲音響起了。

    「——鬼島九郎。召集了」

    因為老師這麼重重的一句話,坐在食堂裡吃著香水一樣的稀粥的修煉生,全部炸開了鍋。禁止私語的戒律被瞬間吹散了。

    「就現在麼!」

    「老師。我也志願參加!」

    「別把粥弄灑了」

    「終於來了,九郎!」

    對於發生了什麼,九郎現在並沒有什麼實感,只是腦袋正被師兄弟的麒麟兒們亂拍一氣。

    此時的九郎年方十四。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只是「有朝一日報效國家」的信念,當做金銀財寶一般懷揣著。

    寺院的老師慢慢走近保持著手拿腕筷的姿勢呆立不動的九郎。

    「老、老師」

    「你也聽到了,將『紅蓮』八咫鳥的天惠,運用到對英吉利的戰線中去吧」

    「是……是!」

    心臟激烈地鼓動著,眼前一片輝煌。啊,我活著、正是為了此時此刻啊!

    「到此為止了,八咫鳥!」

    咚!突然,身旁的隔扇被踢破了,從那裡跳出來一名身穿軍服的男人。

    「金、金剛大人!」

    為什麼。離開軍隊了麼?

    「哈。就算逃得過老天的眼睛,也逃不過我『強力』金剛,水天寺荒城的眼睛。喂、喂、八咫鳥。你憑什麼被日本軍召集」

    「怎麼會!」

    這話說得著實很過分,其他同伴和老師也紛紛看了過去。

    「到底怎麼回事,水天寺」

    「沒什麼屁事,就因為他是英吉利的間諜」

    「間諜?」

    「不是的!」

    十四歲的九郎拚命的控訴著。

    更重要的是,九郎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尊敬的金剛說出的這番話。每天夜以繼日的不斷修煉,全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為國效力。

    可是金剛卻好像在嘲笑著這樣的九郎,嘴角揚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話,那你這身皮又是咋回事?嗯?」

    「你說衣服」

    九郎看了看自己的樣子,於是愕然了。

    不知為何,身上沒有平時的那件白色工作服,取而代之是下襬很長的傳統燕尾服,而且還打著領帶,一身閃閃發光的洋裝。

    「誒、誒、誒、誒!?這是什麼!」

    「看錯你了、小子。你這還算是倭朝日本的臣民麼!?」

    連周圍的馬頭和杜若,也一臉嚴肅地開始責備九郎。

    「真是難以置信,鬼島九郎閣下!明明說好了要一起戰鬥的,你自己卻先投降了!你這個賣國賊!」

    「你到底是誰!」

    出現一位不曾見過的少女的悲愴面龐。

    「啊哈哈哈哈。看到了沒,松子。他向英吉利人低頭獻媚,還說著『客人、歡迎觀臨』。這就是他的本性!」

    而且,衣冠楚楚的松蟲從在他們身後登場了。

    他用中指推了堆反射這光線的銀框眼鏡,說出一句

    「墮落了呢,死豬」

    ——不是的!

    這聲尖叫,是現實、還是夢中呢。

    猛地回過神來,九郎正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

    (……是夢、麼……)

    九郎舒了口氣,準備起身。

    之前置備的床睡得渾身不自在,乾脆就將床墊在地板上來睡了。

    順著屋面的天窗眺望出去,石製的哥特建築——『鳥之巢』的全景盡收眼底。剛才夢裡所見的自己,已經不能一笑置之。從今往後,這裡就是九郎的職場了。

    上班雖然是在一週之後,可一週的時間轉瞬即逝。

    首先最重頭的,就是從那個簡陋住房搬了出來。

    然後,九郎毅然決然的搬進了,這所白玉蘭賓館的閣樓上,供從業員用的一間空房間裡。

    提到就職的事情時,宿舍的房東太太念叨著「哎呀哎呀,是這樣麼。總算可以把這個破爛屋子拆掉了,ohohohoho」,顯得尤為高興。她的愛犬小貝蒂也蹭了上來,友好地舔著九郎的臉。好像對這分別有些不捨。

    天惠院的同伴們也懷揣著吃驚的意味,溫情相送。

    尤其是杜若一臉認真地說著「聽好了。若是你不踏出這一步真的會餓死的。一定要珍惜工作」像是潑冷水一樣激勵著自己。馬頭先生也說著「最後拿的有福氣」快活地笑起來。

    然後是三鄉鈴架。

    「——鬼島閣下,你決定去白玉蘭賓館了!?」

    在『小筱』舉辦小小送別會辦的夜裡,她抱著大量的麵包衝到店裡。

    「鈴架小姐。你怎麼來了」

    「你問我怎麼來了?當然是從小若閣下那裡聽說了啊,給、都是店裡賣不完的還真是抱歉呢。鬼島閣下個大笨蛋、蠢木頭、缺心眼、矮冬瓜,為什麼就不告訴我啊。白玉蘭賓館……那麼高級的賓館一般連臨時工都不會僱的啊,居然還是正式錄用……真的好厲害啊。太厲害了」

    能看到她堅毅的瞳孔中泛出淚水

    「嗚哇啊啊。鬼島隊員閣下,恭喜你」

    哭得稀里嘩啦的送上了祝福。

    大致上,所有人就九郎前往白玉蘭賓館一事對自己的反應都很積極,而正因如此,夢裡發生的事情愈發鮮明的映射在腦海裡。

    (松蟲先生現在在做什麼呢……)

    也許總歸是自己心中有愧。

    就像是貨架上的牡丹餅,自己得到了本應該是想進也進不了的高級賓館的工作。連以往的主義主張都最終拋在腦後這一點,自己無力反駁。

    九郎想著久未登場的師兄——『籠』之松蟲的御廚琥珀。

    對敗北感到恥辱而離開東京的他,若是看到現在的九郎,會怎麼說呢。

    「那麼、Mr鬼島,今天是值得紀念的第一天。祝您作為服務生,作為接待員的工作有個好的開端」

    穿著同夢中一樣制服的九郎,在副經理理查德·羅的帶領下,一步步走在工作人員的通道上。

    「所謂接待員就是公共住宿的管理人,這裡換個說法,就是指從事諮詢業務。你被賦予的使命,就是通過諮詢,用『自己』這把鑰匙,打開客人『困難』的門扉」

    「……就是諮詢、麼……?就是類似談論身世的類型麼?」

    「不、不是這樣的」

    「啊、果然不是呢」

    怎麼想賓館也不會需要兒童電話諮詢室之類的東西吧。

    「客人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對賓館提出各式各樣的要求。想要觀光或是觀劇就會需要訂票,想要進行商談就是需要文件的翻譯與整理之類的情況。可是,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想要達成目的,非常困難。在這個方面著手幫忙的,就是接待員。也就是說」

    「這就是我的工作了,是吧……」

    「就是這樣。決不能說『No',請把客人當做自己的親人來幫助,擔任他們的『鑰匙』」

    這些話雖不能馬上消化掉,可接下來只有上了。

    旅遊幫助,本地的領路人。

    已經沒有退路了。

    「外語能力和對當地的瞭解是必須的。我很期待您哦,Mr鬼島」

    「……不勝光榮」

    「也是呢。早晚另一邊也——」

    嗯?

    九郎抬起頭,可理查德廣闊的背影下面沒有吐露任何語言,只是筆直的邁步向前。

    (另一邊?是什麼?)

    可是沒有回答。幻聽——一定是幻聽。

    「那麼,我就去忙其他事情了,如果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就請問她吧」

    「咦」

    九郎嚇了一下。這就要走了麼?

    理查德介紹起站在前方的少女。

    「這位是Miss內海」

    「……我是內海紅緒」

    站在牆邊的少女解開了胸前交叉的手,以冷淡的中音報出了名字。

    九郎立馬就認出來了,這是之前在辦公室碰到的女僕。

    「走了」

    「啊、是」

    她迅速走了出去。雖然對朝反方向離去的理查德有些不捨,但只好在這裡別過了。

    黑髮的東洋人。精通語言的人。她真的是日本人麼。

    「——我們賓館相比其他賓館客房要少一些,比起短期留宿的客人,長期住宿的客人居多,所以我覺得,記住他們的相貌與名字不是很困難」

    可是這種顧慮,被她這一次流利的日語打破了。

    「相對的,有許多事情度需要獨自完成,所以要做好心理準備。嘛、總之先看一遍過去的住宿記錄。客源基本上是本國過來的有錢人,階層是貴族階級與紳士階級對半分開。雖然有很多人有特殊癖好,不過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切記要有禮貌,就是這樣」

    聽慣了的聲音讓人放下心來

    「首先,要是你還用這張瞌睡的弔喪臉接待客人的話——罰~款~」

    「——是」

    內海紅緒小姐走到工作人員通道的最頂頭停了下來,回頭討論起九郎的表情。

    明明身為女僕卻有種會讓人誤以為是劍豪的犀利表情,明明身為女僕卻能將『罰款』唸得如此饒舌。

    九郎伸了個懶腰並確信了。忘記了。之前見面的時候,她對金錢的強烈執著絶不會是半吊子的東西。

    「好。跟我過來,新來的」

    這個合格的手勢,著實讓九郎鬆了口氣。

    「……請問……有件事想請教內海小姐」

    「叫我紅緒就行了」

    「我知道了,紅緒小姐」

    「什麼事」

    「這個賓館裡,只有我和紅緒小姐兩個日本人麼」

    「是啊。你是第二個呢」

    原來如此。想來也是。

    「其實在我來到這裡之前,從不知道會有日本人在這麼豪華的地方工作。這裡的開放真叫人意外呢。之前擅自的先入為主真是叫人難為情呢」

    於此,九郎發覺走在前面的紅緒,忽然笑了起來。

    「——也是呢。我覺得這裡意外的寬大哦」

    為什麼呢,感覺像是被恥笑了。

    於是在她的帶領下,馬上就來到了一樓的大堂,果然美不勝收。

    「那邊是前台,是辦入住手續的地方」

    極富優雅與品位。

    就比如從入口的迴旋門進來的客人,無疑能夠在厚質的絨毯上接受高格調和高貴的洗禮。正門是大台階,右手過去是餐廳和升降機。然後左手邊有巨大的木製櫃檯和沙發,這就是紅緒所說的前台。

    也就是九郎的工作地點。

    「然後,新人的工作地點在那裡,最頂頭的接待員窗口。鈴響的話就出去回應,到時候去幫其他人的忙就可以了。身份就和服務員一樣」

    不帶一絲停滯,紅緒果斷開始移動。

    「……還有就是,內、不對,紅緒小姐」

    「什麼事」

    「我是那個、接待員什麼的吧」

    「是又怎樣」

    對渾身充滿著事務性冷淡的紅緒,真想忍住不再問下去。可是無可奈何。

    「因為剛剛完全只是在接受副經理的說明,當前還不夠自信。所謂接待員……只要按照客人的吩咐來做就行了麼?訂票或者預約什麼的」

    「準備給我多少?」

    「果然還是錢啊」

    「我可沒聽說有人叫我從一說明」

    「不、就算這麼說。不如說,你該找那個沒有叫你說清楚的上司要錢才對吧?」

    紅緒凜然的柳眉跳了一下。

    「——嗯。也是啊。你說的沒錯。那就這樣吧」

    同意了麼。

    「畢竟所謂接待員啊,也有公寓管理人的意思啊——」

    「那個、不好意思。你是認真的麼」

    「你是想知道還是不想知道」

    「會好奇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

    「當然會去咯?我會告訴那個胸襟狹窄的副經理,某位新人的提議」

    「我知道了,午飯我請客啦,說好了」

    於是,紅緒連忙縮進一步,以接近欲鼻尖相接的距離,露出富有魅力的笑容。

    「那就說好了」

    她的凜然有些可怕,只有用豪情的詞彙才可以一一形容,不過她在心情好的時候會舒緩下來,細長而清秀的眼眸搭配上小巧的鼻子和嘴唇,倒有些像博多人偶。

    「嗯,要說接待員的話,就是那個哦。和你說的一樣,要在不方便的時候提供服務,所以在被拜託之後,有時要去弄到火車或是劇院的票,有時也要去帶路。總之要對方挺清楚對方的要求,漏掉就完了」

    原來是這樣。內海紅緒,是名意外富有魅力的少女。

    「然後是……在餐廳帶路,代買東西等。當然是要好好收錢的哦?大概記住這種感覺就對了」

    「……真是漏洞百出呢」

    「因為本來就不是副經理給我的工作啦。雖然我偶爾也會幫幫後勤,嘛、不過沒啥油水就是了,一直幹下去好像會禿掉哦」

    「你說禿掉、麼」

    ——這還真是可怕。這裡很重要一定要記下來。

    「那麼就這樣了。我差不多也該回崗位了」

    「誒、就這樣麼」

    「是的吧。不管你問幾個人同樣的問題都無濟於事。重在實踐、實踐」

    不、這太亂來了。完全是強人所難啊。

    「普通的諮詢並沒有那麼忙,保持平常心沒事的」

    「也就是說,還有不普通的咯」

    「有的哦,在各種意義上」

    見鬼!

    「再多錢也無濟於事」

    「差不多收起你那日語吧。說英語是這裡的基本」

    怎麼會這樣。這個『拿下午飯被請客真輕鬆』的姿勢是怎樣,你還是人麼,還是日本人麼。

    (這是想怎樣啊!)

    雖然九郎感情上想要收拾她一頓,可紅緒已經迅速的走進了升降機。走掉了啊。

    (……我怎麼辦啊)

    被擺了一道呢。感覺簡直像是被丟到孤島的遇難者。

    ——叮鈴!

    突然,金屬聲響起,九郎慌慌張張的轉過頭去。

    在接待員窗口,有人。

    性別女性,是個濃密茶發的英吉利人,看上去是未有錢中年婦人,她左看看右看看,感覺沒人過來接待的樣子,這裡只有自己上了。

    九郎深吸一口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滑進了前台內側。

    「讓你久等了。請問有什麼吩咐」

    該死的記憶被喚了起來,九郎將心中的憤怒壓了下去,全力擠出笑容並打招呼。也許嘴角還有些抽搐。

    「……啊啦」

    之後十秒。

    「嘛。你負責麼?」

    Yes.Yes.Yes.大致上就是這樣。

    「其他人……都不在……的樣子。嘛、嘛、嘛……」

    夕陽富態的貴婦人一是為難地嘆了口氣。

    「年輕人,你知道歌舞伎麼?」

    「您是說,那個文藝地,歌舞伎麼?」

    「是啊。我要去歌舞伎的歌劇院,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去」

    說的是……銀座以東的歌舞伎座啊。

    九郎想起了理查德說過的『接待員的工作』中,籌備門票的這件事。

    「當然知道。您是要去聽歌劇麼?需要籌備門票麼」

    連珠帶炮的話語,感覺讓對方有些手足無措。

    「對。就是這樣,然後,能夠拜託弄兩張票麼?我想再看一次Mr雷蔵的流盼」

    九郎微笑著點點頭,一邊去尋找最基本的東西——電話。所幸的是,九郎注意到前台的旁邊就連著進行過面試的辦公室,進去之後便撥打了預約電話。

    「——客人,沒問題。預留到了看台的座位」

    「啊啦,是麼。那真是太好了」

    「啊、需要幕間的餐點麼?這邊預定起來很方便」

    「是麼?那就有勞了」

    「知道了,請交給我吧」

    「非常感謝。年輕人真能幹啊。給你忙完之後吃吧」

    當勤勤懇懇的辦完一切手續時,婦人留下了這樣的的一句話後,離開了前台。

    右手握著的巧克力,是小費——不不不、不對。一定是所謂『心意』的東西,沒錯。

    (……好累)

    雖然從頭到腳都被當成了小孩子,不過總算送走了客人,解決了問題。雖然懷疑過自己會不會死掉。

    「呵呵。挺順利的嘛」

    九郎應了一聲。

    手邊掌管前台的女性,側目看了看九郎,露出一抹微笑。

    如果說杜若的味道算作幽然的話,這邊這位就是離開銀幕還能維持身形的電影演員。

    在被她事不關己的性格所壓倒的時候,她那捲起的睫毛下面的眼睛輕輕一眨,搖了搖食指。

    「已經突破第一關了吧?不過我能看到你的未來。剛才是地獄的前哨戰。你總有一天會因為各位『L'的要求頭髮掉光的」

    「你是說——『L'?」

    「對。L就是L。態度L(Large:囂張)。滯宿日數L(Long:長)。生活L(loose:散漫)。長期滯住在豪華套房或是更高級的房間裡的VIP——你看,說曹操曹操到」

    她說著說著,從裡面的好好滑樓梯上,下來了一位新的客人。九郎看到她,嚇了一跳。

    (——咦?那就是?)

    真是位可愛的客人。

    西洋人的年齡看不大懂,大概不超過十五歲吧。

    亮麗的紅髮用絲帶裝飾著,柔軟的臉蛋和豐潤的雙唇綻放著健康的紅色,不禁讓人想摸摸看。時下流行的傘式裙搭配蕾絲罩衫,到處散發著賞心悅目的風情。她在豪華的樓梯上翩翩起舞,飄飄的捲髮輕隨之搖擺。

    這樣一位紅髮的美少女,在閒庭信步地走到了大堂的正中央的時候,來到了接待員的窗口,彷彿注意到了陌生的面孔。那就是鬼島九郎。

    在九郎自顧自的吃驚之餘,對方琥珀色的瞳孔直勾勾的盯了過來。不知為何不選九郎,而朝著隔壁的前台主管徑直走去。

    「喂。這裡收錢的,為什麼有日本人站在這裡?」

    女優系的前台主管露出了無懈可擊的笑容

    「蕾吉娜大人,他是新來的接待員」

    如此回答。

    「誒——。那算啥,那理查德怎麼了」

    「這——」

    「理查德出去了。把理查德叫來、快點」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就像是壞掉的唱片一樣不斷連呼著理查德。

    九郎終於吃不住,以禮貌的的口吻插進嘴

    「請問、大小姐。如不嫌棄,可以吩咐我」

    「什麼?」

    「初次見面。不才鬼島,從今天起代替副經理,負責這裡的工作。往後還請多多賜教」

    「你麼!」

    「是」

    蕾吉娜彷彿看著珍禽異獸一般,從上到下打量著九郎。

    「…………為什麼、這麼……」

    「成因誠意為您服務」

    九郎笑著。或許自己被當成了珍禽異獸,可看上去還像人類。

    「哼。算了。那就給你說吧,我要騎大象」

    哈?

    「沒聽到麼?大象啊大象!我要騎大象先生,這個週末就要」

    她說什麼?大小姐在前台差起可愛的雙手,像小狗一樣一句一句地訴說著。

    ——怎麼辦。雖然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不過……

    首先,雖然對聽力方面頗有自信,但語速過快的英語還是應付不來麼。或者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大象成為了巴士或高級轎車的隱語?

    雖然想要尋求女優系前台主管的幫助,可她已經開始接待其他客人。沒有退路了。

    「您是說……大象麼?」

    「都說了那麼多次了」

    「難道說就是那個鼻子很長的」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麼」

    「…………可以容我問問理由麼?」

    「我在印度時候的朋友要過來玩了。所以機會難得,我想要像那個時候一樣騎大象在公園散步。吶?可以麼?」

    「不、辦不到吧」

    這個樣子,就好像『不可以說沙畫哦』的感覺。

    這裡是倭朝日本,並非咖喱和瑜伽的國度。九郎對興高采烈的蕾吉娜大小姐笑著進行說明。

    「是外國來的朋友對麼?到時候可以坐旅遊巴士麼。從銀座開始,游經淺草、上野等名勝,好好轉上一週。鄉下的老爺爺老奶奶這麼玩的時候,可是非常高興的哦」

    說到這裡的瞬間,惹人憐愛的大小姐臉色一變。

    「……………………受不了啦!真沒禮貌啊!」

    大·尖·叫。

    「不行、不行、完全不行!這傢伙怎麼搞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最差勁了!」

    蕾吉娜漲紅了臉發出怒號。格調高雅的大堂裡迴蕩著著強烈的尖鋭聲音,九郎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

    「啊、是這樣啊。小姐討厭巴士,那人力車怎麼樣」

    「不是這個問題!我說要大象!」

    「不過這大象,目前辦不到」

    「你又說辦不到了!」

    「——怎麼了,蕾吉娜大人」

    救世主登場。副經理理查德·羅來了。

    蕾吉娜大小姐「啊、給我聽好了」這麼說著,眼角泛著淚花,指向九郎。

    「這傢伙太沒禮貌了。明明是為了我好不容易過來玩的朋友才拜託這個蠢貨的,他卻說辦不到!還那鄉下的老爺爺相提並論!」

    「實在是非常抱歉。我對他的失禮代為賠罪了」

    「但是副經……」

    在前台打算出聲的九郎被理查德一瞪,把話嚥了下去。

    然後理查德又重新湊了過來,小聲說道

    「——我應該說過。接受諮詢的時候決不能說『No'」

    「可是」

    「蕾吉娜大人是本店的VIP,奧斯丁商會的會長卡爾洛斯·奧斯丁氏的大小姐。也是你救過的艾米·奧斯丁大人的姐姐」

    「就算對我說這些,可她在說什麼呢。突然對我說要騎大象在東京的公園裡散步,我該怎麼辦啊」

    理查德聽到這些,略微張大了眼睛。在另一邊,蕾吉娜像是嘴巴里塞了栗子的小松鼠一樣鼓起臉。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之後由我我承接。相對的,希望你能把那邊的行李送到二〇一室去」

    「您還要搬運行李麼?」

    「白玉蘭賓館長期人手不足。前些天又有一人辭職了」

    於是,奔波與每個角落的副經理能做到麼。

    怎麼想,還是由著她比較好。VIP的小姐愈發怒髮衝冠了。九郎對此無能為力,還是乖乖溜走對雙方都好——

    「所以我才討厭日本人啊。沒教養的野蠻人。耳朵又不靈光」

    本以為是為了雙方都好。

    可聽到這句話後……

    「…………蕾吉娜·奧斯丁大小姐。實在是非常抱歉。我為之前的嚴重無禮表示深刻的歉意」

    「嗯?」

    「能否承蒙您再賜予我一次機會」

    「干、幹什麼,這麼突然。你就算了吧」

    「請別這麼說。您吩咐的是這個週末為兩位大人準備大象是吧,我知道了。這就調查一下,還請寧耐片刻」

    對面九郎恭恭敬敬的鞠上一躬,還有越來越禮貌的語氣和舉止,即便是蕾吉娜也為之一愣。

    「——我、我可不喜歡等,不行的話還是趕緊說吧」

    僅僅丟下了這麼一句話,蕾吉娜離開了大堂。

    你說誰不行啊,英吉利的富二代小姑娘。

    「Mr鬼島、你這是——?」

    「副經理。這個時候可以索取費用吧」

    「不違法就不成問題。Mr奧斯丁對家人疼愛有加,相信不會吝嗇」

    「爸爸的錢麼。哈、真不夠敗的」

    九郎用日語嗤嗤說道。

    對啊對啊,那個小姑娘偏偏找上了我這個日本男兒,天惠師(預定)鬼島九郎麼——

    「副經理。我稍微出趟門」

    「Mr鬼島?」

    「櫃檯就麻煩您了」

    九郎微笑著,可心中根深蒂固的倭魂正在爆發。

    氣歸氣,但為了對抗那個紅毛小丫頭,為了挽回日本人的名譽,從現在起只能去入手大象了。

    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

    「喂、津島,差不多該休息了」

    「好。謝了」

    今天也為了復興東京在東京,在大樓的施工工地上工作著。『地鳴』馬頭、津島彌彥擦掉了汗水。

    作業用的安全帽下巨大的腦袋稍稍點點頭,慢吞吞的走向了材料堆場,打開了隨身攜帶的便當布,深深地笑著。

    一邊讀著文庫本,一邊將大口大口地白米送入口中,感覺十分幸福。簡直幸福之至!

    「小子」

    「你在這裡啊,馬頭先生」

    九郎翻過圍欄,從他的頭頂上跳了下來。

    「哦吼。好、好險」

    「日安。我說馬頭先生,什麼地方有大象啊」

    「我明白了,這是腦筋急轉彎對吧!?」

    「並不是。我想找找什麼地方可以借到大象。除了動物園以外,應該還有其他吧」

    「這次是猜謎麼!在馬戲團有哦!」

    「原來如此。馬頭先生在馬戲團工作過呢,雖然被炒了」

    「不要揭我內心的瘡疤!」

    「好、能行,非常感謝」

    馬頭不知所措的叫喊著,而從他頭上,某人又一躍而過,回到了柵欄的另一邊。

    (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大象來了)

    上野動物園,之前已經明確回絶了。九郎回想起那張猴子臉的渾蛋管理員,真希望他被犬科動物吃掉就好了。

    然後現在在日本,尤其是在關東圈內遊行的馬戲團,包括來自海外的公演組在內有五家。其中有大象表演的有四家。

    開始提出要借大象的時候,和先前的動物園一樣遭到了拒絶了。可是,馬頭工作過的小型馬戲團給出了答覆。在這邊提出了破格的租賃費用之後,不但可以使用大象,甚至連所需的成套用具也提供了出來。

    「聽好了、小哥。因為你是津島的熟人,又是『鳥之巢』賓館的人,所以才開這個特例哦」

    雖然團長擺了擺架子,可終歸還是拜倒在這公演停整期間,天使降下的金額之下的吧。算了、反正又不是自己付錢。

    可是,接下來不得不去搞定的,就是「騎大象在公園散步」的許可了。以明智的日本臣民自居的鬼島九郎,對在公共進行某些事情需要得到許可一事心知肚明。雖然團長先生說了難以取得許可,不過現在也只能趕快想辦法了。

    真是意外的麻煩。

    即便『鳥之巢』的管理就是英吉利政府咬住的,可涉足外面的地方,突然提出要騎大象在公園散步,管理公園所有權的土木課也不會首肯吧。

    「真的不行麼」

    「不行呢」

    「哪怕通融一下也不行麼」

    「不行呢」

    毫無意義的問答。真懷念以前那些喜歡收受賄賂的工作人員啊。

    (不起作用啊)

    在建築的進出口處,九郎如此斷定。

    給他們的太多了,實際已經第九次了。不管東京正廳舍還是市廳舍,甚至下到公園的管理所都走遍了,可結果還是白忙一場。倘若即便是受理了,審查也會花掉龐大的時間。

    這可不行。這邊要確保週末之前要確保大象和兩位客人的移動手段,而且預計必須得今天之內完成。

    受不了、那些人的腦袋一個比一個硬。騎大象散步也只要一小時左右,有哪裡危險了。還被說成是腰板軟,賣國賊。

    「不公平……明明猴子踩高蹺都沒被說什麼」

    九郎壓抑住自暴自棄的心情,四周環視。

    呼籲打倒英吉利口號的攘夷傳單,隨風飄散到滿街都是。臨邊的院地是神社,在那裡賣藝的馴猴人和日本猴,沐浴在來往的行人的喝采聲中。

    ——猴子和大象有什麼差別麼。(差別大了)

    ——明明沒什麼差別。(差遠了)

    話說,像那樣街頭隨便擺攤賣藝真的可以麼。大體上感覺是面目兇殘的傢伙們出來,把這呀那呀擺平了吧。

    「…………」

    突然,面目兇殘這個詞,浮現在腦海裡。與性質惡劣的意義可以畫等號。

    可是要花多少呢。真的要這麼做麼。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九郎猶豫到最後,決定試他一試。

    『——您好,這裡天下第一產物』

    電話裏邊,是那個亂蓬蓬社長的聲音。還是老樣子毫無霸氣。

    「你好。我是曾經接受過貴方面試的鬼島」

    『……鬼島?』

    凡事為之則成,不為之則無果。

    身為男人,有時要為大局著想,忍辱負重。

    『啊、什麼、鬼島君?你突然打打電話有事麼,人員的話我們一直在招哦』

    「不、抱歉。工作的事情之後已經解決了」

    『那找我又有什麼事』

    「——其實呢,貴社有沒有干調解人之類的?收保護費……不不不、管理出店費之類的。要是不在貴社的業務範圍內的話,可不可以介紹一下比較上心的人呢——」

    三小時後,九郎的大象散步場地,在笑臉與武力支配下得到了確保。

    「這麼晚還來打攪實在萬分抱歉。在下是接待員鬼島」

    長期滯宿白玉蘭賓館的VIP,奧斯丁家的房間,是位於二樓一號室與二號室的兩所房間。從豪華客房的門縫裡,蕾吉娜·奧斯丁探出臉來。

    剛出浴的蕾吉娜頭髮散開披在肩上,可以看到她的家人們在裡頭的客廳裡正暢談著。裡面混著孩子稚嫩的聲音(的確就像理查德所說的,是艾米吧),九郎對於打擾了大小姐的快樂時光,感到十分抱歉。

    「……有事麼?」

    「讓您久等了。我是前來報告關於週末散佈這件事的。大象已經安排好了,可是這邊還需要一些準備」

    「誒……是麼。辦到了麼」

    她好像稍微有些吃驚,張圓了那大大的瞳仁,滔滔不絶地說起來。

    「為您準備的場地是東京市內的神社」

    「誒、什麼、不是公園麼?為什麼?」

    「那裡是風光明媚,綻放著日本風情的景點。是帶著千里迢迢從日本趕來的朋友,最適合遊玩的地方」

    「哼……嘛、好吧。雖然沒聽過,不過就有勞了」

    「明白」

    「啊、對了」

    「————請問有何吩咐?」

    「那只大象,是正宗的印度大象吧」

    「……當然了,大小姐,是正宗的印度像」

    「太好了。難得的散佈,如果不是印度大象就全糟蹋了呢」

    「您真是的。怎麼會讓非洲象糟蹋掉呢」

    雖然完全搞不懂怎麼就糟蹋了,但只能鸚鵡學舌般的隨聲附和。

    九郎告別了房間之後,對大堂裡待機的副經理打了個OK的手勢。

    「很好」

    「馬上就籌備好了」

    折回辦公室後用電話解決了一切後,九郎嘆氣之餘重新更換了日期。

    九郎依然制服走上了供工作人員使用的樓梯,癱倒在位於閣樓中自己房間的地板上,肩頭顫抖,不住的笑著。

    「……哈哈、活該。啊哈哈哈哈」

    辦到了、辦到了、終於辦到了。

    動用了自己的人際網,白玉蘭賓館名字,甚至巨額的金錢,為了一頭大象忙的天翻地覆。

    讓你瞧瞧,蕾吉娜·奧斯丁,小看日本男兒就是這樣的結果。可對方竟然「哼、哦?是麼」這樣一句帶過。

    「………………哈哈。哈哈哈………………哈啊」

    用了好幾倍的氣勢卻是竹籃打水。

    什麼啊,自己在做什麼啊。不、不可以。就算動不了,至少也該把制服先脫了。

    九郎叱吒著萎靡不振的內心,重重地抬起頭。

    ——就在此時。

    感覺好像有什麼聲音。

    (什麼、剛才那是)

    要形容的話,就像是老舊的金屬門打開時那種,尖鋭的響聲。亦或是人的聲音?九郎試著打開門,僅僅將頭探出了走廊。

    夜已深了。不管這層樓還是下面都感覺不到人的氣息,昏暗的走廊與樓梯靜悄悄的。

    心想果然這是錯覺,九郎重新脫下制服。

    可是,朦朧之中的幻聽,卻能清晰的感覺到這是人的尖叫聲。

    ——請放過我吧。

    可是直到話的內容最後,一字一句都分外清晰,讓人難以忍受。

    是個女孩的聲音,非常年輕的女孩的聲音。

    ——拜託您住手。

    ——救救我、求求你。

    ——爸爸。朝子在看哦,在看著這邊哦,她還活著。求你了。

    (……可是睡不著啊……!)

    即便在地板上抱起枕頭蓋在頭上,毛骨悚然的少女的低語聲還是持續了一整晚,九郎自然是整晚沒睡。

    ***

    朝陽穿過巨大的窗戶染遍整間屋子。

    白玉蘭賓館的幽靈從沒有裝水的浴缸裡蹦了起來,始終望著一個地方。

    赤裸裸的足尖染上了鮮艷的薔薇色。白皙剔透的手掌也染紅了。廢墟的牆壁也是、天花板也是,全都染成了日出的顏色。

    總有一天,我們的國度也會被賦予類似天惠的力量。

    菊川朝子的預言,某種意義上是父親理想的代辯辭。

    基於科學的兵器開發的競爭不斷延續,而另一方面,像父親這樣摸索著『上時代性』解決手段的人也不在少數。

    解決手段即——魔法。

    源於魔法,為了魔法——。

    「……朝子,我哪兒也不能去哦」

    小聲說道。

    對。我存在於這裡。哪怕身體腐朽,我也會思唸著遠在異國他鄉的你。

    在你出生的這個地方,思唸著你。

    相遇就像霞光一樣曖昧,落幕太過悲傷。

    我不會請求你的原諒。

    「所以,朝子。我——」

    廣闊的空間裡只有她獨自一人。從腳下的浴缸延伸出來的影子在短短數秒之中,就像是不祥的怪物一樣蠢蠢欲動。

    ***

    於是忙碌之下,眼看著一週的時間過去了。

    「那麼——Mr鬼島。你差不對也對接待員是指什麼樣的工作這個問題,有答案了吧」

    今天副經理大人,一早便開始饒舌。

    九郎在一樓辦公室的桌旁,將東京市內的電話簿放在一邊,誠懇的開始宣講『我的賓館任職之道』。

    「……您是說接待員的定義麼、啊、好像原本的意思是管理員,而由此引申成為賓館的某個服務部門……應該是的」

    「基本是這樣。但這個工作沒有明確定義或劃分。硬要說的話,你的工作就是『客人要求的事情』。是究極的服務工作,被稱為決不能說『No'的職業。哪怕再困難的諮詢,接到之後首先反思自己的技術,擺出不拒絶的姿態尤為重要」

    哈欠從嘴邊向煙一樣緩緩漏出。雖然拚死忍了下來,可還是想睡、想睡、想睡……。

    「就比方說說我在英吉利的某館的事情。從北美來的客人要求讀到故鄉當時的報紙,而且已經日中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麼?Mr鬼島」

    「誒?啊。北美和英吉利……橫跨了一個大西洋啊」

    「然也。就是這樣沒錯。雖然非常困難,但還是沒有說No」

    「辦到了麼?」

    「然也。由於有空軍的舊識,就拜託他能否通融帶份報紙過來了」

    「這也真夠荒唐……不、不」

    「Mr鬼島。要好好珍惜你的人緣與牽絆。這會幫助成為接待員的你自己,也會幫助客人」

    「……咕」

    理查德瀟灑而又毅然的抬起九郎的下巴。

    「……沒睡好麼」

    「………………不。只是最近做了些噩夢……哈哈……」

    「這再好不過了」

    理查德給半分笑意半分睡意的九郎留下了短短的一句話,邊走向自己的城堡——副經理室中去了。

    ——可是即便這麼說。

    只有硬著頭皮上了。雖然為即將黏在一起的上睫毛和下睫毛不斷打氣,可這次又輪到眼球發乾發澀了。

    全都是那傢伙的錯。

    從那一天開始,每每準備在閣樓的房間水下,每每都會聽到謎之幻聽,從不曾緩解過。

    總之就是年輕女子的聲音,然後就是為什麼而道歉、懇求。拜其所賜,一直線的睡眠不足。

    「——新來的正在消耗」

    猛然回過神來,發現這次是內海紅緒在旁邊的桌子上撐著臉,直勾勾地注視著自己的臉。

    「關於打瞌睡的封口費,這個數怎麼樣」

    班睜的眼裡映出了兩根手指。單位是什麼啊。

    「……你幹什麼」

    「注意到了麼,接待員。蕾吉娜大小姐那L級的亂來情節就是你被消耗的原因」

    「哈——什麼什麼。就那點破事啊。全都是些可愛的請求嘛。哈、哈、哈」

    「就會吹牛」

    對了。比如說今天來提的要求是「我想要昨天看到的鞋子。就是那個紅色漆皮的,上面還配著絲帶。地點是……?我想不起來。總之是『鳥之巢』的哪家店裡看到的。果然還是想要一雙啊」這樣說笑一般的諮詢。你以為『鳥之巢』裡到底有幾家鞋店啊,小混蛋。絶對給你找著。

    雖然怒火憤然直上,可同時又開始著手此事。

    九郎合上電話簿,望向遠方。

    「……紅緒小姐」

    「什麼。大家都說你一來就干的很順利」

    「並不是。雖然是我的切身體會,基本上這裡的客人都並不是真正有什麼困擾」

    「嘛、說的也對。至少並沒有迫不得已的事情呢」

    「就算訂不到劇場的票又不會死,就算預約不到晚餐又不會死,沒有漆皮鞋又不會少塊肉……」

    來到賓館後的一週時間裡,就是一邊被當成了孩子使喚,一邊接受英吉利名流點單,另一方面就是被蕾吉娜那孩子氣的胡亂要求弄的團團轉,九郎就是抱著這種感覺過著每一天。

    他們從容而寬大。會作出不留情面的差別發言的惡人很少,但是——所以才覺得遙遠。

    (粗神經)

    又會還會被點單的迅速嚇一跳。

    「嗯。因為這樣,那個大小姐才總想纏著你,就是這種無奈的感覺呢」

    「我被怨恨了麼」

    「只是單純的對你感到好奇吧。她可是筷子掉在地上都會很好奇的年齡哦?」

    「還是別聊這個話題了」

    「是麼?那換個話題。據說最近開始出沒了啊」

    「出沒?」

    紅緒一下子收緊了那細長而清秀的眼睛,單手在胸前無力地鬆弛下來。

    「就·是·幽·靈·啊。我們賓館,有幽靈出沒哦」

    「幽——」

    九郎失語了。

    「哈哈哈。你這張苦臉真是絶了。怎麼、不擅長怪談啊」

    「怎、怎麼會呢。紅緒小姐誤會了」

    「不行就別忍著。首先半夜獨自值守的時候,或看到大堂裡有陌生人站著,或看到在廚房門前的走廊上有白影穿過,於是第二天便會發生不幸——」

    耳邊細語!

    好想塞住耳朵!

    「手頭閒著的狗屎在不在?能不能去一下三〇二室」

    身著制服的普麗西拉·皮特小姐將臉探進辦公室。

    她就是第一天一起在前台的,女優系的前台主管。

    「倫敦的亞當·康納大人有吩咐。說是前些天外出的時候,紐扣忘在浴室了之後就不見了」

    「哈?鈕子?我不記得在打掃的時候看到過」

    「不要強辯,快去確認一下」

    「都說不知道了」

    「我去」

    想要從幽靈話題中逃脫的九郎,果斷舉起了手。

    「新來的,你要逃麼」

    「並不是」

    紅緒以冰冷的表情予以追擊,普麗西拉則將房間的鑰匙遞給九郎。

    「關係處的不錯嘛」

    「……那個」

    「不過要小心點哦。感覺要被勒索的時候就得趕緊逃哦,不然的話,可能會像亡靈一樣死拽住你的腳脖子哦」

    「那邊的某人,你說什麼?」

    「不、什麼也沒有哦」

    「……那個」

    普麗西拉是個舉止優雅的女性,紅緒也是個乾脆俐落的日本人。可是,這兩個人的相性完全說不上好。已經火花四散了。

    九郎慌慌張張的道過別,離開了辦公室。

    當九郎橫穿過大堂,走向樓梯的時候,聽到了「啊、還以為是誰呢」的洪亮聲音。

    (這個聲音、是)

    正當討厭的預感冒出來時,事實也正如所料的發展。

    在在樓梯間裡,與宿敵蕾吉娜·奧斯丁遭遇了。

    「這不是蠢貨接待員麼」

    她穿著不同於昨日的流行禮服,搭在精雕細琢的扶手上,以極高傲的態度說著,並打趣地笑著俯視九郎。

    九郎也不服輸地擠出笑容。

    「……早上好,大小姐」

    「我的鞋子找到了?紅漆的哦」

    蕾吉娜用指尖玩弄著柔軟的捲髮。

    不留情面作出差別發言雖然少,但在白玉蘭賓館內就有極少數的例外。就算僅僅打聲招呼,都需要足夠的自製力。

    「非常抱歉。還需要一些時間」

    「唉?還沒找到麼?真廢物啊。難道是看不懂英語的招牌?」

    「不、絶不是那樣的」

    「還有呢,可能身為日本人的你不知道,在這個時候不該『說還需要一些時間』,應該說出具體的時間哦,蠢貨。理查德一直都是這樣的」

    「……………………請再忍耐半日」

    「半日?沒轍啦,我就等吧。真拿你沒辦法,誰叫你是不開竅的日本人呢。我做抄書練習可是很忙的哦」

    今天肚裡的火氣也神采奕奕呢。

    雖然一瞬間有種想用天惠燒了她的衝動,可還是留在了腦補範疇。南極。鉋冰。寒冷的西伯利亞。九郎腦內無可救藥的用冰凍系的咒文忍耐下來。

    「……真希望能學一下艾米……」

    「什麼?」

    「不、沒什麼。您聽錯了,大小姐」

    九郎微笑著。

    雖然覺得艾米比你可愛多了,可這絶不是能說出來的東西。

    於是,沐浴在興高采烈地大小姐給自己帶來的厭惡感中,九郎來到了目的地三〇二室。

    雖然現在是空無一人的空房間,可直到三天之前還有英吉利的富豪在這裡居住過。九郎用之前拿到的鑰匙進到裡面。女僕紅緒打掃過的客房,以鋪好床罩的狀態,等待著下一位客人的到來。

    雖是沒有沒有觀賞花與果籃的狀態,可這份精雕細琢的美麗依然不失格調。

    「紐扣……好像嵌著鑽石呢」

    九郎打開洗浴室的門。

    帶腳的浴缸,兩張洗面台,以及純白的座便器。

    洗澡和解手的地方在一起,對九郎來說感覺很奇怪,但在西洋卻極為普通。

    粗略地一看,並沒有發現類似鈕子的物件。九郎半蹲下來,試著尋找鈕子。

    在存放毛巾的籃子下面,發現了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

    撿起來看了看,的確是紐扣沒錯。黃金大膽搭配上藍寶石的超高級品——才怪,只是普普通通的,完全沒有裝飾含義的鍍鋁鈕子。

    不管翻弄多少次,從什麼角度都一塵不變。

    吶。你特地為了這個?用貨輪?送到英吉利?送回去的意義完全——。

    「………………、不行了」

    就此打住吧,鬼島九郎。別再想下去了。

    這裡從費用、效率、行動意義上考慮,都沒有繼續工作價值。

    其一、他們並沒有深思熟慮。其二、英吉利與日本間的航船貨運費在他們看來根本無關痛癢。其三、只是將中意的鈕子送回去罷了。其四、根本沒必要操冤枉心,只用充當他們的手足做好工作就行了。

    一秒一秒,僅存的一點點自豪淡薄了,身體感覺就像被抽乾了一樣。

    ——求求你。

    九郎耳邊,那個「幻聽」再次復甦了。

    ——住手。救救我、父親。救救我。放過我吧。

    這是不斷、不斷的乞求著救助,就要哭出來一般的,充滿哀切的聲音,悲傷欲絶的懇乞。等著、我現在就去。你一定是需要安慰。

    真的已經。真的已經——。

    「——適可而止啊——」

    不知不覺的罵了出來。不是用英語,而是日語。

    這邊明明想要妥協,可這完全做出了背道而馳的行為不是麼。

    這個「聲音」非常清晰,是從天花板的換氣扇裡發出來的。

    在九郎的閣樓房間裡,恐怕也是同樣通過通風管傳來的。如果之前的尖叫是這樣漏出來的話——這個建築物裡的某處真有幽靈。

    (比第三層還有閣樓還要上面的地方是……屋頂麼?)

    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安睡與工作是息息相關的。

    九郎開始行動。根據情況,為了將剛才聽到的幽靈,用自己這雙手,恰如其分的『抹殺』掉。

    白玉蘭賓館是座三層建築。可是,大堂的升降機卻設有三層之上的『P1』按鈕。也許這是應當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

    好嘞。九郎心意已決,按下了最上層的按鈕,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叮」的一聲鈴響,手風琴式的大門打開了。

    本以為寬敞的屋頂上就是一片青空,可出現的是一個四壁圍起來的狹小通道。

    正面有門,是面雕刻有西洋薊的,厚重的木製門。

    九郎試著輕輕地敲了敲門,可毫無反應。

    幽靈對叫門不會做出回應,也算是情理之中。然而九郎毅然的抓住把手,沒有上鎖的門發出著刺耳的聲音緩緩打開。

    (沒有人的氣息)

    九郎提起十二分的警戒心,窺伺著昏暗的內堂,之後隱隱飄來了一股味道。

    進來之後,馬上就是走道。

    自然光透向的深處,是筆直延伸的一條直線。地板是大理石鋪成的,左右的牆壁上裝飾著華麗的抽象畫,可以看出上面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九郎隱去聲響,慢慢深入。

    中途,路過半開房門的時候,確認了一間好似書齋的房間。可是未經整理的書籍堆在地上,也不見清掃過的跡象。

    九郎接著來到了隔壁的臥室,一時興起窺伺了一下里面的浴室,可不知為何缺少了唯獨浴缸。

    (……就是這樣設計的麼?)

    九郎按照順序稀鬆平常地走過過道。

    一步一步,餐廳、廚房、直到走到寬敞的客廳,不解的思緒仍未從腦袋裏消失。

    這裡是寶山的廢墟。

    面積也好設施也好,這個頂層都是貨真價實的。如果好好收拾的話,定能當做白玉蘭賓館最的第一客房出租。為什麼裡面會塵埃滿佈呢,為什麼壁紙會脫落呢,為什麼到處都拉著蜘蛛網呢。

    (蕾吉娜住的豪華客房什麼的直接靠邊站)

    從客廳的巨大窗戶,能將東京港一覽無遺。眺望此處的風景是多麼的美妙啊,浪費、實在是太浪費了。

    在九郎胸懷毫無意義的義憤四下張望的時候,發現一件妙事。

    「…………哈、哈、哈」

    這次徹底不知所以了。

    是澡盆。本應在浴室裡的西洋浴缸,卻躺在了客廳的角落。

    房間凌亂至極。當九郎目瞪口呆地將手搭在浴缸的這一剎那,全身凍結了。

    九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浴缸裡有一名少女。

    (————)

    纖細、而無限接近白色的銀髮,纏繞在浴缸裡那白瓷的肌膚。九郎忘記了呼吸,只是直直地凝視著眼前少女的身姿。

    那胳膊、那腿、那微微隆起的胸部、還有那妖嬈的腹部,所有的部位都是剛剛飄落的白雪結晶,形成了獨一無二工藝品。她手握掛在胸前的吊墜,合著眼睛,浴缸像極了她的棺木。

    在廢墟之中、讓時間永遠定格的棺木——。

    「……不要!」

    「!」

    她活著!

    不成聲的叫喊漏出來。九郎準備跳開的瞬間,身體猛然撞到了浴缸。腳下的浴缸就像遇到的生物一般搖晃著,九郎倒在地板上一陣哆嗦。

    本來擔心著浴缸會不會就此翻倒,可浴缸晃動的幅度逐漸縮小,不久變重歸平靜。

    真是謝天謝——。

    (——醒了)

    慢慢地,白的皙手從浴缸裡冒了出來。她扶著浴缸邊緣,銀色的腦袋瞄了瞄外面,抬起上半身。

    九郎將熱量集中在右掌。這是在院裡累積過千回萬回的修煉,使用奇蹟天惠的先發動作。根據情況,無論何時都能將眼前的存在燃盡。

    可九郎的視線,無論是那份美貌,亦或是凝視自己的那雙宛如出頭的石榴一般深紅色的睡眼上移開。

    這個女孩、究竟——。

    「——啊、果然是這樣啊,你果然看得見我」

    宛如細流般輕柔的美秒聲音,讓九郎張大了眼睛。

    她重新轉向這邊,緩緩地將臉撐在浴缸上。

    「我叫安吉莉卡。通俗來講就是死去的幽靈」

    「幽」

    「你能跟我說話呢,你雙親是聖職者麼?還是說靈能者?」

    只能說都不是。

    她已經死了?是幽靈?眼前這名少女動著身子、說著話的少女,叫人難以置信。

    而且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竟然會全裸地睡在浴缸裡。

    對。全裸。

    九郎重新意識到,自己看到了平常絶對看不到的東西,年輕女孩的柔膚盡收眼底,並非臨戰之際卻血往上湧。這是怎麼回事。有種好似看到無比美麗的藝術品的感覺,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有件事,我誠摯的拜託你這位靈力優秀的日本人」

    在九郎不禁準備別過目光之前,安吉莉卡搶佔了先機,那深紅的眼眸染上一抹哀愁,到處一言

    「能給我來頭牛麼」

    飛奔到肉店裡買到碎肉之後,有把自己房間裡的大米和醬油帶在身上。

    設置在閣樓裡的廚房雖然略欠打掃,可無論烹調用具或是調味料看上去都是超一流的。在用心洗過料理用具之後,在灶台上煮上米,將肉用醬油和砂糖進行醃製。

    「……日本酒……不可能有的吧……還是用白葡萄酒麼……可是貴得要命啊……那個、要用麼!要怎麼做呢?」

    「自己看著辦吧」

    是這樣麼。餐廳裡傳來了優雅的回答。

    九郎緊逼著眼睛別過頭,忍痛將酒櫃裡存放的高檔葡萄酒倒了進去。

    (我這是怎麼了啊……為什麼要為英吉利的幽靈做牛肉蓋澆飯啊……)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飯煮好了,平底鍋裡的肉也煎好了。九郎拿出碗櫃裡裝沙拉用的碗,添進米澆上牛肉。

    (然後是筷子,那自然是沒有的……而且她很有很可能都不會用筷子。勺子可以麼?)

    安吉莉卡在餐廳裡,在一張可以坐下五個人的桌子上隨時等待著九郎的到來。她現在披上了白色浴衣,並不知之前那耀眼的全裸姿態。

    當她看到九郎端來盛著滿滿一碗的牛肉蓋澆飯時,那紅色的眼睛閃閃發光起來。

    「……不知是否您口味……」

    放在桌上之後,她還是用那惺忪的睡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騰起滾滾熱氣的肉和米飯。

    「這就是『牛肉蓋澆飯』麼……」

    「是的。姑且是吧」

    由於材料的問題,沒有放蔥和紅姜,不過還是配了個雞蛋。

    安吉莉卡用勺子的前端舀起一勺,緩緩送入口中。這是緊張的一瞬間。

    「味道好怪」

    哈。

    毫不顧及手心鑽出汗來的九郎,安吉莉卡此後還是不斷地吃著牛肉蓋澆飯。

    「……你是不是賓館的人呢」

    「什麼?」

    「沒什麼、賓館的人獻上的食物,不知為什麼全都是水果和點心。也許我真的就是一副除了那些東西什麼也不吃的樣子呢」

    就是這種感覺,九郎強烈地感覺到。

    她的全身都是那麼纖細,手腕之類的地方感覺一觸即碎般的奢華,若有人告訴自己她只吃雪或是冰的話,也完全能夠接受。

    而且九郎對於靈魂能吃東西這件事本身就感到匪夷所思。

    「亡靈的定義之類,並非只有千篇一律。你可知道?」

    安吉莉卡好似看出了這邊的想法,背過身去。想著她會露出挑逗似的目光時,她突然褪下了浴衣。

    「!」

    九郎慌了神,在她站起身,將長長的銀髮撩到脖子的地方的時候,目光凝縮了。

    皮膚的顏色,變成了焦茶的顏色。

    在脖子後面的肩胛骨,然後是腰部,有著相當大面積凸凹不平的疤痕。這怕是燒傷的痕跡,而且是重度燒傷。

    會讓人錯以為是冰雕的美麗少女,沒想到竟然帶著宛如惡魔利爪下留在的傷痕。其餘的一切都堪稱完美,只有這裡的醜陋是那麼鮮明,體無完膚地否定了她的美麗。

    「火很燙哦,非常燙,燙得叫人無法呼吸」

    這就是她『死』的證據。

    她將敞開的浴衣拉起來後,重新坐在椅上。

    九郎無話可說。

    「無奈,就算想吃上生前聽說過的『牛肉蓋澆飯』,這家刻板的旅店也沒有日本的有緣人,只要放棄了」

    鐵錚錚的事實,勝過千言萬語的雄辯。她是幽靈,已經死掉了。一想到這裡,逆反的恐懼心也消失了。

    「的確,現在的女僕只有一個日本人、不過……」

    「呼。若是那個人能對靈魂再有一些理解和感應的話,說不定就能拜託她了」

    可就沒能達成這但看來,應該還是做不到的。

    安吉莉卡再次用勺子開始侵略盛在沙拉碗裡的牛肉蓋澆飯。

    「你的名字是?」

    「我叫鬼島——九郎」

    「九郎。非常感謝。我一直啊,都想吃上這個呢」

    死後歷經漫長歲月的願望,實現了。

    九郎感覺胸口發緊,無法好好地作出回應。若是這麼回事,真該更用心去做就好了。真是失敗。

    安吉莉卡·奧布萊恩。這便是她的全名。

    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英吉利貴族的小姐,出生地是英吉利北部的領土上,是坐船來到的日本。

    「好像要花上一個月吧。還是更久?反正在船上無事可做,我就去探險了。從一等艙到三等艙玩了個遍」

    「……就保持著幽靈的樣子?」

    「那是當然的嘛。平時喜歡打罵底層船員的機關長在看到我的樣子後尖叫了起來。真是大快人心啊」

    安吉莉卡傾著餐後的高腳杯,噗哧噗哧的壞笑起來。九郎在附近的廚房裡,一邊清洗著她吃完之後的碗碟,一邊聽著。

    想像就覺得是場驚心動魄的航船。而罪魁禍首就在身邊。

    「始發地是倫敦,之後是馬賽港,在蘇伊士靠過岸。穿過紅海後是錫蘭的科倫坡。夜晚甲板上的星星好漂亮。白天我就在沒有人的舞廳裡跳舞,一個人獨占著」【註:錫蘭是斯里蘭卡的舊稱】

    安吉莉卡從椅子上站起來,以酒杯為舞伴翩翩起舞。

    九郎停下了手頭的清洗工作,走了出來。

    少女長長的銀色頭髮迴旋搖擺,轉啊轉、轉啊轉,轉到第三圈時躍到了餐廳裡寬敞的一塊地方。輕柔而寬大的浴衣下襬,一瞬間展現了異國的情景,與舞會中的白色晚禮服重疊起來。

    「新加坡過後是香港,日本的門司過後是神戶」

    隨著三拍子的韻律,時而優雅的伸展背脊,時而高高地揚起肩頭,酒杯無論怎樣的姿勢,都絶不破壞液面的水平。

    「然後就是『鳥之巢』了。最後來到了白玉蘭賓館」

    她迴轉著腳踝轉了個大圈,順勢以右腳向前一步。可是、在前方的落足點上放了本書。安吉莉卡跳了起來。

    簡直掙脫了重力束縛翱翔空中,無聲地落在了地上。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音,幸好沒有碎掉。

    ——終場了。

    九郎慢上一拍,啪嘰啪嘰的拍打著還沒幹的手。這是觀眾必須盡到的義務,九郎如此心想。不止這樣是否讓安吉莉卡心滿意足,至少她有些害羞的露出笑容,行了一個西洋式的禮。

    「……牛熱蓋澆飯裡放上洋蔥會更美味,下次就那樣做吧」

    「是麼,好期待哦,九郎」

    ***

    華爾茲的三拍子,還有沙拉碗裡殘留的牛肉香味意猶未盡。

    然而,還有更為強烈的體驗。

    即便已然成為昨天,但只要稍稍閉上眼,廢墟中的浴缸以及起舞的少女幽靈的身姿就會在思緒中描繪出來。

    「——所以呢,我想要最新號」

    「是、我知道了,蕾吉娜大人」

    「差不多該出來了,一定要預約到哦」

    「是、蕾吉娜大人。一定預約到」

    「還有就是,難道說你……喜歡很小的小孩子?」

    「我知道了。這就為您調查」

    「用不著調查吧。總、總之有勞了!」

    真的好可怕。

    在大堂的諮詢前台,聽著蕾吉娜大小姐的要求就像雲裡霧裡一樣,在一個勁地點完事務性的頭後,她簡單的走掉了。

    「心情不錯呢,鬼島先生」

    「是麼?我想想、要預約《時尚女士的品牌目錄》……。記下記下……」

    捏著鋼筆的手忽然停下。視線在虛無的空中游移著,腦中浮現出來的,是美麗白皙的肌膚。

    (……不不?並不是想歪了哦)

    擅自想起又擅自否定之後,九郎注意到了身邊椅子上坐著的普麗西拉正用「有什麼事?」的眼神看著自己。

    九郎猶豫再猶豫——決定試著問一下。

    「…………普麗西拉小姐。Miss普麗西拉·皮特」

    「怎麼了?」

    「你——是能保守秘密的人麼」

    「是哦。我對此很有信心,比起將半日休息,盡數消磨在外地黑市與超低價特賣的守財奴,我可是足以信任的人哦」

    「紅緒小姐……那個人會做出這種事情麼」

    「是哦。做昨天夜裡就一直啃著地圖制定戰略哦」

    「真是夠嗆呢」

    「鷹的眼睛會緊緊盯著獵物哦」

    普麗西拉越說越恐怖。九郎想像著在銀座商店街邊將人一個接一個砍倒在地的內海紅緒。

    洋貨店的地板上堆積著血跡,橫倒地上婦人。紅緒從她手中奪走打對摺的襯衫,悠然走向收銀台……還是就此打住吧。

    「啊啦、不好!這絶對不是出於人種差異的意義上在背地裡說壞話哦。請不要誤會,鬼島君。我只是純粹的作為一個人,同為靈長目靈人科人屬人種,不爽那個狗屎狐狸眼哦」

    「叫人不爽麼」

    「是的。狗屎豈能與人平等?」

    就算你用閃閃發光的眼神看著我也……

    「有事麼?」

    「其實沒什麼……就是我、感到了很強烈的靈異現象」

    九郎到底還是講了出來,這裡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自己聽到了來自閣樓的幻聽,以及在那裡遇到的幽靈少女。不可思議的際遇。

    「……就是這樣」

    「嘛」

    「真是的。雖然我也聽過傳聞,可沒想到真能遇到。真的好厲害……」

    「鬼島先生。這——」

    普麗西拉欲言又止。

    「?怎麼了?」

    「沒。什麼也沒有。真是不得了的體驗呢」

    她微笑著,然後開始接待走近的英吉利紳士。

    話題就此結束。雖然九郎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沒想更多的追求。於此,九郎將思緒移到了牛肉蓋澆飯的製作方法上。

    下次一定要給在成為幽靈後的漫長歲月裡孤獨一人,甚至連想吃的東西的都吃不到的她,作出好吃的東西。

    然後,「叫人不爽」的狐狸眼,內海紅緒結束了午後的全部勤務後衝進了辦公室。

    「抱歉、我來晚了!」

    黑髮還是盤起之前的階段,制服的圍裙只是應付著隨隨便便地搭在身上。總之就是非常匆忙的樣子。

    「啊——新來的新來的,來得真巧。手頭空著的話,麻煩你幫我弄一下後面」

    「好的好的」

    「真是失策」

    碰巧留在屋裡的九郎,繞到急急忙忙紮起頭髮的紅緒身後,看來她是在系圍裙的繩結時遇到了困難。

    「是外地買的東西到了呢」

    外地是指『鳥之巢』以外的地方,是這裡人的獨特叫法。

    「對啊。什麼、普麗西拉那個傢伙說的?」

    「唉、算是吧」

    「新來的,那傢伙的話最好別信。她是會將寶貴的半日休息僅僅泡在屋裡拔地毯裡的線頭和逗貓來消磨掉的看貨」

    「…………」

    「事先聲明,這絶不會因為對方是英吉利人就憎恨她,說穿了,我只是純粹的作為一個人,同為靈長目靈人科人屬人種,憎恨那個鱈魚嘴」

    「不爽她麼」

    「你挺清楚嘛」

    你們都一個德行麼。

    系好圍裙後,九郎後退一步。

    「有什麼好多東西麼」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因為根本稱不上採購」

    「誒?」

    「因為火災啊。特地去了上野,店卻燒的一塌糊塗」

    紅緒轉過身來,板著的眉間皺到了一起。

    「你想想。前些天有新開張的百貨店吧。就是抽著煙的英吉利社長,在報紙上被大力採訪的那個。知道麼?」

    「……不。抱歉、只聽過一些傳言」

    「總之火是那裡燃起來的,煙是那裡冒出來的,泵車和傳遞的水桶塞滿了整個街道,完全走不過去。我也不是特別想擠進去,只是想去後面的黑市罷了。那個警官真該死」

    看樣子是擺交通管制所賜,沒能買到想要的東西。

    「這個世道……還真是不太平呢……」

    「感謝你不褒不貶的客觀論調。只能說是攘夷派幹的好事呢」

    一邊聽著她滔滔不絶的抱怨,裝扮也完成了。紅緒「謝謝你、新來的」道過謝後,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攘夷派……」

    可是九郎無法冷靜地聽取『攘夷』這個單詞,不形於色地動搖起來。

    在自己閉鎖在『鳥之巢』的這段時間,竟然發生了這種過激行動麼。

    這裡是英吉利人的特別居住區『鳥之巢』裡面,而且還是名為賓館的箱庭之中,對外面的動向渾然未知。

    在這個沒有窗戶的辦公室本應無法看到上野的火災,可在紅緒離去之後,這裡卻瀰漫著薄薄一層的焦臭味。是外地的——『外』的味道。

    ***

    「——老實交代,是什麼時候干的!」

    「咚!」地一聲、激烈地拍在桌子上。

    小小的房間中間,坐著一名男子。他穿著新的百貨店制服,可衣服到處都是煙漬,燒的破破爛爛。他的右臉也有燒傷,正處需要接受治療的狀態。他只管將緊握的拳頭擱在膝蓋上,不住顫抖。

    「回答、你這混帳!」

    刑警繼續恫嚇。可是,那個男人不為所動。

    「……喂、雁警官情況怎樣,嘴鬆了麼」

    門打開了。

    身穿便服的刑警走了進來。

    他對站在牆邊的公安課的刑警搭話的時候,被問到的刑警目光仍不曾離開中間的嫌疑人,啜了口香煙徐徐吐出。

    「……不、不行啊。還是死不認賬」

    「哈。這算什麼。分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縱火」

    「準是著魔了。保志警官說的」

    於是,訊問還在繼續。

    「——我聽過關於你的評價哦,聽說你工作勤懇。若不是裝成一副優秀銷售員的樣子?『手頭的店完蛋了,能有店會僱傭日暮窮途的自己實在幸運,對社長戴維斯氏感激不盡』這些公開宣言都是裝出來的麼?你就那麼怎很英吉利人麼?憎恨毀掉你重要的店的英吉利人?」

    「……我」

    「啊?聽不見啊!你到底什麼時候參加攘夷活動的!主謀是誰!快說!」

    「我不知道啊!」

    嫌疑人以毫不掩飾的聲音說道,簡直就像小孩子字樣。

    「其實、我、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我像平常一樣工作,在開店時間接待客人,為了找不同顏色的鞋子而去了倉庫……之後的記憶就、就一團糟了……」

    與上午十時十分左右,帝國百貨店上野店的的店舖內發生的火災,在火燒到建築的第一層與第二層的一部分後被撲滅了。在完全破滅起火地點之後,在燒焦的牆壁上發現了『誅安具利亞(英吉利)』起頭的聲明。

    聲明是,有連公安警察一側都警惕萬分的攘夷活動團體——『天皇』的署名。

    這個『天皇』是繼『護國會』與『神風烈士團』兩大過激派之後,堪稱第三大新興攘夷過激派。今年開年之後,也留下了類似聲明,打斷了回家途中的議員的肋骨。

    「少胡扯!犯事的就是你吧!」

    然後這次放火的現行犯已經指定了,事情更加簡單。畢竟,混在擁擠的警察、消防、起鬨人群中,一名穿著燒焦的制服的男子過來了,卻提著一個桶呆立著。說的也就是眼前這位店員。

    桶裡面裝的汽油,被他一口氣潑得一乾二淨。之後在他制服的口袋裏,發現了聲明的草案。由於事件的時間帶前後沒人見過他,所以他完全沒有不在場證明。

    可唯獨一點,唯獨這個男人的言行很不自然。

    「……雖然這麼說,可當我回過神來就已經燒起來了。我就想不是我了一樣,那不是我。相信我、請相信我,求你了……!」

    悲痛的叫喊聲,在充斥著懷疑與紫煙的房間中,由縫隙漏了出去。

    「……下面該怎麼辦呢」

    便服刑警以嫌疑人無法聽到的聲音嘀咕著。

    戰前戰後,在恰如其分的漫長時間裡從事這個工作的人不在少數。

    繼續抨擊眼前這名男子,恐怕也接近不了任何一位重量級的天皇幹部。只會將良木干的罪行公諸於世。便服刑警有這種預感。

    發生這樣非常識的事件,是神、天狗、或是魔物在作祟麼。

    亦或是——。

    「只能是天惠了」

    某人小聲嘀咕著。

    ***

    「這就是能樂堂的觀賞捲了。車子從下午四時出發,大概七點半能光臨能樂堂,預約了八點的懷石『和光』」

    「謝謝你、九郎。馬上就能觀賞能樂了,好期待啊」

    「盡請期待吧」

    「多虧有位優秀的接待員的幫助呢」

    住在三〇五室的羅拉·哈拉根大人笑嘻嘻地離開了前台。

    花紋的女士連衣禮服與淺茶色的干跟鞋漸漸遠去。

    「……為什麼說到這個份上,還是給我糖呢」

    九郎盯著糖小聲嘀咕著。糖穿著玫瑰花圖案的外衣,雖然價值不菲,但糖就是糖。

    雖然這個白玉蘭賓館的工作人員除了基本津貼之外,可以收取客人所給的『心意』,但這種事感覺就像都市傳說一樣。為什麼給自己的,全都是點心呢?為什麼不是錢呢?難道被耍了?

    九郎長吁一氣將糖塞進口袋,當看鐘的時候,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了。

    「不好意思、可以交班了哦」

    「請」

    夜班組已經來到了辦公室。九郎寫完日誌並交接完後,走向了閣樓的房間。

    「結束了、結束了、總算結束了啊……」

    今天又平安無事的一天。

    剛剛籌備的票,是包含歌劇、芭蕾舞劇、歌舞伎劇,來往日本與英吉利藝術間的的一等船票,囊括了『鳥之巢』內外繽紛多彩的文化。

    為進行商務工作的紳士翻譯合同文件;預定夫人的生日宴會;聽任那個大小姐的胡鬧;去支援房間進水的處罰索賠;代買東西在『鳥之巢』內來回奔波;剛剛在哈拉根大人手上結束了日常的工作。

    唯獨得到心意的點心這件事有些不解。

    九郎咬牙按捺住「總算結束了」的實感,繼續朝閣樓走上去。

    鬆了鬆領帶,伸了個大懶腰的九郎,在推開房門之後,驚得下巴掉了下來。

    「呀、九郎」

    安吉莉卡——在屋子裡。

    用榻榻米來換算,這是一間約合六疊的閣樓小間。這裡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戶,還被鎖上了。她在已經卸去床墊只剩床板的床上,身穿浴衣,抱著膝蓋。這一切完全莫名其妙。

    「吶、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這間屋子的床墊,要從床上卸下來放在地上?」

    「這、因為不離開地面睡著叫人很不踏實……這種事怎麼都好啦。你是從哪兒進來的?」

    「這話對亡靈問了也是白問」

    哎、是這樣啊。安吉莉卡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語調。

    「什麼時候才給我吃『牛肉蓋澆飯』啊」

    「很期待麼?一定很期待吧」

    「嗯」

    唱著王公貴族的優雅聲音,安吉莉卡點點頭。

    雖然看上去就像是等待餌料的小狗一樣。可她的真面目,是寄宿白玉蘭賓館閣樓之中的幽靈。

    「這個、之前的確說好了……不過現在有些勉強」

    「為什麼」

    「這個時間裡肉店已經打烊了,我這邊的食材也已經用光了……」

    「怎麼能這樣」

    開誠佈公的坦白之後,受打擊的安吉莉卡聲音顫抖起來。鮮紅的瞳仁張得老圓。

    「駁了您的期待,實在非常抱歉……下次一定會親手奉上,還請寧奈一些時候吧」

    「哎、我知道了。聽你這麼一說……果然是這樣啊……是我太不注意了……真是失策……」

    「拜託了」

    安吉莉卡擺出十分認真的表情點點頭,顯然是由於大受打擊而心灰意冷,垂下了肩膀。

    她到底從什麼之後開始待著這屋裡的呢。

    她想吃九郎製作的牛肉蓋澆飯,始終獨守在這裡麼?一直就像剛才那樣抱著膝蓋?

    (…………)

    由於寬大的浴衣只扎著一根要帶,她那白皙的美腿和前胸大膽地漏了出來,九郎再次因為不知該在何處下眼而困擾起來。

    「……安吉莉卡大人。您肚子一定餓了吧」

    「哼。不勞你費心。反正我再怎麼餓也餓不死的」

    「實在不好意思。這兒好像有些吃的……」

    「你有聽人說話麼」

    九郎將腦袋伸進床下,開始翻弄起東西。想著她是不是沒穿內褲的自己,真叫人討厭。

    「這是從客人那裡拿到的糖,還有巧克力之類的」

    「我可不要點心哦,都吃膩了」

    「啊、是這樣麼」

    不知翻過了多少行李,最終從裡面掏出了一個白鐵皮的罐子。安吉莉卡從床上探出身子。

    「九郎,這是什麼」

    「雖然只是些不值一提的東西,要不要來一個?」

    「嗯……?」

    裡面裝著的,是風乾了的白薯和南瓜種子。

    在簡陋住房那邊,只有巴掌大的一塊院子裡,中了好多白薯和南瓜。這是在『小筱』裡只能吃洋蔥的狀態下不可或缺的貨品,同樣也為午飯吃不飽的時候準備的,不過基本沒碰過。於是就慢慢忘掉了。

    九郎將裝有風乾白薯的袋子遞到眼前,安吉莉卡的眼睛忽然眯起眼,從袋子裡取出一枚,仔仔細細地聞了聞味道(這種地方很想小動物),最後還是將乾貨優雅地放入了口中。

    「和您口味麼」

    「這貨是鞋跟麼」

    「這是風乾的甘藷」

    「原來如此。日本真是奧妙無窮」

    嚼、嚼、嚼。與其說是淡淡的咀嚼,到不如說是生吞來得貼切。這個幽靈到底有多餓啊。

    「九郎、那邊的是什麼?」

    安吉莉卡嚼著白薯的時候,呢喃著。

    (————)

    那是就在挖掘埋藏深處的罐子時放在床上的,細長的布包。

    「這是……更不值一提的東西。完全不值一提」

    九郎用乾涸的喉嚨如此說道。

    這是天惠院時代蒙賜的小刀。

    鞘與鞘口,刻印著守護天惠院的,皇族水芭宮陶子公主的刻印。它已經沒有從布包裡出來的機會了,而且公主目前還行蹤不明,是把派不上用場的小刀。

    (水芭大人)

    九郎的腦海中浮現出貌端莊而內心堅強,經常從皇都離家出走的主公的面影。

    她身著華美的公主束,對極端特異的麒麟兒毫不畏懼,雖然年幼,卻又值得依靠的人。她是尊皇的第四子,院裡的人都尊呼她為『水芭大人』『陶姬大人』。

    在並非骨肉兄弟的九郎他們看來,她能守望著自己進行嚴厲的訓練,是比任事物情都要激勵內心。

    (可是……)

    從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後,這把刀就連一次出鞘機會都沒有,而且也不至於將它丟掉,簡直就是現在的九郎的化身。初陣之時一定帶在身上,明明像這樣對天盟誓過的。

    在思緒的作用下緊咬嘴唇的時候,九郎感覺到了安吉莉卡的視線。

    那天真無邪的瞳孔,就像單純等待著自己的回答。

    「真的啦」

    「是麼。那算了」

    九郎儘可能保持自然,將布包還原到床板下。可即便如此,小刀還是發出了鋼鐵般的沉重聲音。

    「那——既然無法實現當初的夙願,就沒有長居於此的理由了。而且還吃掉了你貴重的儲備」

    「不會、這裡儲備了很多哦」

    「再會吧、九郎。這份恩情日後再謝。給你添麻煩真是對不住」

    安吉莉卡說完,不慌不忙地從床板上站了起來,跳上了身旁的衣櫃,然後就這麼鑽進了天花板上敞開的通風口裡,不一會就消失了。

    九郎晚一步也站在了衣櫥上,試著將頭塞進了排氣管道中。

    涼風習習的管道內一片昏暗,少女已然無影無蹤。

    「哈——」

    幽靈還真是意外的原始呢。

    九郎做了個夢。

    九郎站在戰場上。成為了軍屬天惠師的九郎,作為鬼島少尉參加作戰。九郎放出的火焰形成了障壁,幫助了許許多多的日本士兵。

    不過九郎在夢中心知肚明,這只不過是場夢。

    知道這一切都是無論如何祈禱也不會實現的夢。

    於是,雖然只是沒有回報的空等,可到第二天一早,獨獨有一個變化。

    當九郎來到一樓的大堂開始工作時,一直以來接受諮詢的前台在上,放著一枚橙子。

    「…………」

    橙子光潔無瑕,是外國產的高級貨。

    想到那個高高在上的貪吃鬼,將供奉的東西分給了自己,九郎微微一笑。

    ***

    (啊——刊登了)

    九郎注視的報導,是比今早還要更遠一些的時間帶上。

    由於蕾吉娜的父親,實業家卡爾洛斯卡爾洛斯·奧斯丁氏的委託,準備了許多英吉利及外面的報紙。

    這是在數過報紙,整理體裁的時候。

    《商業百貨店發生火災攘夷過激派天皇犯案》【全篇加黑】

    十五日上午八時十五分許,東京市下午去宏小路,帝國百貨店上野店發生火災,火焰在建築的第一層及第二層部分被撲滅。

    上野警察署在現場附近逮捕行經可疑男子。

    男子系帝國百貨店上野店銷售員(28),被查所屬反英吉利攘夷活動團體『天皇』。

    警方在詢問男子的同時,正在迅速加強對『天皇』的警戒。

    雖然這起火災未出現死傷者,但在下午五時許對周邊進行了交通管制。

    帝國集團·日本社長托馬斯·戴維斯氏對此發表聲明,表示極為遺憾。

    是否會對今後的事業發展造成影響還需關注今年開年以後興起的攘夷過激派的妨害活動(以下略)——。

    是昨天的火災。在面向眾人常說的外地——也就是日本國內的新聞自不多言,而就連對面內地的英吉利人發行的報紙上也看登上了,還附上了照片。

    剛剛落成的新百貨店,而且還是英吉利的重要建築傾注心血建成的店,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付之一炬,實在是超出想像的巨大事件。

    照片是冒著煙、露出嶄新鋼筋的百貨店,以及在下面的大批圍觀群眾的橫圖。說不定在哪裡就能找到紅緒的身影。

    (果然——這才是攘夷革命家啊)

    和那種無賴式的威嚇簡直在不同次元。真正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投入戰鬥之中的日本人。

    雖然英吉利的報紙閉門非難『天皇』的行徑,可換個角度,不難想像也有很多人在嘖嘖稱奇。目前面向國內的報導中,同時刊載海外資本家橫徵暴斂的也挺多。大致上,若是不久以前的九郎一定會拍手稱快,稱讚這份意氣。

    (不對。我還……)

    (能行)

    (志不屈則事不破)

    但現實又如何。穿著工作制服打著林帶,為英吉利資本家整理著報紙——。

    不甘心。

    現在是做這種事的時候麼。空氣中充斥著不安與焦躁,九郎迫不及待的想要扯下領帶。不過——九郎繼續讀著報導,一個圓圓的橙子呈現在了視角的一端。

    是安吉莉卡送給自己的。

    「啊啦。這水果是哪兒弄來的?」

    「啊……」

    九郎語頓。

    「大致上,是幽靈給的」

    「幽靈?」

    對。相當饞嘴,而且神出鬼沒。銀髮紅眼,語調與語氣叫人不可思議的亡靈。

    不知為何,難耐的胸口變得暢快起來,九郎隻手撫摸著、凝視著橙子。

    「這事怪奇怪的呢。這應該是給我的謝禮,吃掉也沒關係吧,不會死吧」

    「鬼島先生」

    普麗西拉,並沒有嘲笑身處前檯面露苦笑的九郎。

    「還是應該好好說清楚呢」

    「……怎麼說?」

    「不然有人會說『就會說謊的凸額頭』什麼的」

    接著,普麗西拉對九郎說道

    「——雖然我也願意接受這種玩笑,不過現在的閣樓上住著的可不是什麼幽靈哦。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客人。」

    「——誒?」

    ——不是幽靈?

    普麗西拉微笑著微微頷首,抬頭望向天花板。

    「說的是安吉莉卡大人對吧?她是奧布萊恩子爵的千金」

    竟然是如此荒謬的回答。

    「…………還活著?真的?」

    「當然。住宿名簿上確鑿地記者,VIP的L成員」

    「咦?咦咦咦……?可本人說她已經死了」

    普麗西拉眯起眼。九郎打算弄明白,她那極品中也是出類拔萃的優柔表情所表達的含義。就像你是八哥但你說「我是猴子」,這能相信麼。無論如何,接受真實都的確荒唐透頂。以往的九郎就會這樣,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截然不同。因為,自己明明深信不疑,卻被無情的欺騙了。

    因為紅緒聊過幽靈的話題?不、並不僅止於此。是因為安吉莉卡自身所擁有的,那超脫凡塵的外表麼?是因為結結巴巴的輕聲細語麼?也許是因為對她背後傷痕的不忍吧。

    普麗西拉真的拿來了名簿。

    L·安吉莉卡·奧布萊恩。

    登記日期大昭三十六年九月。確實在那裡。

    「是真的……」

    「嘛、我能理解鬼島先生心情。哪怕是我也無法理解皇家套房竟有如此荒謬的使用方式。灰塵滿佈,到處掛著蜘蛛網,而且大小姐還說自己是幽靈,於是我們就尊重她的一員,遷就了她。這是一種服務」

    「服務……」

    「是啊。畢竟是L成員啦」

    她說這沒什麼。

    英吉利聯合王國富裕的貴族女孩,安吉莉卡·奧布萊恩在兩年前,也是白玉蘭賓館開業的同時便住進了最上層。此後,貌似房間沒有進行過任何打掃。另外,她只接受最低限度的清洗與餐點服務(雖然本人稱之為貢品),獨自一人以「幽靈在這兒」地形式一直生活著。雖然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活生生的人類少女。

    「……原來、是這樣麼……」

    「好像為了安吉莉卡大小姐,每月都從本國支付了相當厲害的數目哦。恭喜恭喜,看來設定上鬼島先生能說上話呢。這是繼副經理以外的第二人呢。要大·提·拔了哦」

    普麗西拉微笑著,可九郎笑不出來。

    九郎腦海中出現的是,為她弄到的製作牛肉蓋澆飯的製作方法。

    明明是這樣、明明是這樣——。

    此後,正如普麗西拉所言的事情發生了。

    「——MR·鬼島。你在這兒啊。安吉莉卡小姐叫你了哦」

    進行日常工作的時候,變得時常會經由副經理接受傳喚的情況、

    途徑在道的九郎,被理查德攔了下來。

    「……我知道了。這就過去」

    「之後就由我負責了。希望你能服務周到,不要疏忽」

    疏忽什麼的,就是不要對重要的大小姐露出十字架,不要帶大蒜進去之類吧。

    這件事對接待員的鬼島九郎來說成為最首要的任務,被允許在可能的限度內離開職守回應她的要求。

    此時九郎正在為蕾吉娜預定《時尚女士的品牌目錄》的途中,卻半路託付給了理查德。

    「就交由我吧」

    「請問、副經理」

    「什麼事」

    就算不說,副經理也應該心知肚明。對於安吉莉卡,其實是人類這件事。

    雖然想問的問題堆積如山,可時間並不充裕。

    「……不、抱歉。什麼也沒有。後面就有勞您了」

    雖然能夠信賴的只有九郎,不過從公開的住宿名簿中出現了她的名字看來,這件事算不上特別保密。

    九郎快步走在旅館中穿行的中途,與推著滿載清潔用具的推車的紅緒擦肩而過。

    她半開玩笑的說道

    「噢。怎麼了、這麼急。是那個事麼?」

    「是啊、是那幽靈呢」

    九郎乘上升降機來到閣樓。

    「安吉莉卡大人。在下鬼島,您叫我麼」

    這一天的安吉莉卡,躺在寬敞客廳裡擺放著的大型鋼琴之上,仰面地打著盹兒。

    以遙遠的前方的東京港的為背景,映襯出一位身著白色浴衣的少女。近處是一個浴缸。渾然一副時下流行的『現代藝術』主題的光景。

    對九郎來說,僅僅為了不去偷看她從凌亂的浴衣下襬露出的白皙的大腿內側便已竭盡全力。西洋人還是老樣子,他們的字典裡好像並不存在『羞恥』這個詞。

    「呀、來啦」

    「這裡很危險哦」

    「不會掉下來的」

    她輕盈地將右腳抬起九十度打了聲招呼,形成了多餘的危險。

    「這是、摺紙麼?」

    「是啊。我用這個來打發時間,折了小船哦」

    是從哪位那裡學來的呢,她喜歡日本奇妙的地方呢。光艷的黑色鋼琴之上,彷彿被蜘蛛絲般的銀髮束縛著。柔軟的肌膚彷彿初雪一般。在她周圍單調的風景中,綻放出紅與黃的光彩。安吉莉卡用指尖捻起自己折成的紙鶴,得意的笑起來。

    「所以呢、九郎。今天我想吃『土豆燉肉』」

    「……我知道了。是土豆燉肉對吧」

    回應了自稱「幽靈」的大小姐點的單,九郎的腦海中浮現出土豆燉肉的製作方法。雖然這兒那兒還有些不太明的地方,但感覺上成問題。

    九郎迅速脫掉了制服的上衣,進入了附屬的廚房裡。不一會兒,專用的圍裙準備妥當,物品也配備成能讓九郎得心應手。

    (材料也收集足夠了)

    架子上並列著「味噌」「醬油」「甜料酒」「日本酒」等日本食材也很壯觀,堪稱超脫現實。

    接到了九郎關於安吉莉卡熱衷日本理料的報告,在白玉蘭賓館的全名策應下,準備了不少東西。現在感覺能做出像樣的東西了。

    本來,九郎自身並非廚師,對味道有所期待的話會讓他困擾。

    「安吉莉卡大人。還是請料理的專業人士來做比較好哦」

    「不,九郎就行了」

    水開了,九郎一邊為土豆削皮一邊說著。客廳裡的安吉利態度散漫地如此回了過去。細數之下,已經是第三次拒絶了。

    九郎就行了。九郎就行了。

    此時此刻,九郎認為她的話是發自真心的。

    ——九郎,非常感謝。我一直想吃這個。

    雖然是自說自話的說話方式,對九郎是種救贖。

    從來到這家賓館開始,感覺全都是給一些並非必須的人完成者並非必須的事情。所以這句話,讓九郎獲得了喜悅。

    可歸根結底,九郎心裡明白,並非幽靈的英吉利有錢人反覆無常,任性的程度與蕾吉娜相差無幾。這就是九郎的全部看法——。

    「…………有些失落呢」

    「嗯?九郎、剛才是什麼,日語麼?」

    褪色了。

    將稍有些焦的燉肉和白米飯,然後是味噌湯與鹹菜擺在桌上。

    「這就是『土豆燉肉』麼」

    「是的。日本的傳統家庭料理」

    「原來如此。我不客氣了」

    由於安吉莉卡不會用筷子,使用刀叉分解者並插起土豆燉肉,然後嘗了一口

    「……土豆硬邦邦的」

    「非常抱歉」

    「味道不壞」

    「非常感謝」

    發表感想是常有之事。淡然、而且總是清冽並鎮定。安吉莉卡用餐巾擦拭嘴角,說道

    「九郎、我想吃好像叫做『壽司卷』的東西」

    「是壽司卷麼」

    為了保持不讓嘴角抽動已然使盡解數。

    「對,就是切啊切啊、切出金太郎和蝴蝶的樣子」

    「…………又是一記刁鑽的球呢……」

    「嗯?不行麼?」

    「不、這不算什麼。您是說刀雕的壽司卷吧。發源地千葉」

    九郎忘不了交予自己的新課題。

    從她目前為止的言談舉止中不難看出,一定有人告訴過她關於「日本」的事情。這是第二次做料理了,基本上吃上去還叫人滿意。

    (為什麼光選這種素雅的菜單啊)

    吃完這邊做的料理,安吉莉卡不停來回揮著修長的雙腿,說出一些心滿意足的感想後,回到了浴缸裡。

    安吉莉卡毫不做作的褪去浴衣,作為取代過上了一條浴巾,翻開了一本讀到一半的厚重的書。

    此後就一直沉默著。

    該說是怠惰呢還是頽廢呢。

    總之,日復一日地都在這樣的感覺中度過。還有就是穿行在排氣管內,在賓館裡散步了吧。

    「明明要睡覺,卻不需要用床麼」

    九郎無心地提出了一個問題。於此,安吉莉卡在浴缸裡保持蹲坐,朝九郎督了一眼。

    「你不也睡在地上麼」

    「那是因為,我只要床墊就夠了」

    「嗯?」

    安吉莉卡沉默了半拍,索然無味地繼續說道

    「只因為睡不著」

    「咦?」

    「因為我睡覺很吵」

    哈。

    本以為又是些莫名奇妙的話,可晚些時便察覺到了。

    難道說,就是深夜裡弄得九郎苦不堪言的「那個」麼?儘是謝罪的懇乞,難道是她的夢話麼?但是聽起來根本不像夢話,而是那麼清晰——

    (要睡就好好睡,好好睡身體才……)

    九郎不由地準備如此開口,可以看到安吉莉卡那泰然的表情又嚥了下去。

    ——希望你能服務周到,不要疏忽。理查德的這句話復甦了。

    我們賓館人士。九郎是接待員。為客人提供客人所願的生活,這就是九郎他們的職責。九郎非常明白。

    她所期望的並非健康向上的生活,並不是回歸人類就好。

    安吉莉卡看著這樣的九郎,嘲弄一般竊笑起來。

    「……我的身子已然死去了哦。亡靈就算不補充睡眠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哦」

    這是騙人的吧,明明還活著好好的。

    九郎將湧上心頭的聲音強行掩蓋下去保持沉默,將這種過家家式的廢墟拋在身後。

    「那我就失陪了」

    「嗯,辛苦了,九郎」

    九郎走出閣樓,成升降梯下到一樓。

    隨著一聲鈴響,電梯門打開了。可眼前卻被一個佇立的身影擋住了。

    「喂。看你往哪兒逃,愚蠢的日本接待員」

    大大的絲帶,搖曳的紅髮,這對九郎來說就是威脅的象徵。

    她是實業家卡斯特羅·奧斯丁氏的女兒,VIP的L成員。蕾吉娜·奧斯汀大小姐。

    「蕾吉娜大人……」

    被險惡面龐的不動仁王攔住去路,九郎只得駐足。

    「請問怎麼樣了。雜誌的話,理查德·羅應該已經送到了」

    「是呢,理查德呢」

    竟然是蕾吉娜,糟透了。

    「最近到我這兒來的,都是理查德呢。吶、你在躲著我麼?討厭我了?不行啊、這樣。逃跑什麼的太狡猾了」

    「這」

    這算什麼啊,簡直莫名其妙。

    「陣前脫逃。這可是卑鄙的傢伙才做的出來的。狡猾、狡猾、太狡猾了!你逃跑了的話,我該怎麼辦啊?想說的話也說不了,想問的事情也問不了,拼什麼叫我一直等你啊?都是你不好,你這個蠢貨接待。快給我道歉!『非常抱歉,蕾吉娜大人』快說!」

    ……啊、受不了了,真的有夠麻煩。亂七八糟莫名其妙。吵死了啊,意義不明的。管你呢。

    將噴湧上來的各種心情全部收束在了一起,鬼島九郎微笑起來。

    「不、大小姐。您一定是誤會了。鬼島沒有任何改變,一直都想著大小姐的事情」

    少女的臉頰一下子染得緋紅。

    並非一意孤行的笑容,而是保護自我的笑容。什麼啊,不是挺簡單麼。

    ***

    對啊。就是這個狀態,我是不忠實的蟲群。

    他在東京中獨自一人,等待著。

    在這個即使踮起腳尖也無法露頭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問問地站在地上等待著。

    湊熱鬧的豬群湧動著。在銀座的十字路口前,望著為豬準備的公交巴士,以及乘上去走掉的豬群,他解放蟲籠放出的飛蟲們,正瞄準大路另一邊的火場飛撲過去。

    蟲在豬群之間的縫隙飛著,被強烈的火焰所包圍,轉瞬之間,化作了青色而美麗的火珠。

    若說這場短暫的生命有何意義的話,那便是這個青色。它將淨化一切的罪孽與污穢。

    「號外、號外!大事件!天皇一派再次發起突襲!」

    過度撕扯的叫賣聲打碎了他的夢想。

    一部分豬聚集起來。明明同是豬卻爭相爭搶號外的紙,發出一次有一次高喊。

    「地點在,赤阪的酒店『荻原』!英吉利的資本家與現役國會議員的密談現場。他們打算肥起自個兒的腰包,可攘夷志士決不允許。事情發生的時候,是唯獨一人駕駛著一台卡車,單刀赴會地衝了進去!」

    其中的一張,飄落到他的腳下。假嗓子豬的呼喊,將號外的內容大致沿襲下來。

    雖然有人看到事件標題而蹙眉,而大半確實歡舞雀躍。

    「真厲害、真的幹了!」

    「保持勢頭全部毀掉吧!我們準了!」

    「小聲點啊。叫警察聽到了」

    銀座的街頭,膚淺地熱鬧起來。

    即便被嘈雜的豬哄聲所掩蓋,他依然冷靜地認識到。這次的蟲兒,看來也平安無事的升天了。

    「先生」

    一個彬彬有禮的臉龐冒了出來。

    在別動隊裡工作的男人,保持著西裝戴帽的形象走近過來。

    「行動順利。繼赤阪之後,涉谷和永田町的行動也平安完成了」

    「——是麼」

    他是聽取報告的立場。

    與不惑之年的男人相比,恐怕他的年齡只有一半的程度。可是,他彷彿融入了周圍景色裡,即便身穿年輕風貌的輕便裝束,也是儼然一副完成了的先驅者模樣。正因如此,他在組織中受到了特別的待遇。

    「先生請看。從這場騷亂看出,群眾們果然對我們的行動翹首以盼。這次也許真能改變這個國家」

    男人想壓抑也壓抑不住這份激動。就算讓他率先擠進一般群眾之中爭得一張號外,也無法冷靜下來吧。他如是分析。

    「這樣一來,就連國會也會開始質問,融和黨的遠藤議員預定上台。順利的話就是我們的東西了。我覺得,無論造成多大犧牲,我們也應能夠越過這道檻的」

    「——犧牲之類的事情,本來一起也沒發生吧」

    男人嘆了口氣。

    他沒有覺得不可思議,開始動身。

    男人連忙跟在他半步之後。

    「豬,不改變就一直是豬。作為蟲撲入火中,然後作為人類消散。其靈魂便不再是豬」

    對。現在他仍在解放飛蟲,不停地從他手中飛離,時而斬碎憎恨之敵,時而點燃火焰,然後油盡燈枯。彷彿結束旅程的蝴蝶,即便它的亡骸將失去顏色,崩潰散去,它的靈魂會飛上天空,那片蔚藍的天空。

    「現在並非十全十美,這我也知道。我一定要增加同伴,既不是豬也不是蟲,而是人類的同志」

    順著因號外吵沸的大路走去,前面的一家小小店面露出招牌。他毫不猶豫的打開了這家店的大門。

    叮鈴、門上的鈴鐺響起。

    「你好,歡迎光臨!」

    身穿白色廚師服的少女,手裡拿著裝滿麵包的籃子應聲招呼。

    「……這裡是、明月堂?」

    「是的。麵包新鮮出爐的明月堂。新鮮出爐的梅乾麵包和羊角麵包哦!看吧!」

    狹窄的店內只有她獨自一人。濃郁的黃油味道擾動著鼻腔。

    好像對這嘹喨過頭的聲音有些困惑,他推了推銀框眼鏡。

    「可知我弟弟現在何處」

    「弟弟?」

    「我是說鬼島九郎。他是我在京都一起修行的師弟」

    少女這次破顏而笑,就連一分鐘後會喪失意識伏倒都渾然不覺。

    連續發生了三起事件。

    從相關人士看來,只能說是場噩夢。僅僅一天裡,天皇便對英吉利資本家進行了連續三起妨害活動。

    赤阪、涉谷以及永田町。用車輛突襲,對建築物縱火,用匕首刺殺未遂,雖然內容五花八門,事發地點也都不一樣,可都在警戒之中鑽空子進行的強行突破。所有人都為之震撼。

    「他們的行為確實應該遭到批判。可日本國民同時也在吶喊悲鳴吧。只有英吉利的資本家與少部分的富裕階層可以享受恩惠,享受和平,這能算和平麼!」

    在國會上,在野黨的國會議員的一席單刀直入,議會一時嘩然。

    能夠如此導致顏面掃地,全因為安插了公安警察毫無作用。

    簡直就像含指盼望著,無論地點,無論時間地迸發出激烈的火花一樣。被奚落的公安幹部就好像私密的茅房門被破壞了一樣。

    如此一來,隨著僅留下譏諷的狂怒幹部一聲號令的同時,公安幹部被迫要將相關人士的早期事件速戰速決。

    可是,一連串的事件有個共通點。

    「……一次算了、兩次算了,現在還能判斷這只是推託之詞麼」

    「哎。從至今為止的事實來判斷,真的是被操縱了」

    站在現場的刑警眨了眨欠缺睡眠的眼睛,用已經用開了的茶水泡開的乾飯糰當夜宵吃著,得出了這個結論。

    實行犯基本指定在現場,證據與目擊者信手拈來,可進行調查後卻開始了奇怪的言行。「不記得」「回過神來手裡已經有把刀了」「自己被騙了」「感覺其他的某人命令了」這般云云。

    「是叫做催眠術的東西吧」

    「竹警官」

    「昂?」

    「竹警官在陸軍待過吧。我雖然是海軍,但也知道在舊日本軍統帥著天惠師。現在還能掌握全員的行蹤麼?」

    天惠師。這是日本特有的詞彙。先天被授予異於常人感覺的麒麟兒,有在軍方統帥下作為天惠師進行工作的義務。

    他們在戰場上被作為核心重用,真正開戰時會分散到最前線上。

    「雁警官親眼見過麼、天惠師」

    「見過,是個始終能在水裡閉起的傢伙。那傢伙背上堆滿了水雷,游到敵戰艦的船底綁上然後返回」

    「唔哦哦。那傢伙真厲害」

    「雖然最後買了張單程票就是了」

    閒聊的走道上,沒多久便取回了深夜的靜寂。

    「……我想,能活下來的傢伙應該所剩無幾吧」

    「想也是。畢竟老是被送到那些可怕的地方呢」

    「哎。而且那些地方偏偏是『惡魔』的地盤」

    「惡魔?」

    就像聽到耳生的詞彙,眉毛跳了一下。可是說出這話的當事人卻擺了擺手。就像在說不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好。

    「抱歉、我給忘記。總之,能平安活下來的應該所剩無幾」

    「十名開始二十名呢」

    「現在已經更少了吧」

    「是啊。不管幾人,現在全天下都是警察,不過……」

    「還有就是進駐軍與內閣府麼。我也戰時受過生不如死的照顧呢。雖然不想說,可這絶非普通人類有力為之的事情。使人喪心病狂加以操縱,一定肯定是有使用天惠的混帳混進了『天皇』,錯不了」

    哎,儘是一群愚不可及的豬。

    他自言自語著。

    在狹窄的店內,白色的廚師服落在打磨過的地板上。在他的肩上伏面扛著的短髮少女閉著眼睛。即便他踩過帽子,肩頭的少女依然嚇得一動不動。

    大昭三十八年。在戰爭中負的火傷還未痊癒,一直隱隱作痛。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5 AM


第一卷 斷章2

    父親與贊同父親的人的目標,據實說來是被稱作惡魔召喚的東西。

    與超越人類的存在締結契約,藉此得到與東洋的天惠同等的力量。

    事到如今現在無法打聽真意,也難說願望已經實現實現,大體變成為了推測。

    在晚秋的湖邊認識的我和朝子,來到了大屋的庭院裡,還是一如既往悠閒地折著紙。

    「就是這樣,安吉莉卡。然後折一下頭部,做成嘴就完工了」

    「這、這樣?」

    「對。然後把翅膀打開——你看,鶴出來了」

    她接過我折好的皺皺巴巴的『鶴』輕輕一吹,接著拋向空中。

    原本用薄薄的紙做成的『鶴』並沒有下落,而是在我們周圍盤旋著。

    「這、朝子。好厲害好厲害!」

    「好像挺喜歡你呢」

    「朝子!」

    『鶴』啄著我的頭髮和臉蛋,讓我尖叫起來。這全是托天惠所賜的,朝子的惡作劇。

    「真是的」

    「我知道了。靜下來吧」

    朝子一句話奪走了『鶴』,同時、『鶴』總算變回了『紙』。

    我會覺得不可思議也是沒辦法。為什麼能夠做到這種事情的朝子會出現在父親身邊呢。

    「吶、朝子。為什麼朝子明明有天惠了,還來幫父親呢?」

    我不經大腦的試著問道

    「因為父親他們所行使的魔術那麼陳腐,朝子應該不需要的吧。說起來,我能遇到朝子,好開心……」

    「是不需要哦」

    「既然不需要、那?」

    「對。那份力量是對我來說理所當然,所以我被虛無飄渺的東西所吸引。這是救贖——是追求」

    擁有與生俱來的天惠的朝子,反過來被魔術這一西洋的奧秘所吸引,橫渡歐洲。朝子曾這麼說過。

    不過遺憾的是,惡魔作為精神體在現世具現化,首先獲得肉體是第一要求。大致這個階段上人類會敗給惡魔。當引出惡魔之力的同時,反過來會被取代,喪失自我。

    於是,被惡魔所取代的人類會怎麼樣,我通過她痛徹地瞭解了。

    若說天惠是來自上天的祝福,那我們手所伸向的道路,就必然是通往地獄的了。

    朝子也是、父親也是、然後我也是,所有人、所有人都會迎來毀滅的終結。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6 AM


第一卷 第三章 生的現在與死的世界

    「那麼進行下一個報告。一〇一號室的Dr迪茨投訴,『枕頭有股米糠臭』」

    辦公室中,一瞬間靜了下來。將住宿管理在夜間接到的投訴或問題點,讀給日班的工作人員,這是副經理理查德·羅的工作。

    「米糠」

    「是米糠」

    「是米糠麼」

    「迪茨大人的床上是誰負責的?」

    「是我」

    紅緒舉起手。

    這裡有人自己舉手,感覺讓在場的大家的音量無一例外都矮上了半截。感覺事不關己、冷淡、漠不關心一樣。

    「Miss內海。你用吃過味增的手整理枕頭?」

    「沒有。我又沒碰過米糠,就算前幾天也沒吃過」

    「那麼是Dr迪茨神經過敏咯」

    「以前在整理床鋪的時候也是,他說房間裡有股醬油味」

    「原來如此。那就枕頭給他換個新的,換成Miss班納特負責吧」

    「另外最好給他換個鼻子」

    控訴著暗地裡被差別對待,理查德說過對策。這裡出場的Miss班納特,是從事這行二十年的女僕長。她喜歡健身,是名印度系的英吉利人。應該足以對付這位不好伺候的學者,迪茨博士吧。

    「接下來是關於三〇五號室的Mrs哈拉根的報告。凌晨二時到四時之間,Mrs哈拉根叫客房服務點過三次伏特加,當勸她喝點別的東西的時候,卻被『你這沒種的包皮垢』這樣吼回去了」

    辦公室越發的沉寂了。

    「——補充,哈拉根大人是位有理性的女性。只是,醫生讓她停止攝取過量酒精、不過……」

    不行啊,竟然幹掉三瓶伏特加。

    「最近酗酒的毛病還算有所收斂就是了,不過……」

    普麗西拉的女優臉說變就變,籠上了一層陰雲。

    上面說的是大約一個月之前開始在三〇五室的豪華套房中長期滯留中的『L'成員,羅拉·哈拉根大人。

    由於年僅二十便青年喪夫,經常在九郎所在的接待前台要求歌舞伎劇、歌劇、茶會的安排,以及豪華旅遊。

    光從說話來看,倒看不出是個問題人物就是了。

    「總之。接觸Mrs哈拉根的時候務必注意要細心。最後——請全體人員注意。最近外地對英吉利資本家的反抗強度正頗具規模」

    九郎嚇了一跳。

    理查德的目光移開賬面,看了看九郎他們。九郎反射性的挺直腰板,可紳士的灰色瞳眸中並沒有責難的意思。

    「本店像平常一樣,照舊以提供空間為重點。由於特區內的警戒與檢查有所增加,希望能夠考慮這點。以上就是今天的內容。還有問題麼?」

    ——並沒有。

    半溫不火的定式總結之後,解散了。

    在準備效仿大夥離開辦公室時,理查德叫住了九郎。

    「請問有什麼吩咐」

    「Mr鬼島,是關於之前Mrs哈拉根的事情。你應該接受過她的諮詢吧」

    「啊……是的。叫我找能買巴黎的什麼蠟燭的店,最後叫叫長崎的一家店送過來了。剛才在進貨口看了看,好像已經到了,之後準備去取」

    「不必了。覺得困難的話還是交我接手吧」

    「不用,沒關係的。請交給我吧」

    九郎清爽地拒絶了。

    實際上,這裡最近的應對,變得難以言喻的快樂。

    「——哈拉根大人。在下鬼島,把您之前約過的東西拿來了」

    九郎在三樓最裡頭的房間門口,敲著門。

    Mrs羅拉·哈拉根,正如之前所描述的那樣,是位二十正中的奇美女性。好像在送別了年齡相差兩倍的富豪丈夫之後,正周遊世界的樣子。她以白玉蘭賓館為據點優雅地品味著日本,那遊玩的身影正是正牌資產階級的節奏。

    她想要的香薰蠟燭,按照訂單上準備了五打。

    以「請進」為信號,九郎走進房間。

    「謝謝。放在後面吧」

    由於她開著過道旁的櫥櫃,全身隱藏在了櫃門之後。雖然從門口看不到她的樣子,不過從聲音上感覺到她非常鎮定,不由鬆了口氣。裡面的窗邊擺著一張小桌子,九郎從她身旁走過將蠟燭的盒子擱在上面。這時,九郎頭上出現了一隻空了的玻璃杯。

    回頭看去的九郎,表情瞬間凝固了。

    「蠟燭確實準備了五盒?」

    雖然再三強調過,可這位年方二十的年輕未亡人還是叫人震驚,竟穿著黑革的拘束服。

    重要部位被非常抱歉的T字形所覆蓋,美型的臀部朝著這邊,看著她黏在櫥櫃門上的樣子,強調著妖嬈的胸部的妖媚全身一覽無遺。

    無論何時,印花或淺茶色的可愛裙襬都在膝蓋之下,唯獨不會破壞掉『年輕的閒散太太』的女性形象,這份落差到底貨真價實。亦或是,這才是這個人的真面目麼——?

    「本來好想去淺草購物的,不過最近外邊有點亂呢。是不是就待在『鳥之巢』比較好呢」

    「正是……如此、夫人」

    「我說,小可愛。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帶子繫上?」

    與拘束服連在一起的連腿長靴上,鞋帶無力地垂著。哈拉根夫人無論什麼地方都那麼大膽而充滿挑逗。

    九郎確認過通向走廊的房門開著,同時故作鎮定地飛快系好了帶子。

    一定是哈拉根大人笨手笨腳造成的。那個蠟燭一定是用作安眠的,沒有其他目的,一定沒有。

    「真是個無趣的孩子」

    「實在慚愧」

    九郎冰冷地回答。好像哈拉根夫人真是打算整人。

    不過還是得留意放入洋酒的酒心巧克力。

    回去之後,姑且先向副經理報告樓上發生的事情。

    「——哦」

    對喇叭裡的拉丁旋律做出反應的副經理出現了。他表情莫如嚴肅,正將盛開的花朵插入花瓶。真是一位工作細緻的人。

    「是我搞錯了麼」

    「不、因對很得體」

    原本還想著若是厲聲恫嚇「錯了」會發展成怎樣,這份認同讓九郎鬆了口氣。拘束服所富含的魅力,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為什麼會這樣,有錢有閒的話,大家都會往奇怪的方向發展麼……」

    「說起來,Mr鬼島。你大致上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工作了吧」

    「是的。承蒙關照感激不盡」

    九郎面帶微笑地作出回應。

    對。記憶中的地方太多太多,而自己很久以前就體會到了,笑容可以突破一切。

    只需貫徹要點好,將身於心分解開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去在意,不去行動,不去相信,然後微笑。如此一來,無論怎樣的客人都能應對的天衣無縫。

    「不要因為習慣就鬆懈,注意勒緊思想」

    「是。承蒙賜教」

    九郎笑著投入到了下面的工作中去。

    為一〇二室的商務滯留中的Mr羅賓遜進行文件的日語翻譯。好的好的,徹徹底底的弄完了。銷售全自動剝皮機麼?在英吉利一家一台?想來大概是買不了的吧。不是有菜刀麼?雖然沒管就是了。

    為一〇四室的老婦人,Mrs坎特吉特代買東西。聖經、古蘭經、般若心經的入門。用來幹嘛?這種事既沒想也沒過問。

    回去的時候,被住在閣樓的安吉莉卡小姐叫了出去。

    「安吉莉卡大人,您叫我麼」

    沒等五分鐘,九郎便拜會了廢墟的客廳。

    「安吉——唔哇」

    突然、大量的泡泡襲向了視線。

    「肥、肥皂泡?」

    吹拂的七彩泡泡紛飛著,在那一頭,出現了安吉莉卡靠在浴缸上拿著吹管的身影。

    她無言地繼續吹著吹管。噗噗噗噗噗噗、誕生出無數小小的肥皂泡。

    「這是做什麼」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安吉莉卡大人」

    噗噗——。這次是個大傢伙。

    「安吉莉卡大人」

    噗——————————。

    「請不要對人吹啊」

    「喂、九郎,好不容易找準的節奏給你破壞了,哎、你看,破了」

    碰到九郎肩膀的肥皂泡,隨著清脆的聲音炸開了。安吉莉卡不好興地抬頭看向九郎。

    「……您還喜歡吹泡泡麼」

    「這可是一條傾注心血方能達成的深奧之路哦。難道我在消遣麼」

    是這樣麼。

    九郎的餘光注意到了粘在智商上的肥皂液。

    她的周圍,被從古至今的名流們都甘拜下風的消遣所掩埋。地上除了肥皂液做成的半球形,還散亂著變成摺紙而皺皺巴巴的報紙,沒有落腳的地方。

    「這是外地的報紙呢……讀過了麼?」

    「啊、雖然用眼睛掃了掃,不過搞不懂裡面的字詞啊。就是在昨晚從這兒看到冒煙,想知道出什麼事了」

    「冒煙?好像新橋還是哪邊確實出了什麼事」

    聽聞由於對『天皇』的抗議行動火上澆油,連一般人都吐露出不滿。和警察發生了小規模衝突,街區必當騷亂吧。

    「嗯。那一定就是這樣」

    「因為當前攘夷派的動作活躍起來了——。失禮了」

    九郎含糊過去。

    這種事,沒有必要特地講給她這個英吉利人聽。

    問過之後的安吉莉卡果不其然,十分痛苦地扭緊眉頭。

    「又要發生戰爭了麼。已然結束的戰亂死灰復燃,太悲傷了」

    不對!

    差點脫口而出。

    這不對、大小姐。即便對於勝利的人來說是結束了,可我們不同,我們無法接受。

    你到過『鳥之巢』外面去麼。不是說百貨店或者風景名勝,而是說住在斷壁殘垣之中的人們,你見過麼?我想成為天惠師,我想奔赴戰場。問都不問便被強制推下舞台的人的心情,你理解麼?

    「所言極是,安吉莉卡大人」

    只是九郎取而代之,說出了與所思所想大相逕庭的話。『笑嘻嘻』的假面具再次應運而生。因為九郎清楚,即便無奈,對飽嘗戰勝國利益的她也只得說出這種話來。

    安吉莉卡與這邊四目相會,噗哧地笑了出來。

    「還是不該這麼急著問你的。你最近這麼忙,還給你添麻煩」

    「不敢」

    「你一早就去了Mrs哈拉根那裡了吧」

    九郎內心一驚。

    「……那、怎麼了」

    話說,為什麼知道。

    「沒什麼,正因為我是不值一提的亡靈才會看到。我想,比起乳量小的女孩子,還是光艷豐饒的婦人的柔膚更投你所好,更讓你崇拜對吧」

    「安吉莉卡大人,請不要誤會。那是哈拉根大人的惡作劇」

    「那個人也是個可憐人。你們就幫她擺脫痛苦,獻上一份力量吧」

    就算她可憐也太那個了吧,對方只是喝多了,把日本接待員當做戲耍的對象罷了。

    ——總之,還是應該勸她不要跑到別人的屋子到處偷窺比較好。

    (算了)

    太麻煩了。

    「您說得對,安吉莉卡大人」

    九郎還是微笑著如此說道。

    「……你明白了呢」

    「那麼安吉莉卡大人,今天來做點什麼吧。您一定想好了吧」

    「『味增豬排』就行……」

    「知道了。是味增豬排一份對吧」

    「我說、九郎」

    「有何吩咐?」

    「你喜歡貧乳還是巨乳?」

    「兩者都很難得,美妙絶倫」

    「你喜歡金髮還是銀髮?」

    「舉世的財寶怎麼能分優劣呢」

    「喜歡我麼?」

    「非常喜歡」

    「覺不覺得你最近變成了一個無聊的傢伙?」

    「真是非常抱歉。在下一定精進」

    「總感覺你簡直像幽靈一樣」

    這剜心的感覺,一定是錯覺吧。

    在這失去顏色的世界裡,該如何生存下去呢。

    想要成為天惠師的自己。

    對這樣的世界毫無奢望的自己。

    若是駐足原處抱縮一團,只有破壞,只有切開了。

    即便是死去之後還能活動的亡靈,也一視同仁。

    於是,未亡人、羅拉·哈拉根大人傳說中的奇行(只能這麼叫了)場面已經遍及了各個角落。

    從『廚房的主廚連日製作的各種蛋糕,都只吃了一口就退了回去』『半夜給服務台打電話死皮賴臉地說著往事』『不讓他攝取酒精便開始行賄』這類現象的報告,到『其實她股票暴跌,好像身無分文了』這種空穴來風的恐怖傳言在辦公室中有力的迴響著。為被她電話叫出去的九郎他們工作人員埋下種下了憂鬱與威脅的種子。這正是L成員的行徑。

    「……你在做什麼、紅緒小姐。那裡是哈拉根大人的房間哦」

    「求你了」

    九郎走在走廊上的時候,看到了內海紅緒。她站在房門關著的客室前,擊掌合十。她猛然挺直背脊,眉毛透露出無盡的凜冽與險惡,表情極為認真。

    「換你負責哈拉根大人了麼」

    「沒錯。因為我說我討厭進那個討厭日本人的Mr臭狗屎·迪茨的房間」

    「於是,這個行為是什麼意思」

    「女僕進屋打掃前的鐵則,不要弄亂,不要弄髒,不要吃得到處的都是」

    「原來如此,這還真是」

    「如果新來的沒事的話就掃乾淨清乾淨清吧」

    「咦?掃乾淨清乾淨?」

    「上吧、這是一場稀鬆平常的戰鬥——呀!」

    看到打開後的客室樣子,紅緒尖叫起來。

    「我、我輸了……」

    「完敗的感覺呢……」

    衣服、鞋子、裝飾品,在套間的地板上、沙發上,丟得到處都是。禮服、遙遠國家的名族服飾,甚至連挑逗九郎的拘束服也在。

    若說是旅行途中,還算知道衣服量有多大。九郎自顧自地陷入了思考。這是一個月間增加的麼,這個陣勢下去,可以開家店了。

    「噶——!」

    紅緒怒吼起來。

    「詛咒吧、蕩平吧,對把屋子弄髒的傢伙降下天誅!」

    「——只、只有收拾了」

    九郎勉強試著開導紅緒。紅緒睜大了眼睛。

    「新來的頓悟了」

    「頓悟——那是什麼。想太多的話也許會變得更麻煩」

    九郎踱步而入。

    九郎在意起蠟燭盒子是不是還原封不動的放在窗邊的桌子上。合計五打的蠟燭,到頭來一根也沒減少。難不成就只是收集,這樣就滿足了麼,僅僅只有這個程度麼。

    雖然在意——但就此打住。

    「紅緒小姐」

    「什麼」

    「紅緒小姐對在這兒工作不牴觸麼」

    她一邊開始回收堆積如山的衣服一邊看向九郎。

    「『鳥之巢』不是日本之中的英吉利麼?住在白玉蘭賓館的客人,其中儘是他們的貴族和有錢人。且不管其他人,在如此豪華的職場工作覺得很光榮麼?會不會覺得背叛了其他日本人呢?我……最近有點……」

    不知該如何是好。

    像這樣袒露自己的內心,也許是頭一回。看來是安吉莉卡的「幽靈」發言意外有效吧。

    「抱歉,突然之間問你這樣的問題。也許是單純只是我腦袋太固執了」

    「沒事……我不這麼覺得」

    被問起的紅緒,因為突然襲擊而有些語塞。

    可是在她的身後,出現了一個新的身影。

    (慨)

    偏偏是Mrs羅拉·哈拉根。發覺九郎異變的紅緒也連忙轉過身去。

    濃密的栗色頭髮上帶著小巧的帽子,配上上等的象牙色套裝,一副完美的淑女形象。看來是在外面買過東西,除了手提包外還提著不少的紙袋

    「非常抱歉,哈拉根大人。還沒有打掃完畢」

    「沒事。我只是來放東西的」

    她僅僅留下了一句冷淡的話語,走進了反覆暴風肆虐過的房間內。

    「我說,既然你在打掃,能不能順帶找找我的胸針?是黑釉上鑲了鑽石的那個」

    「鑽石、麼……」

    「對。明明找了那麼久卻沒找出來」

    哈拉根夫人將手提包與紙袋放在桌上,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了下去,取下了耳環。

    「那邊小子,那點喝的過來」

    「那個、酒的話……」

    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之後,可以看到她身體明顯在顫抖,直勾勾的頂著九郎。

    「我還什麼都沒說啊。酒什麼的一個字也沒提啊」

    「非常抱歉,哈拉根大人」

    本以為完蛋了。

    不過啊不過啊,酒在、酒在。雖然儘可能地把香檳藏在身後。

    「真是的,我差不多也膩了。就算你們聯合起來說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的,叫我不要再喝伏特加了,僅僅只有餐前酒是絶不能容忍的」

    「哈拉根大人」

    「所以只有去買了啊,我一個人。怎麼就不行了?不是無可奈何麼?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啊!」

    Mrs哈拉根發出哀鳴的同時,從滿是紙袋的桌上抽起盒子朝九郎扔去。

    軟質的紙盒打在了九郎的胸前,然後掉在地上。裡面是放了很多奶油的蛋糕。絨毯和制服都濺上了白花花的奶油。

    「夫人!」

    「我討厭大家、討厭死了……傑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Mrs羅拉·哈拉根不堪頭痛一般扶著太陽穴,就這樣倒在了地上。

    九郎回到辦公室的時候,紅緒還留在裡面。

    她正不講禮儀地坐在桌旁。

    「沒事吧、新來的」

    「還好預備的已經洗好了」

    染上黃油奶油的制服,已經照原樣直接丟給了地下洗衣室,並換上了備用制服。

    「哈拉根大人她……?」

    「醫生來診斷過了。現在好像正在安睡」

    「這樣麼……」

    「新來的。你過來一下,頭髮上還有奶油」

    紅緒就那麼作者,扯著九郎的衣袖。

    「別動,保持這個姿勢,把頭低下來」

    「不好意思」

    飛灑的範圍好像超出了預想。

    讓對方擺弄頭髮怎麼說呢,總覺的有些難為情,但又不好意思回絶。

    「新來的、十圓禿幣到手」

    「誒」

    「這種情況還算平常。我也未嘗不是」

    紅緒若無其事的開口說道

    「我說新來的,你問我在白玉蘭賓館工作是不是什麼偶沒想過對吧。其實當然想過,而且想了很多。看上去很華麗,能比外地賺到更多錢。像我這種被逼無奈的人,要想不觸及犯罪而生活下去,簡直就是做夢。不過這種喜悅僅僅停留在了最開始。這裡不允許有一丁點的遲鈍或是愚蠢的行為。要說住在這裡是為了什麼——那就是不想輸」

    由於被紅緒按著腦袋,九郎無法抬起臉。

    不過這份細語,九郎更像看著她去聽。這份真摯的熱情,根本無法聯想到平時的她。不想輸。

    「我想起了這個世上我最憎恨的人的臉,為了那個人我拚命賺錢。我陪那個人說話,搬來那個人喜歡的酒和料理,每當鋪完床拿到心意的時候總會想起那傢伙的臉。心想活該,今天也會從那傢伙手裡榨點小錢。就是這樣」

    九郎被放開的時候,已經是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情了。

    紅緒為了舒展僵硬的脖子,扭了扭頭。這是一張熱度與暴風都已過去的側臉。

    難道說,她所說的人是英吉利人麼,像是住在白玉蘭賓館也不奇怪的階層。

    「順便一說,對我而言,一個人的人種和階級並沒有多大的錯。混進人渣的概率是一樣的」

    「一樣、的麼」

    「對。所以新來的。雖然會和哈拉根大人有些衝撞,但沒必要太往心裡去。借酒逃避的傢伙在哪兒都有」

    即便叫九郎不要往心裡去,被責備喝酒時的情景,以及將蛋糕盒砸過來,快要哭出來時候,Mrs的臉龐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是讓年齡相差懸殊的富豪丈夫先走一步的遺孀,拿著大把大把錢逍遙自在地周遊世界,然後——。

    ——她也是個可憐人。

    安吉莉卡的話語復甦了。

    「……紅緒小姐」

    也許帶著多餘的主觀意見的人,就是自己。怨恨在自己的心裡蔓延開來,這不是在逃避重要的事情麼?拿事實作比較又能怎樣?

    萬一這個推測是正確的,一切都將合乎邏輯。

    「請問。哈拉根大人的先生,享年多少歲——?」

    「哈拉根大人。在下是接待員鬼島。請問現在方便麼」

    應了一聲「進來」,九郎走進屋裡。

    推著小推車的紅緒也緊隨其後。

    在套房清理完畢之前,Mrs羅拉·哈拉根都在樓下的一間客房裡休息。

    身著淺色調的睡衣,頭髮放了下來,與之前相比看上去像是年幼許多的少女。她起身看了看九郎,露出了稍顯寂寞的笑容。

    「對不起。做了過分的事」

    「不。該道歉的是我,竟然做出無視哈拉根大人心情的舉動」

    實際上,只要稍微想想就會變得很簡單。

    九郎將帶進來的小推車靠在了她的旁邊。

    「主廚為您烤了相同的蛋糕。另外還有香檳和玻璃杯」

    「可是、你——」

    「我知道的。哈拉根大人是不會喝的。這只是為了祝願。祝願已故的先生」

    Mrs哈拉根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香檳和蛋糕,蠟燭,以及驚人的瀟灑。就算以九郎貧瘠的知識也能想像得到。這一切都是在慶祝繩梯。

    合計五打,六十隻蠟燭,她已故的先生若還在世,六十就是他的歲數——。

    風華正茂的未亡人雙手捂面,肩膀漸漸微顫。

    「……說我看上財產也好,說我看上家世也罷,但我真的好喜歡他」

    「當然了、哈拉根大人。請問是病故麼?」

    「不哦。他坐船去談生意後,就再也沒能回來了。他們被日本軍無人誤認是戰艦,遭到了攻擊。他、他明明說過,回來要給我帶大鑽石的……」

    夫人嗚嚥著,同時淚水零落。

    九郎沒有做聲。

    「……蠟燭、能遞給我麼?」

    夫人敦促著,九郎依照所言行動起來。

    九郎從盒子裡拿出蠟燭,她一根一根地接過來,插在黃油蛋糕上。

    雖然以防萬一,蛋糕本應做的相當大,可合計六十隻的蠟燭仍將蛋糕的表面完全埋沒。

    「太多了呢」

    看著實在不漂亮的生日蛋糕,九郎彬彬有禮地點燃蠟燭。

    「……到這裡之前,還以為什麼都能相信,什麼都能去做,不過……」

    夫人眨了眨睫毛沾染水滴的眼。

    「得減肥了啊,真頭疼呢」

    就好像讓什麼落下帷幕一般,夫人朝蛋糕吹了過去。六十隻蠟燭的燭火,隨著她的思念一同消失了——本以為是這樣。

    等一切都平靜下來,Mrs羅拉·哈拉根說,她這次要回英吉利的宅子去。

    「船票能麻煩你籌備麼?」

    「當然。請交給我吧」

    「謝謝。小小接待員先生」

    她淡淡的微笑著,輕觸單膝跪在窗邊的九郎的臉,然後在額頭上輕吻下去。

    什麼狀況。這個時候,竟連漠視一切的「笑嘻嘻」法則都拋在了九霄雲外,差一點就高呼出來。果然西洋人就是缺乏羞恥心。

    九郎精疲力竭地走出房間時,紅緒正和蛋糕的小推車待在一塊兒在走廊上等著九郎。

    「完了?」

    「我想是的」

    「真是,嘴裡說著好奇就開始做些多餘的事情。收費很高的哦」

    「紅緒小姐不是自己說『一起』的麼」

    於此、紅緒吃驚似的緘口了,僅僅說了句「怪我啊」。九郎掩飾著害羞,且以半混亂的樣子,胡亂地抓著自己的腦袋。

    倒是在九郎眼裡,這在某種意義上或許是一次初體驗。能看到英吉利那邊的人,明確地失去了什麼的樣子。

    「不好意思,紅緒小姐。這個推車之後能麻煩你麼,我要先失陪了」

    「我倒沒什麼。有事?」

    「是的。稍微去報告一下」

    給與自己幫助的,除了紅緒以外還有另一個人。

    目標最上層,九郎找到了幫助自己解決難題的安吉莉卡。

    「……事情就是這樣。哈拉根大人無盡的店慰靈旅行看來終於迎來了結束」

    「是麼。恭喜」

    「多虧了安吉莉卡大人出言相助。非常感謝」

    聽過九郎報告,安吉莉卡在浴缸裡揚起嘴角。

    「什麼啊。能留意到就好。既然知道Mr哈拉根已經飛往天國,在天上的先生,當然不願意看到她長期痛苦的樣子啦」

    「這……也對啊」

    哼哼——。安吉莉卡在浴缸裡哼著歌。她的這份個人情報從何而得倒是個問題,這個家裡蹲幽靈是偷窺狂麼?如今沒能說出口。

    「果然戰爭是不好的。處了傷痕以外什麼也帶不來」

    「…………雖然我覺得並非如此單純的問題」

    「嗯?又是日語?」

    安吉莉卡回問過來。九郎佯裝沒聽見。

    對,並不是你所想的那麼單純。

    因為英吉利與日本所得到的東西實在相差太大,無法用同樣的目光看待事物。大概辦不到、絶對辦不到。

    可是,九郎還是有些想法,想到自己這顆以馳騁沙場為榮的心,是不是真的有了一些改變。

    這是某種預感,這是某種前兆。

    ——咚!

    下一瞬間,一切都崩塌了。

    「什麼、剛才那聲音」

    是門口。是白玉蘭賓館的外面。安吉莉卡以最快速度穿好了不整的浴衣,飛向了窗前。

    「九郎、在那兒」

    「煙?……失火了麼?」

    就算說失火,這次也未免太近了點吧。不燃性的東西燒起黑煙,正猛烈地吹向上空。閣樓上可以清楚的看到,在那跟前的車輛與行人統統駐足不前。

    地點是連接外地與『鳥之巢』的橋樑附近——不、能夠輕鬆地注意到橋樑本身音爆炸而坍落了。

    「戰爭……都到這裡來了?九郎」

    對安吉莉卡輕柔的提問,九郎無以作答。

    ***

    從桌上擺放的收音機中,傳出了關於事件的後續報導。

    爆炸發生在本土與『鳥之巢』相連的一座橋上。位置好像在稍稍靠近外地的橋墩上。

    這起事件雖未出現死傷者,但已經可以確定是攘夷派『天皇』的進行的性質惡劣的妨害工作。

    入夜後,白玉蘭賓館也迎來了日班工作的結束時間。可即便是現在,一樓辦公室裡仍留有相當多的人。

    畢竟對方已經開始直接瞄準『鳥之巢』來了。

    遭受到五起事件中的一起爆炸事件,『鳥之巢』就像真鳥一樣變得倉皇若逃,騷動不堪。

    英吉利大使館呼籲在住的英吉利人克制,不要外出。聽聞路上堆滿了來往穿行的自治警察和進駐軍,剩下的四座橋被暫時封鎖。雖然檢查完畢之後封鎖就該救出,可是等待人們的將會是嚴格的檢查。

    於是沒有了前來『鳥之巢』的外地車輛和行人,石基的美麗街道充滿了一種異樣的氣氛。

    「……這可不行啊。不知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出去」

    學著其他日本人,打算到『鳥之巢』外回家的內海紅緒,抱怨著檢查時間太長又折了回來。

    「不行麼」

    「完全不行」

    毫無裝飾感的白色體恤配上毛線褲和鴨舌帽,身著私服的紅緒臉色鐵青,在空椅子上坐了下去。

    盤結紮起的頭髮也毫無生氣地垂了下去,可不知為何,看上去倒是平添了幾分女人味。

    「紅緒小姐……說起來你在『鳥之巢』外邊住啊」

    「因為外面便宜」

    「是這麼說不錯……」

    「而且賓館的閣樓很吵」

    嘛、這倒是毫無異議。夜裡當真吵得要命。

    可她竟然如此徹底的節約,真不愧是金錢的努力。

    「普麗西拉小姐也回不到『鳥之巢』外面麼?」

    九郎對留下來的普麗西拉問出了相同的問題。這時她仍穿著賓館的制服。

    「不是。因為我正好住在附近租的屋子裡。單純只是留在這兒會比較方便」

    「呼呼。就會顯擺」

    「嘛、有蚊子飛過麼。還是只貪財的野蚊子」

    「呼~~~~~~~~~~~~~~~」

    「嘛、嘛、嘛」

    九郎連忙極力避免這場戰爭,即便力所不及也要實行和平主義。

    實際上,九郎同意普麗西拉說的。九郎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可詳細的情報只有在辦公室裡獲取,所以就沒脫制服留在了這裡。

    在收音機裡,『鳥之巢』的參議與在英大使正聯名發佈不向恐怖主義屈服的勇敢聲明。在外地,好像被觸到的攘夷派開始進行了遊行示威。規模也不清楚,叫人著急。

    「紅緒小姐。外面很危險,我覺得你還是留在這兒會比較好」

    「問題是我在哪兒睡?新來的、乾脆你收留我?」

    「哈?」

    「那種地方有什麼好固執的」

    「——副經理囑託過,回不了家的人使用休息室也不要緊。順便希望能幫忙值班」

    普麗西拉口氣冰冷,紅緒不快地皺起眉頭。普麗西拉則以微笑還以顏色。

    「……哼,是這麼來著?那我去溜躂一會兒再回來」

    紅緒起身。就在放下心來的時候

    「新來的,你也跟我來下。我要買夜宵」

    「那是什麼啊」

    「非常事態下散步也別具風味不是?」

    看來已經決定好了,九郎被拖著衣領拽了出去。呀——

    目標是一家即便到了這個時間都還在開張的雜貨店,兩人走在夜路上。

    「……總感覺……好奇怪」

    「什麼」

    「竟然這麼多,全都是日本人」

    九郎側眼看了看橋那邊排起長隊的人們,小聲嘀咕道。

    一動不動的三輪機車的駕駛席上也是,走在人行過道上身穿工作服的人也是,大半都是日本人。僅僅只是街道兩排西洋式建築沒有改變這點掩蓋不住這份違和感。

    「沒什麼不對吧,畢竟有地方回去的英吉利人都回去窩著了」

    「話是這麼說」

    「而且他們也不能在高雅的賓館裡等待黎明吧」

    也就是說,聚集在這兒的都是白天出於某些原因來到『鳥之巢』,卻礙於事件無法回家的日本人,而且都是些貧窮的人。

    自己想到這裡,彷彿『鳥之巢』與外地能夠聯繫起來了。

    突發性的事件,讓『鳥之巢』誕生出無法想像的風景。

    「就是那家店。新來的也來逛逛?」

    「不、不必了。而且我沒帶錢」

    「要借麼?」

    「還是免了」

    「切」

    那張臉是怎麼回事?是沒賺到利息麼?

    九郎目送著紅緒朝著破陋不堪的雜貨店中,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外地現在狀況如何,叫人頗為在意。

    站在街角身負武裝的英吉利自治警察正在進行盤問,恐怕沒空告訴自己吧。看著小巷對面的『鳥之巢』外周,心情不必要地急躁起來。到海沿岸的步行路上應該就能看到海和對岸的外地了。

    (抱歉紅緒小姐。我去去就來)

    九郎心中默默道歉,從小巷裡朝著海風吹拂的方向跑了出去。

    沒有路燈的步行路上,沒有人的身影。

    混凝土製的防浪工事比身高還要高,於是九郎奮力蹬地,跳到了放浪工事之上。潮濕的海風吹拂著臉頰。

    海面沒有起浪,可時近室返的水聲卻不絶於耳。

    遙望對岸,幾艘燈火通明的船隻交相駛過。

    總而言之,眼前事態貌似並未繼續擴大。

    看了看在右手邊延伸向外地的橋樑,那邊靜悄悄的,應該還沒開始放行吧。

    心想是不是能夠看到發生爆炸的橋樑,轉向正對面九郎——目光凝結了。

    同樣的防浪工事站著人。

    九郎對為何沒能察覺感到不可思議。黑色的學生服配上制服帽子,頸上卷著白色的圍巾,圍巾的末端隨海風翻飛著。

    能讓女生為之一陣瘋狂的端正面容上戴著銀框眼睛,為知性的氣場添油加碼。

    (難道)

    青年朝這邊轉過身來。

    「松……」

    「好久不見、八咫鳥」

    「松蟲先生……!」

    九郎回以孩子般的叫喊,接著跑了過去。

    分明已有兩年半未見了,那張臉龐卻紋絲未變,不曾忘懷。

    『籠』之松蟲,御廚琥珀。

    自從從東京消失那時以後,都去了哪裡、做著什麼啊。

    「怎、怎麼了啊,這麼唐突!大家都擔心死你了。之前都去哪兒了啊!」

    「別叫那麼大聲,我不會逃的」

    得到冷靜的回答,九郎頓了一頓,繼續說道

    「……一點、也沒變呢。松蟲先生……」

    「你沒變就什麼都好」

    九郎頷首之餘,猛然發覺到。

    自己身穿長擺夾克繫著領帶,一副『鳥之巢』高級賓館的打扮。即便聽到夢中的那句台詞「墮落了呢,死豬」也不奇怪。

    (你沒變……果然是在諷刺吧)

    該怎麼辦,該怎麼解釋。即便有事出無奈的理由也應該解釋吧,但即便如此感覺也還不了清白。

    松蟲將九郎的糾葛全然擱在一旁,凝視著對岸。

    「這裡很安靜。對面的情況毫不明朗」

    「松蟲先生……你這是,準備做什麼……」

    汽笛聲響起。

    「我在看,看著自己的事業」

    「事業?」

    「對。今天的爆炸事件,是我所為」

    九郎片刻之後,方才領悟話裡的意思。

    受到的衝擊就像光禿禿的手一把捏住了心臟一般。驚愕掛在喉尖上上下下。九郎目不轉睛的望了回去。

    端正的面容依然對著對岸。

    「……犯罪的、『天皇』一派的實行犯應該盡數被捕了……」

    「啊、實行犯是呢」

    「那又……」

    「——那邊的兩個,你們在幹什麼!」

    忽然間飛來了英吉利語的警告。

    提燈的光線照亮了九郎他們。警官站在步行道上抬頭看向放浪工事。他是『鳥之巢』的值守人員,英吉利自治警察。

    他將步槍提到肩上。

    「下來、不要抵抗!兩個一起。快!」

    九郎打算動的一瞬間,松蟲開口了。

    「——蟲啊」

    靜謐的聲音。充滿知性的男中音。但以此為契機,黑夜的空氣動了起來,圍繞著他流動、變化。

    「『籠』以御廚琥珀之名封閉。直至吾輩離去之時——睡吧」

    警官的瞳孔綻放出紅色的光芒,在下一瞬間合上了眼睛,向後倒下。不久響起咚地一聲,毫不誇張地響聲傳進了耳朵裡。

    他睡著了。

    「我與同志們一併崛起,讓豬變成蟲,為再戰而準備。現在對面也有數隻飛蟲正張開翅膀,點燃自己」

    沒錯。強力的洗腦能力,就是『籠』之松蟲,御廚琥珀的天惠。

    無論怎樣的對手,只要看著對方眼睛下達指令,就能僅只一次地任憑差使。被下達指令的人,只要未能遂行就無法回歸正常,就像眼前的警官一樣。

    九郎也曾被這個天惠肆意差使過。那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從天惠院的朝餉吃掉泡菜的那一瞬間之後便喪失記憶,等到再次恢復意識已經到了夜裡。

    好像這段時間裡,九郎衝出了寺院,潛入廢寺,與藏匿其中的盜賊上演了一場武打劇,將他們寺裡偷出的伽藍之鈴奪了回來,就這樣度過了一天。

    潔癖的松蟲從老師哪兒聽聞鈴被偷了,就借師弟九郎之手,下令取之。

    富有俠義之心,堅信正義,必要的時候會毫不抗拒地使用自己的天惠。這就是松蟲。

    倘若打小起,這份正直的心就不曾改變的話——。

    「……難道松蟲先生——將一般人捲進來了麼」

    看到迄今為止的報紙,在『天皇』主犯的數起事件中,連名字都沒有的市民的臉重合在一起

    「雖不能促成大事,但能確保數量」

    這個回答讓視線染成一片鮮紅。

    九郎蹬起地面,擠出全身的力量朝松蟲揮出拳去。

    松蟲在分毫之間抽身跳開,拳頭打在放浪工事上停下來。激烈迸碎的混凝土片四處飛散。九郎的拳頭像熔岩一般赤紅滾燙,觸及到混凝土的部分騰起了黑煙。

    「——我看錯你了,松蟲先生。要是金剛大人看到會怎麼說——不、你還有臉見水芭大人麼!」

    「我的行為是自豪的!墮落的是你,『紅蓮』的八咫鳥!被奴役的不只是身體,連靈魂也被奴役了麼!」

    「才沒有!」

    松蟲跳落到防浪工事上,九郎步步緊逼。從松蟲緊紮的袖口飛出一把白刃用兩指挾住,這是僅僅揮動手腕便能捕捉獵物的技能。九郎的右臂被刺中,可傷得很淺,他在著地的同時擊打地面。

    猛然爆裂的紅蓮之炎遁地飛馳直襲松蟲。本打算側躍迴避的松蟲,半邊身子被捲入火焰之中。他倒地之後又飛速躍起,右邊袖子冒起煙來。

    被火纏上的圍巾和制服帽子,隨風飛去。

    九郎也拔出插在右臂上的匕首,扔在一旁。

    「就算戰鬥也應該用別的方式。天惠不是這麼去用的東西」

    「無知便是罪。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倭朝日本為什麼會敗。在歐洲並沒用麒麟兒這類美麗的詞彙將我們搪塞過去,而將我們診斷為先天性異常感覺兒。這正是他們所恐懼的,並對此恐懼過。就因為沒有下定使用戰場『可行方法』的決心,我們才會在該贏的戰鬥中敗下陣來」

    「你在狡辯嗎……!」

    「聽著。他們在真正的戰場上做了什麼」

    不想聽,九郎衝了過去。他在掌心聚集了最大的熱量,大氣中的塵埃回應著冒出火花。

    「你知道銀座外邊美味麵包店麼?」

    哈?

    九郎留意到突然飛來的話語。

    「那你聽好了。那家店有著孩子氣的點心麵包這樣的評價。好像還從這個『鳥之巢』接受訂單。一名老闆加一名店員。那天那個年輕的小姑娘出來迎接,我對她進行了這樣那樣的說明。當我說我是來找鬼島九郎的,她就欣喜若狂地解除了戒備」

    「難、難道——」

    松蟲擺出與那時一樣的樣子,微暗地嘲笑起來。

    火焰,從九郎手中消失了。

    「你把鈴架小姐……?」

    「資本家卡爾洛斯·奧斯丁好像住在白玉蘭賓館呢」

    「回答我。鈴架小姐怎麼樣了,她沒事吧!」

    九郎空手攥住松蟲的胳膊。而就在此時。

    「你們在做什麼!」

    從胡同的入口處,出現了鴨舌帽的少年——不、不對。

    是紅緒,是內海紅緒。

    她雙手抱著購物袋,繃著一張凌冽地劍豪臉,盯著九郎——更重要的是死死盯著和他一起的松蟲。

    「我一聽聲音就趕來了,你——」

    「蟲啊」

    紅緒的聲音,突然斷絶了。

    「『籠』以御廚琥珀之名封閉。直至吾輩離去之時——按住鬼島九郎」

    九郎心想——糟了。可紅緒的瞳孔已經發出紅色的光芒。她將購物袋丟在地上,撲向九郎。

    「紅緒小姐!」

    右手被緊緊抓住。此等臂力超出預想,堪稱怪力都不為過。

    於是松蟲再次從九郎手中離開,跳上防浪工事。

    「等等」

    「抓住我的手,『紅蓮』的八咫鳥!」

    明月之下,青年硬質的聲音分明毫無張力,卻清晰地傳進了耳朵。

    「若要證明你你靈魂之髓尚未腐敗,就把卡爾洛斯·奧斯丁的首級提來『石榴』館吧。我會替你解放希望」

    右手的火焰在紅緒的封鎖在奄然依舊。就這樣,『籠』之松蟲,御廚琥珀向背後的防浪工事外跳了下去。無論等待多久,水聲依然沒有響起。

    可惡。

    可惡可惡。

    「喂、新來的,剛才那個奇怪的男人是?你抓著他要幹什麼?被拿了多少?」

    鈴架小姐……!

    木製的小舟從隅田川的河口逆流直上。

    學生服的青年仰倒在漁網堆積如山額小舟船首,朝天伸出雙手。

    夜空之中星光燦爛,當橋面掩過小船的瞬間,響起了他瘋狂的哄笑。

    ***

    松蟲的天惠力量強大。

    無論什麼人,能都讓其僅此一次的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動。

    被他命令的人,就是撲向火中的一隻飛蟲,即便知道也無法抗拒。親身感受過的自己說的一定不錯。

    到了第二天,九郎確保萬一,抱著一線希望確認過。

    三鄉鈴架,的確從明月堂不見了。

    「是的、是的……沒問題。我也會去找的,還請別太擔心」

    九郎掛斷事務所的電話,嘆了口氣。

    ——明月堂的老闆說,她在看店的途中消失已經五天了。

    即便猜到了某種可能也找不到人,跟警察商量也並不待見。恰恰正值攘夷派的遊行和小規模衝突頻發的時候,真是糟糕透頂。老闆心力交瘁,暫時閉店了。

    「一張苦大仇深的臉」

    「啊」

    「是票丟了?還是說大小姐胡鬧了?」

    碰巧路過的紅緒,從後面輕輕敲了下九郎的後腦。

    即便這樣的狀態看起來也像在工作一樣,沒準是接待員的特權。九郎曖昧地苦笑起來,她補充一句「不要勉強」準備離開。

    「啊、還有,真不去找警察麼?」

    「是,沒事的。多謝關懷」

    「受不了你」

    這次她才跟著群眾一起走掉。

    自己與松蟲對峙的時候雖然被她目擊到了,可自己「被路過的日本人抓住了」這樣強行搪塞了過去。她在看到九郎手臂被刺傷的時候少見的氣憤起來,可九郎主張不想把事情鬧大,於是便造成了現在的情況。

    一定得奪回鈴架小姐,這是最首要的。

    對方給出的條件,是殺害在白玉蘭賓館長期滯留中的實業家,卡爾洛斯·奧斯丁。

    (……要下手麼)

    從房間號到床的位置,甚至早餐會點什麼都爛熟於胸。主宰日本的英吉利資本家之一,奧斯丁商會的會長。將他「破壞」這件事本身再簡單不過了。

    「——島。Mr鬼島」

    聽到聲音落在頭頂上,九郎慌慌張張地抬起臉。

    叫住九郎的,是名灰色眼眸的英吉利人。他是副經理理查德·羅。

    「有何吩咐」

    「安吉莉卡大人叫你。手頭有事的話就交我來吧」

    「……明白了。這就做完了,沒關係的」

    要下手簡直輕而易舉,易如反掌。但真能下手麼?那將背叛這裡的所有人。

    九郎朝燈火璀璨的門廳走去。

    現在,這裡也正為富有的英吉利人敞開著。這份遙遠與扭曲讓九郎飽受煎熬。可是。

    正當走向升降機的時候,九郎看到了紅髮的少女攔住了去路。

    「有空麼?」

    是蕾吉娜。她板著豐潤的臉蛋,一邊叉著手,一邊死死地盯住九郎。

    說來,她就是卡爾洛斯·奧斯丁的女兒啊——。

    「我不要理查德,我就要你!」

    蕾吉娜肝火肆虐地吼起來。

    不過,話裡的內容卻正好相反。

    『我就要你』?

    激動得滿臉通紅的蕾吉娜,沒能作出笑臉,也沒能察覺這邊的困惑,緊緊攥住拳頭。

    「父親說叫回英吉利了啊」

    「……是叫、蕾吉娜大人麼?」

    「他叫我們先回去,因為這裡很危險。我想說我不要……可是、我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所以,我有話不得不好好對你說。這次我一定要確認。吶、你……那個、你還記不記得,你在一個月左右前救過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

    「年齡只有四歲零九個月。感覺比同年紀的小孩子老實一些。強調一下,是和我很像的可愛小孩子」

    「姐姐」

    聽到天真無邪的甜美聲音,蕾吉娜一臉吃驚。

    「你這、這可不行啊!不是叫你進屋麼」

    「但是好無聊啊」

    「可能又會迷路哦。外面可是有好多可怕的日本人啊」

    從蕾吉娜的禮服後面,一位金髮的幼女探出臉來。是艾米·奧斯丁。

    九郎瞪大了雙眼。

    「啊、九郎」

    「午安、艾米!」

    九郎作出燦爛的微笑。

    於此,蕾吉娜「天啊」地感嘆著,雙手摀住面龐。

    「慢著……這算什麼……你真的救過艾米?」

    「請問……莫非,您不知道麼?」

    「與其說我不知道,倒應該是母親的不是啊!她只說救過艾米的是一個日本小孩子!即便我想會不會是這樣,但就是沒有確認啊!再說你又不是小孩!」

    咦?

    且慢,這是我的台詞啊。

    「…………蕾吉娜大人。恕在下冒犯,你覺得在下看上去多大……?」

    「?你問多大,不就是十七左右麼……?錯了?」

    真是給出了不可思議的回答,蕾吉娜。

    啊、見鬼。

    想像一下這個世界因打擊而天旋地轉吧。自己竟然想要奪去奧斯丁的首級,奪走然讓眼前的她、還有她小妹妹兩人的父親。竟然打算讓能夠判斷自己相應年齡的重要少女們陷入悲傷。

    「……是啊……外面有很多可怕野蠻的日本人……不過我承認。你是救過艾米的人吶」

    ——非常感謝。

    一邊撫摸著艾米的腦袋,蕾吉娜用漸漸消失的聲音作出答謝。九郎感到一陣眩暈。

    「吶、吶、九郎。為什麼呢,為什麼日本很危險,就要和姐姐,和媽媽一起會英吉利呢。沒關係的吧,可怕的人來了,九郎會救我的吧?」

    不行了,視線開始模糊了。九郎拚命忍耐,趕快謝過對這對姐妹後離開了現場。

    松蟲所言有一些說對了。就像他對自己說的一樣,自己墮落了,變得越來越軟弱,變得不想去戰鬥了。

    是同情?是怯懦?無從知曉。十四歲時的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只是「有朝一日報效國家」的信念,當做金銀財寶一般懷揣著。但現在又當如何?

    九郎乘上升降梯,朝閣樓的廢墟升去。

    「呀、九郎。你來了」

    幽靈(自稱的)安吉莉卡在大型鋼琴上歡迎了九郎。

    她好像之前一個人折著紙,將折好的紙飛機一架一架的投向九郎。飛機描繪出筆直的軌跡縱斷客廳,在九郎跟前實現了軟著陸。

    「奉承我呢」

    九郎鼓掌之時,安吉莉卡壞笑起來。雖然古怪但很愉快。

    「我又想吃『牛肉蓋澆飯』了」

    「知道了」

    那就來做吧,大小姐。為了你。

    九郎走進廚房準備食材,煮上米飯切好蔬菜。將肉煮透入味。

    在蒸好的蓬鬆米飯上,澆上煮透的肉與洋蔥的湯汁,配上紅姜。比之前順手許多。

    九郎將味增湯與泡菜一起,端向了在餐廳裡等待的安吉莉卡跟前。

    「……今天真夠豐盛啊」

    九郎笑著回答道

    「這是特別服務,安吉莉卡大人」

    決定了。之後我要請辭,離開白玉蘭賓館。然後到『籠』之松蟲御廚琥珀那裡,將其討伐。

    這一切的一切——由我自己承擔。

    「總感覺——好奇怪」

    內海紅緒一邊打掃著前台周圍,一邊嘟噥著。

    「奇怪?」

    聽到她獨白的,是碰巧站到前台來的普麗西拉·皮特。

    「——你說什麼奇怪」

    在職工食堂的普麗西拉聽到了,甚至傳到了女僕長和守衛。

    「就是奇怪啊」

    「那個接待麼」

    「日本人」

    「那個一本正經的」

    「像小孩子的」

    「奇怪」

    「哪裡奇怪?」

    「奇怪?」

    「奇怪」

    這時也傳到了副經理理查德·羅的耳朵裡。

    「奇怪麼?」

    就這樣傳啊傳啊,最後聽聞這個報告的,是白玉蘭賓館的幽靈。安吉莉卡·奧布萊恩。

    「是奇怪」

    安吉莉卡·奧布萊恩是幽靈。

    在兩年還要早一些的時候失去了實體,結束了作為年幼的人類少女的一生。

    她作為死去的幽靈,現在的住所無論與英吉利的領地還是南海的別墅都相去甚遠的,日本飛地『鳥之巢』,在一所旅館的閣樓內。

    「很奇怪麼。我也聽說了」

    賓館的員工人數雖少,可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就連對幽靈的安吉莉卡都獻上了貢品。最近除了副經理以外,來了個能說上話的日本人。特別是他做的『牛肉蓋澆飯』堪稱絶品。

    『這個日本的接待很奇怪』,他們說的就是這個。

    「總體來說,他好像不得不引退的樣子」

    「吶、理查德啊。你難道肯眼睜睜的放手麼」

    「不,安吉莉卡大人。絶無此事」

    「那是必要之物,求之不及。死去的我這麼說錯不了」

    她本應在浴缸之中品味著理查德拿來供奉的白葡萄酒。可談論到鬼島九郎之時,她連一口都沒碰玻璃杯。

    「聽好了。你迄今為止,一直在為這片土地和賓館在『準備』吧。這不正直展現它的時候麼?」

    「如您所知安吉莉卡大人。不過,毫無理由我是無法闡明的,原則是必須的」

    「原則」

    「對,原則」

    「是這樣啊。你想說的我明白了」

    安吉莉卡勉勉強強地點了點頭。

    「那就用吧,若以我之名還要堅持原則的話,就工作到死吧」

    「知道了」

    賓館的員工人數雖少,可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是一所對幽靈也會付出敬意獻上貢品的奇特賓館。

    ***

    ——一旦決定,往後無憂。

    九郎不會去取卡爾洛斯·奧斯丁的首級,但要救出鈴架。考慮到之後的麻煩,九郎打算與賓館斷絶關係。

    所謂辭呈,無論日本或是英吉利都是通用的吧。九郎略微地煩惱著,可也想不到合適的方法,只是就手在白紙上寫下辭呈,然後附上了英語的譯文。

    之後,他僅僅將辭呈放在了副經理的桌子上後,去救鈴架了。

    (嗯)

    九郎站在前台內側,再次確認裝在口袋裏的紙。

    這裡是如夢境般美麗的大堂,這裡是白玉蘭賓館。九郎在這裡工作,但這裡並不是日本人的棲身之所。

    現在的世界不認為就是正確的世界,也希望能有更多的改變,但世界需要的,並非松蟲改採用的這種形式。

    所以,鬼島九郎斷絶了,斷絶了與白玉蘭賓館的關係,成為了孤身一人。

    九郎暗下決心。

    所謂夢想,就是無論付出再多再多的也無法企及,遙不可及的奢望吧——。

    「Mr鬼島」

    「啊、副經理。抱歉,我有話要說」

    「之後再說吧。安吉莉卡小姐叫你了」

    「可是」

    「我也同去。請不要壞了氣氛」

    理查德的眼神,沒給九郎其他選擇,九郎沒能強硬下去。

    「明白了」

    九郎連忙繞過了前台,想在結束的時候,就地遞交辭呈。

    「安吉莉卡大人。在下鬼島。您叫我麼」

    「……沒什麼叫不叫的,九郎」

    唔哇。

    在白色浴缸之中撐著臉頰的安吉莉卡,相當不高興。

    她聲音比平時低了一個八度,端正的眉毛向中間蹙起,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低氣壓,相當不高興的氣氛。

    「您心情欠佳麼……」

    「不是心情的問題,是所謂的憤怒,所謂的忍無可忍。我要怎樣壓抑這份怒火!怎麼能夠!」

    安吉莉卡頻頻拍打浴缸邊緣發出抗議。

    九郎對這種情況毫無頭緒,也無可奈何。可是她在生氣,雖然並不清楚,可九郎能做到的只有道歉一事。

    「非常抱歉」

    「啊啊、好不爽啊。要不是死了就好想去死啊。要讓這種心情開朗起來只有那個了。九郎,就是那個,小豆包了啊」

    聽到安吉莉卡的發言,九郎保持低下腦袋的姿勢凝固了。

    「只要做……小豆包就行了麼」

    從零開始製作小豆包還是負擔太重了。麵包要怎麼做?

    「……不,我知道了。但是要花些時間,不知可否」

    「你看你,就是個大蠢貨。就你那水平還做小豆包什麼的,會不會太慘了點啊」

    「咦?那……」

    「說到附近的夾心麵包,就數明石町的『明月堂』評價不錯了」

    在後面侍候的理查德,莊嚴地插進嘴。

    「副經理——」

    「哼。就那個吧,那裡的麵包還不錯」

    「等、等等、副經理,非常抱歉。那家店現在……」

    現在員工有麻煩正在休業中——九郎正準備這麼說,可理查德擺出一如既往的鐵面,沒有一動不動,看著九郎說道

    「於是,Mr鬼島,聽到安吉莉卡大人的要求了?趕快準備明月堂的夾心麵包」

    「怎——」

    「所謂接待員是怎樣的職業,有人曾給我示範過,那就是籌備大象製作牛肉蓋澆飯的你。入手市面上的麵包應該不費吹灰之力吧。運用你的技術,回應客人的要求吧。賓館能夠成為你的後盾」

    「不、可是」

    「九郎啊,我想馬上吃到明月堂的小豆包哦。就這麼定了,趕緊獻上吧」

    這是什麼展開啊。

    理查德採取了更勝以往的高壓態勢,安吉莉卡也突然任性勁兒全開,只能想到他倆串通一氣了。

    想到這裡,已經……

    「……暴露了麼?難道、全都……?」

    就被師兄松蟲盯上的事情,還有鈴架被綁架的事情。

    「Mr鬼島」

    理查德說話了

    「你出身京都的神社,當聽你說你擅長外語的時候,我就突然想起來了。關於生於極東的許多先天性異常感覺兒——當地稱之為麒麟兒對吧。還有將這些小孩子集中教育的那個傳聞」

    「——這麼說、果然」

    「收容的小孩子幾乎所有人都要參軍,然後送上戰場。我就猜,你是否就是其中的一個。所以,我就決定錄用你了」

    「……不、請等一下。你說什麼,我完全不明白」

    因為是麒麟兒?因為在天惠院?為什麼要錄用啊。

    「這根賓館的業務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吧。為什麼啊」

    「咕哦真是這樣麼?」

    理查德簡短的問了回去

    「我白玉蘭賓館的錄用條件是,身心健康,而且擁有應對突如其來的戰鬥的技術這一點。這裡是日本,是方才迎來戰鬥結束後的不幸結果,不安定的土地。為了提供此地客人以安定的服務,我認為員工需要一定的戰鬥能力」

    「不、可是」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但願你不要誤會。就算撇開突發事情,你的工作能力也出乎我的意料哦,Kurou·Kijima【鬼島九郎】」

    九郎、失語了。

    「看到你與平時那專心致志的樣子不一樣了,賓館到處都開始議論起來。大家都在擔心你哦」

    「啊。我也聽到了,大家的議論」

    坦率的說,聽到這裡,九郎差點當場暈倒。

    事情敗露了,打一開始就全部敗露了,徹徹底底地。光是這份衝擊還不夠,還讓大家擔心了。

    九郎看看浴缸裡的安吉莉卡,看看理查德。

    ——這家賓館真是難以置信。

    這份感覺是羞恥,還是歉疚呢——。

    「……非常感謝。不過,非常抱歉」

    「喂,九郎。你有在聽我們的話麼?」

    「無論是安吉莉卡大人還是副經理閣下,你們的心意讓我非常高興。但、這是我個人的問題。當日本輸掉之時,我們天惠院的院生便走投無路,無所適從。我們自己的污點,就要我們自己來收拾。把你們英吉利這邊捲進來這種事……絶對不行」

    九郎雙手綳直,深深地低下頭。

    怎料想事情會到這個地步。理查德不知是不是拗不過九郎,下一刻逃出了一個信封。九郎接過信封並道過謝。

    對。這樣就好。

    「——無力挽留了呢」

    「讓大家遷就我的任性。是在非常對不起」

    「那就拿出下一計良策吧」

    「誒?」

    「Miss內海!該你上場了」

    等一等。

    順著理查德的話轉過身去的同時,女僕裝的紅緒推著銀色的手推車進入了客廳。

    「還是得要我動手呢」

    「看來是這樣呢」

    「真拿你沒轍。要怎麼用呢」

    手推車之上,放著紅茶和蛋糕——才怪。是大大小小的火器與子彈匣,還放著匕首與軍刀。這到底在開哪門子的玩笑!

    「這是做什麼」

    「入手小豆包的道具」

    「道具?」

    紅緒板著一張劍豪臉,轉向這邊。

    「即便你辭職了,安吉莉卡大人的『想吃小豆包』的諮詢仍然有效。所以只能我來想轍了」

    紅緒拿起手槍檢查一番又放回去,這次又拿起了帶皮繩的軍刀,就像職業軍人一樣斜跨在女服裝上。

    「……你認真的麼」

    「所以原新來的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就行了。是我擅自跟在你後面,欣賞你成功奪回三鄉鈴架,要是搞砸了就換我出來救人就好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撫了撫刀柄——心想本該如此……

    「坦白的說,沒你的話反倒方便」

    下一瞬間,劍尖直直地擺在了九郎的鼻尖。

    閃爍光芒的日本刀那邊,紅緒極為認真地盯著九郎,劍尖紋絲不動。是就是所謂只要一動便會受傷的千鈞一髮的狀態。九郎緊張地嚥了口唾沫。

    怪不得——區區外行人,在抱住自己的時候竟會有非比尋常的臂力。

    身心健康,而且擁有應對突如其來的戰鬥的技術。是真的。

    (太徹底了啊)

    不可能,難以置信。這根本不能算是賓館了。

    「我對你的辭職表示非常遺憾。不過不必擔心。我們還有Miss內海」

    「要不要跟我去廁所交流交流?不想的話就趕緊老實交代,操縱我的混帳東西和人質在哪兒?」

    ——說是耿直,倒更像是在威脅吧。

    九郎看了兩人的身後,像是『下面的事情就讓下面的人收拾』緘口不言的安吉莉卡。她的視線與這邊交合之時,已然用手將臉撐在浴缸邊緣,惡作劇地笑著。

    她唇動了——放棄吧。

    「我知道了。但有言在先,只有隨便跟上來這點還請高抬貴手」

    怎麼會變成這樣。

    「真是不敢相信」

    毫無常識,莫名其妙。九郎來到閣樓的房間,開始為奪回鈴架而做準備。

    本來是該自個兒慢慢來的,可回過神來,連賓館的紅緒都跟來了。這樣一來,辭職根本變得毫無意義了不是麼。

    (為了準備小豆包還真夠亂來的啊)

    即便說這是詭辯,是欺詐,可知道了這個世上有著為了拿到報紙而出動軍用飛機,為了騎大象在公園散步而四處奔走的工作,任何反駁都將變得蒼白無力。這正是接待員的可怕。

    九郎脫掉制服,換上剛來這裡時的開領襯衫和西褲。

    九郎想起初陣必持這件事,不一會便找到了水芭公主的小刀。

    「……水芭大人,請您保佑」

    這是場不能輸的戰鬥。九郎真切地祈禱後將其別在腰間。

    「準備好了?」

    九郎嚇得一撤。

    從背後的通風口裡,銀色的頭髮垂了下來。緊接著腦袋和身體出來了,安吉莉卡在房間完整登場。

    「別太勉強哦。外可不願意你遇到危險」

    這是自己想說的話。

    無論這優雅的口調,還是只穿一件浴衣在賓館的角角落落四處遊蕩生活,都是這名超脫塵世的的少女。

    ——吶、安吉莉卡大人。幽靈大小姐。九郎好像心跳加速了。

    相信自己已然死去的是種怎樣的心情呢。既然這樣,那為何又要與現世扯上關係呢。還刻意串通理查德,像那樣幫助九郎。無論是矛盾還是動機,九郎無從得知。

    「對了對了,給、這是護身符,拿著吧」

    安吉莉卡摘下脖子上掛著的鎖條,遞給九郎。

    這是條白銀與白金打造,聖母像的墜子。

    墜子仍殘留著著她肌膚的溫度。

    「別擔心,九郎。這個效力絶大。哪怕是被惡魔盯上了也近不了你分毫。放心大膽地去救你的三鄉吧」

    「可是……」

    「然後是關於辭職一事,希望你能重新考慮清楚——」

    「為什麼,安吉莉卡大人」

    九郎突然問起安吉莉卡

    「為什麼安吉莉卡大人會關心我這種呢」

    我是沒能戰鬥的日本人,還是未滿的天惠師,就連現在都在心底一隅憎恨著英吉利。我執拗,找不到新的值得相信的東西。

    安吉莉卡聽完九郎這番話,既沒生氣也沒嘲笑,只是表情忽然一邊,像澄澈的水一樣。

    「——為什麼,嗎」

    是的。就是這樣。

    「……九郎。我啊、在戰時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她和你一樣是日本人,大概也有著和你們所說的天惠」

    「……是麒麟兒、嗎?還是真正的天惠師?」

    「我也不太清楚。她直到最後也未能回歸人類,直到最後也未能重返日本,就那樣在南海終結一生。我……是代她來到日本的。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好像就是『牛肉蓋澆飯』很好吃」

    聊著聊著,安吉莉卡停了下來,她輕輕地按著九郎胸口,俯下身子,細長的銀髮飄舞著。

    「不知道也好。不管怎的,九郎實現了我的願望,認真地給我做了『牛肉蓋澆飯』,僅此而已。不要死啊九郎,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再眼睜睜地看著重要的東西消逝了」

    想要緊緊抱住這位俯下身子,肩頭不住的顫抖的少女的衝動油然而生。

    這無論作為日本男兒,亦或是接待員都不是正確的行為,然而九郎的心卻猛烈地燃燒起來。

    九郎覺得,哪怕自己前方的道路多麼艱難險阻她也燃起微微的火光,將其照亮,成為了莫大的支柱。雖然不能報效國家,為某人赴湯蹈火又當如何呢。

    ***

    ——東京掀起了攘夷盛典。

    維新之夜再起,抗議的聲音此起彼伏。年輕人湧上了汽車與電車穿行的馬路,群眾各取所好地宣洩著不滿。

    要革命、要革命。

    天皇大人匡正世界。

    罵聲與警笛聲交織,嘈雜不堪。群眾將碎石丟向吹著警笛高聲呼喊的警察,點燃了日本與英吉利國旗。

    「好嘞!」

    「活過來吧倭朝日本,見鬼去吧英吉利聯合王國!」

    群眾高聲呼喊。

    有人上躥下跳,有人舉起並揮舞著燃燒的國旗。飄向夜空的火花,散落到馬路上的碎石,攘夷的口號聲與騷亂完全沒有看不到終點。簡直就像復活死者的奇特祭典,騷動不斷升溫。日本啊,活過來吧。

    然後——坐落在同樣是的東京的武藏野的一角,是五堂重郎的別墅,「石榴莊」。

    他出身群馬以北,靠著杉木與醬油發了財,之後將手伸向軍需供應,朝鋼鐵與造船業強勢發展的豪商。據說隨著戰鬥結束的同時,被英吉利的浪潮所吞沒失去市場,偷偷選址於此過上了隱居的生活。

    榮耀的遺香,讓他的別墅石榴莊也愈發光彩。

    曾經召集回家議員與軍人,日以繼夜地設宴或密談的宅邸,成為了攘夷派活動家的據點。就連現在也在進行活動。

    拖著帶輪子的沉重皮箱,九郎來到的,是一片杳無人煙的雜樹叢。

    被純倭風的灰泥圍牆圍著的巨大宅邸出現在眼前。從就在所占的地方,黯淡的灰泥圍牆一樣望不到頭。

    眼前有個入口,木製的門扉被死死的關注。

    絲——,九郎深吸一口氣。

    「——鬼島九郎依照約定前來拜會。還請接見!」

    九郎放聲高喊。

    不久,發出嘎啦的響聲,大門從內側打開了。

    從縫隙中探出臉來的,是一名穿著灰色衣服的矮小男人。他提著一件古風的油燈。

    「……歡迎之至」

    他以袖口掩去嘴角,用鋭利的目光直打量著九郎。

    「說好的事情怎麼樣呢?」

    九郎拍了拍及腰的皮箱,男人的表情稍稍有些驚訝。

    「不嫌髒的話,請就在這兒檢查檢查吧」

    「……不必了,裏邊請。先生還等著呢」

    「非常感謝」

    男人將眼睛從泰然自若的九郎身上開在前面帶路,九郎再次拖起皮箱。噗哧、噗哧、就像在搬沉重的肉塊一樣。

    提箱卡在了碎石之上

    「喂」

    矮個兒男人轉過身來。九郎乾咳了一聲。

    順著杜鵑與針松的盆栽,能夠看到武家大院一樣的正堂。

    不知是不是監視和步哨,庭院裡站著多名武裝過的男人,無言地緊盯著跟隨矮個兒男子走過的九郎。有人穿著攘夷活動家風格的就日本軍軍服,也有混混風格的嚇人傢伙混在裡面,完全看不出會有統帥。九郎只是馬不停蹄地繼續前進。

    「三鄉鈴架小姐現在在哪兒」

    「……一樣在裡面,請」

    矮個兒男人將油燈擱在了正堂的水泥地上,然後拉開隔扇,九郎埋頭將皮箱拿了進去。

    走廊上,『天皇』裡幾乎一個模樣的男人們擺開陣勢守候著。

    對方沒有寒暄,僅僅只有刺人的視線。

    果然九郎並非受歡迎的「客人」。

    在這裡儼然並立的屋子相當壯觀,但在此之前必須要在門口脫掉鞋子。

    「行李……讓我幫忙吧」

    看到對橫框的高度差露出苦態的九郎,矮個兒男子出聲想先將皮箱送到走廊。

    「不必了,沒事。我一個人、可以的……」

    九郎使盡渾身力氣越過橫框,輪子撞到了橫框上。

    「疼」

    慌張的九郎弄掉了皮箱,皮箱發出華麗的聲音倒在地上。可是,這次什麼聲音也沒有。雖然沒有。

    「…………」

    「…………」

    「…………」

    「…………」

    即便如此,在場的所有人還是都瞋目結舌地凝視起九郎的皮箱。

    九郎連忙拿起倒下的皮箱,將其扶正。

    「……裡面,裝的應該是卡爾洛斯·奧斯丁的遺體……」

    那貨會說「疼」麼?是啊,但確實說話了。

    眼前的其中一名成員,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喂、就是你。把行李打開看看」

    九郎抬頭看著男人,無言地打開皮包的別扣。

    磅!蓋子猛然飛了出來。

    「咕啊!」

    男人發出哀鳴。

    他從懷裡掏出手槍的同時,兩根指頭飛了出去。

    「搞什麼、喂!」

    被皮箱中飛出的人影用刀砍了。

    手法之凌厲僅僅一閃之間便擊退了男子。可最讓人驚訝的是,那竟是一位身著女僕裝的少女。

    「紅緒小姐,會不會太過火了?」

    「倒是你別發呆了。我都懷疑是不是砍到你屁股了」

    內海紅緒揮舞著已然出鞘的日本刀一口咬定。

    細長而清秀的眼睛綻放著凌冽的光輝,美若皎潔的新月一般。而且還是叫九郎不要出聲的傢伙。

    「是、是敵人。敵人找上門了!」

    看著眼前起腳奔來的男人們,紅緒微笑著說道

    「對。就是這樣。直到你們把三鄉鈴架家出來為止,我可要大鬧一場哦」

    這絶不是威脅,她越過第一個人的血跡,將橫框當做跳台一踏——飛了起來。

    「首先三個!」

    正面衝入固守走廊的男人們中,翻舞著連體長裙隨後著地。正如之前所宣言的一樣,前、左、右,總共砍倒了三人。

    「下一個!」

    對方即便想擺好槍或刀,可距離實在太近,而且毫無餘裕。眨一眨眼睛,紅緒的身影在下一瞬間移動了,帶著瞳中所映之敵的哀鳴和血風,直接衝向了大院的深處。

    「……下面。我……該說什麼好呢」

    九郎不由呆滯了。

    說真的,沒想到她竟是如斯程度的達人。

    九郎只能站在門口正中央,與蛻掉的空殻皮包呆在一起發出感慨。

    總之,眼下能動的東西,只有被她砍過之後丟在一邊的無法戰鬥,發出陣陣呻吟的『天皇』成員了。

    「……喂、小子」

    「在,有何吩咐」

    「那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和先生一樣的天惠師麼……」

    「誰知道呢,具體我也不太清楚哦。我只知道她是戰場的前輩,賓館的」

    倒下的成員彷彿放棄了思考,喪失了意識。九郎為他合掌祈禱。

    不過,這樣下去可不好。首先,九郎沒有完成九郎的目標,那到底為何來到此地呢。

    「那,我也要麻煩諸位了。身份抱歉」

    九郎謝過一禮,踏入了大屋之中。

    一定要找到,並救出鈴架。

    九郎試著朝著紅緒突進的正對面,開始前進。

    大屋很寬敞,蜿蜒盤旋,在朝著最裡面前進的時候,庭院出現了在了走廊之下。庭院裡造有鯉魚池,在另一棟房子裡可以看到亮起的火光。於是,就在九郎朝它走了過去的時候,有三名『天皇』成員跑了上來。

    「喂、那邊的小子,你什麼人」

    「耳聾了麼。肯定是那女的帶來的」

    已經淪為附屬品了麼。

    他們是打算去往紅緒胡鬧的地方合流的,不過還真有種主角位置被奪走的感覺呢。

    九郎帶著難以言喻的思緒,對他們說道

    「來得正好。能不能告訴我三鄉鈴架小姐在哪裡呢」

    「吵死了!關你屁事」

    紅蓮之炎包住了最前頭的男人。

    「嗚、啊————」

    絶叫。

    庭中的池裡,倒映出渾身著火暴亂一氣的男人身影。就這樣,男人翻過欄杆向庭院滾去,身體掉進了蕩起緋色的池塘裡。

    剩下的兩人,全然肝膽俱裂地杵著了。

    指向冒著黑煙的地方,九郎對他們單刀直入

    「再問一次。三鄉鈴架小姐在這個大屋的哪裡?」

    稚氣未脫的童顏。小個子的身軀。可九郎對敵人說話的表情,從白玉蘭賓館的接待員變成了在天惠院學習的院生。

    他曾經的目標是——矗立於戰場的軍屬天惠師。

    倭朝日本是麒麟兒的故鄉。

    麒麟兒的鬼島九郎,『紅蓮』之八咫鳥的天惠是發火能力。

    只需燃燒的意念便能在掌中寄宿熱量,「暴亂地吹吧」這樣一聲令下奔走於大氣之中。

    老師曾說,人和猴子的區別,就是其能否將火焰握於手中。當記下如何制御火焰時,人的可能性便無限擴大。不過那怕是現在,害怕火焰、逃離火焰的本能仍銘刻於心,無法將之連根拔除。

    ——多以老師說過。「鬼島。你的天惠直接聯繫著人類的恐懼」

    「啊、啊啊、啊」

    不住的顫抖,讓他們拿在手裡的刀槍化作擺設。

    「非常遺憾。不回答我就先走了」

    「你、你竟敢!」

    一名男子暫時取回理性,揮舞著手裡的軍刀襲了過來。九郎輕而易舉地突入振臂大揮的男人懷裡,掌底輕輕打入。

    肉發出燃燒的聲音。

    「嘎!」

    男人的身體扭成了一個「く」字。

    簡直被燒紅的烙鐵按上去一樣。實際上接近燒紅烙鐵溫度的右拳,單純的接觸便能化作兇器。

    九郎撇下不能動的男人從旁走過。

    剩下的,只有一個了。他被強製品嚐著兩人份的恐懼,抓著最後的救命稻草、手槍。

    「見鬼,射擊、給我射擊」

    「你說什麼鬼話啊!」

    在命令的驅使下混雜著悲鳴與膽怯的彈道,盡數偏離了九郎。雖然迴避的成分在裡面,但大部分在與恐懼導致的瞄準錯亂。最後剩下的男人眼裡所映出的九郎,說是鬼神附體也有未可知。

    「請回答我,三鄉鈴架小姐在哪兒?」

    「啊——裡麵裡麵裡面!在那邊的倉庫!」

    終於得到了期望的回答,九郎幽然一笑。

    「怪物!」

    真是過分。這邊是一介麒麟兒,得到天之恩惠而得立於此。

    九郎丟下最後一人,跳下庭院奔跑起來,直指他們所說的內院。

    中途若遇到礙手礙腳的人,九郎便掀起狂暴的火焰毫不留情地發動攻擊。

    「快跑!」

    怎樣的悲鳴也無法撼動心靈,被熱量所取代的意識一片冷澈。「找到之前全部燒掉也無所謂」,就是這樣一種心情。

    不久,九郎在庭院一角發現了類似的建築。那是一間白灰砂砌成的土牆倉庫。打著鉚釘的木門上掛著鐵鎖。

    (這是這裡)

    九郎用右手抓住鐵閂,提升溫度「熔化」了。

    「……好」

    右手將因熱量變成橙紅色的鐵鎖甩在地上,鐵鎖發出沉重的響聲,冒起黑煙。空出的左手打開門。

    裡面相當黑,九郎試著在指尖點燃火光窺伺其中。

    裡面堆著巨大的木桶和木箱。在這片地磚被掀開,僅露出冰冷土地上,酷似鈴架的一名少女被布條綁住倒在角落。

    「鈴架小姐!」

    「……誒、誰……?」

    她微微抬起頭。

    是鈴架,的確是鈴架。到這裡,九郎心率上升,壓抑著亢奮的心跑近跟前。

    「沒事吧、鈴架小姐」

    「騙人的吧。是鬼島閣下……?」

    鈴架醒了過來。布條下的廚師服,和店裡被綁架時一模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是鬼島閣下」

    「我怎能眼巴巴的看著鈴架小姐遭遇這種不幸呢。我來救你了」

    九郎彎下膝蓋,溫柔地問道

    「受傷了麼?」

    「現在還、沒事,不過……」

    「抱歉,我來遲了。都怪我」

    九郎在鈴架面前低下頭。

    鈴架在昏暗之中,輕啜著鼻子,「我好害怕」地嘟噥一句。聲音伴著淚水,九郎不堪心中的痛楚,再多謝罪也不夠。

    「……自稱鬼島閣下的、師兄的人來到店裡。和他說著說著感覺就變得奇怪起來」

    「是的。我想鈴架小姐大概是中了那個人的天惠。那個人擁有命令人心的天惠」

    「天、惠……?」

    「不過沒事了。松蟲先生的天惠只能作用一次。鈴架小姐不會在被操縱了」

    「不對哦,鬼島閣下。我所遭遇的,並不是——」

    「總之趕緊出去吧」

    九郎簡短地打斷對話,抓起鈴架的手。

    然而就在起身踩出大門的瞬間,磅!子彈飛向了後方的木桶,裡面大量的酒流了出來。

    (水!?)

    九郎和鈴架受到正面衝擊,雖然勉強抵抗住奔湧的水流,可九郎還是鬆開了鈴架的手。

    然後,從天花板的樑上投下一把小刀。目標是——九郎!

    「!」

    九郎滾到在地,當起身之際,並未以火焰與之對抗。

    (可惡)

    樑上的男人手持軍刀一躍而下。九郎掏出腰間的小刀將其接下,單膝跪地。

    「鬼島閣下!」

    鈴架尖叫起來,可九郎沒有回頭看她的餘裕。

    「——松蟲、先生」

    「這樣就稍微對等了吧?畢竟我的天惠對已經你不起作用了」

    嚴禁沾水。這邊是九郎天惠的罩門。

    在身體驅除完水氣之前,無法期待原本的力量。況且現在身體已經濕透了。

    戰術達成的松蟲,在銀框眼鏡之下露出無畏的笑容。

    「在外面胡鬧的是你的同伴?跟你一樣的英吉利走狗麼」

    「並不是。我們只是來奪回重要的東西」

    「詭辯。一直巧言令色藉口推脫戰鬥的是你吧。沉浸在同伴的遊戲裡安於現狀,若不是我精心準備你甚至連那把刀都不會拿起。沒有踏上孤獨的修羅之路的覺悟,就是一隻拯救不了任何人的膽小蠢豬罷了」

    松蟲看了看架住軍刀的小刀,放出諷刺的話語。

    只是師兄的眼睛,與這聲音相反的悲傷色彩越來越濃。能感到這是思想未能傳達的,發自內心的嘆息。

    「然而……你就用天惠命令,劫持人質麼。你不這樣就聚不起人,無法戰鬥了麼?」

    九郎的話語,完全轉變成憤怒。

    「你這傢伙」

    「『籠』之松蟲,御廚琥珀。倘若你現在走上了修羅之路,這絶對成不了戰敗的理由!」

    「閉嘴」

    九郎格開了軍刀。斬下的刀與小刀撞在一起,在昏暗的空間裡散出火花。

    不知交鋒了多少回合,激烈的交錯之餘,從九郎身體內側散發出朦朧的水氣。距離能全力使用天惠,還差一分三十秒。畢竟目前尚未可行,主導權在松蟲受傷。

    九郎聽天由命地將小刀換至左手,

    「快跑!」

    「!」

    照著對方的面龐,刺出右手。

    實際上掌中迸出的,只有火柴大小的火苗罷了。但這就足夠了。戰鬥中的松蟲為萬中無一的可能性不得不進行格擋,這裡將無法抵抗人類的本能。

    九郎趁此突進懷裡,將尖鋭的小刀伸向松蟲的喉嚨。

    但就在這一瞬間,九郎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事情。

    「蟲啊」

    背脊不寒而慄。

    「『籠』之松蟲御廚琥珀封之。三鄉鈴架,殺掉眼前的男人!」

    從剛剛還被淚水染濕的少女臉龐上,一切的表情消失了,瞳孔放射紅光。

    「——瞭解、隊長」

    難道。

    (——難道,還沒對她下過命令——!?)

    松蟲間不容髮地一腳踢向九郎的身體。九郎老老實實地吃了一記。伴著激烈的嘔吐感,九郎跳向滾落的小刀。

    蹲在牆角的鈴架渾然不顧濕漉漉的身體,朝九郎走來,就像斷了線的人偶一樣。

    松蟲面露喜色,看到無疑是看準了這一瞬間。手裡還留著軍刀。

    「是我贏了!」

    鈴架撿起掉落的小刀,

    「誒……?」

    用儘力氣,刺進了松蟲的身體。

    驚訝的不只是九郎,還有松蟲自己。小刀就這麼插在背後,驚愕地睜大雙眼。鈴架的瞳孔已然散發著紅光。

    不明所以——但,決不能讓這次機會溜走。九郎咆哮著

    「燃燒吧!」

    第二次認真放出的劫火,向松蟲的全身剜去。

    ***

    恐怖至極,內海紅緒幹掉了石榴館裡絶大多數的成員。

    九郎帶著解除了松蟲天惠的鈴架在僻靜的大屋裡兜了一老圈,在終於找到紅緒的時候竟是這幅慘狀。

    「紅緒小姐……」

    「啊。元新來的還活著」

    九郎好像有些脫力,眼前一陣眩暈。

    「……還真是肆無忌憚的大鬧了一場呢。還是稍稍手下留情吧」

    然而——。

    「我說,這四周到處都在冒煙啊,失火了麼?」

    「抱歉,都是我的錯」

    「那你沒資格說我吧」

    被涂血的拳頭輕輕一敲。太危險了。

    「總之快逃吧」

    三人跑出大屋,正將衝出門外之時,火焰已然勢不可擋。

    聽著遠方的消防警鈴慢慢靠近,恐怕警察也跟在一起,看來容不得自己磨嘰下去了。

    不過九郎還是最後一次,僅僅最後一次轉身朝向師兄的方向。

    松蟲還在那豪炎之下。

    不知原本的『天皇』同伴還剩幾人,但能看到好像某種特殊的東西被點燃,爆出的火粉的一瞬間,綻放出青色的光輝。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8 AM


第一卷 終章

    「這是明月堂新鮮出爐的小豆包」

    九郎揭開蓋子。

    「這些是櫻花鹽醃過的紅豆餡,那些是芥子梅干餡的,還有撒上芝麻的白豆陷一共三種」

    在英吉利人特別居住區『鳥之巢』的一塊地方,白玉蘭賓館的屋頂層中,住著一位奢華而又閒散的的幽靈。她的名字是叫做安吉莉卡·奧布萊恩氏。

    她長滿蜘蛛網的客廳裡,湊在桌上嗅著。

    「嗯。不錯」

    「請用。這裡還有清口的鹽海苔和綠茶」

    「那我不客氣了」

    將麵包端上桌子的接待員——鬼島九郎,一副神妙的表情繼續站在一旁。

    幽靈安吉莉卡優雅地切開麵包,送入形狀優美的小嘴裡。

    「……這跟奶油的味道大不相同呢」

    「餡料用的是十勝的小豆。發麵也不是用的酵母,而是用的日本麹發酵的。所以才有這個特色」

    「原來如此。你能平安回來,又說了會繼續幹接待員,沒什麼想說的麼」

    九郎無法立刻回答。

    ——不想提及這些,就個人來說。

    「吶、你的心境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不給我說說?」

    「發生了……很多很多……鈴架小姐她……」

    這裡所說的是離開石榴館之後的事情。

    除了九郎,還有像紅緒這樣素昧平生的少女過來就她,鈴架會感到不可思議也是理所當然的。況且明明是日本人,卻穿著『鳥之巢』高級賓館的女僕裝,揮著刀,沾著回濺的鮮血。

    可紅緒卻進行了荒唐而又直接的自我介紹。說什麼自己身為白玉蘭賓館的女僕,為了代替辭去賓館職務的鬼島九郎拿到明月黨的麵包有必要這樣,才來救鈴架。

    聽完後,鈴架臉色一變。

    「騙人,鬼島閣下,為什麼要辭職!?」

    「矛頭指我麼?」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嘛」

    「不、因為你想想,要救你會產生來各種各樣的麻煩,還是劃清界限比較……」

    「為我辭職啥的絶對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再說劃劃清限和丟掉飯碗根本兩碼事!所以還是繼續幹吧!賓館的大家就沒留你!?」

    「不、不過,畢竟我……」

    「鬼島閣下辭職的話我就不回明月堂了!」

    「哈?」

    「我就不會去考小豆包的啦!」

    「嘿。是這樣啊、原新來的。既然這樣,那就要稍微和你聊聊了」

    「紅緒小姐?你手上的傢伙是怎麼回事?怎麼從鞘裡跑出來了?」

    「……於是乎,被鈴架小姐抱怨著,又被內海紅緒小姐用刀比著,感覺不點頭就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就……」

    明明很認真的在進行說明,可她伸到桌上貼服著的肩膀卻顫抖起來,忍不住放聲大笑。

    「安吉莉卡大人……」

    「抱歉。你還真不如鈴架啊,受不了你」

    安吉莉卡小聲嘟噥起來。

    不管怎麼說,自己確實四肢健全地回到了白玉蘭賓館。

    石榴館的火災好像非常嚴重,卻直到現在都沒有收到關於發現包含松蟲在內的屍體的消息。不過,以那一天為分界線,『天皇』的攘夷活動戛然而止,倒是其所發動的團體遊行和抗議活動變得尤為突出。

    是否已經搗毀了那個地方,是否只有幹部從地下潛逃了,如今尚無定論。

    日本也許也會就此改變,也許也不會改變。

    Mrs哈拉根回國了,可奧斯丁一家卻留在了日本住下。

    作為九郎自己,只能看清這一切。無論馬頭還是杜若,都說松蟲還會捲土重來。

    於是更多的,就不得而知了。

    在石榴館裡最後的最後,走投無路的那個情況下,為什麼鈴架會弄錯松蟲命令的對象呢。

    ——『籠』之松蟲御廚琥珀封之。三鄉鈴架,殺掉眼前的男人!

    按理說松蟲的命令僅只一次,一旦下達便是絶對的。

    九郎當下能想到的,只有這一點了。然而,這並非值得高興的假說。

    「……男兒當身丈六尺,重三十貫麼」

    「嗯?」

    「或許是我沒能進入那人的基準之列呢……」

    對依舊一副驚訝表情的安吉莉卡,九郎說著

    「不管怎麼說,我和松蟲先生比起來,的確是他看著高些呢……」

    九郎嘆了口氣。

    松蟲對鈴架下的命令式殺掉「眼前的男人」,並沒指令殺掉九郎。

    所以鈴架無意識地套用了鈴架的基準,選擇了「更男人」的一方,也就是相比之下體積更大體重更高的一方,以白刃相向。

    聽到這些的安吉莉卡瞪大了眼睛。

    「別說蠢話了。怎麼可能會選得那麼隨便啊,你不是鈴架的戀人麼?」

    「您說誰是誰的戀人?」

    九郎認真地丟下這句話。

    「誒……不、不是麼?」

    「三鄉鈴架小姐是有未婚夫的人哦。就是明月堂的老闆」

    正要放進嘴裡的小豆包,愣是從安吉莉卡的手上掉了下來。

    九郎半溫不火地,有種無奈的心情。

    「……僅僅是僱主的話,可不會因為少了一名員工就摘下招牌,又鬧有失落的哦。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鈴架平安回去的時候,主人無疑是喜極而泣。看著他那像只大熊的外表,真希望這兩人可以關心良好,繼續作出廣受好評的麵包就好了。

    「為什麼,你……竟然為了別人的戀人要強到這個份上?搞得破破爛爛,還要辭職什麼的」

    「不行麼?」

    「不、語氣說不行,那個……」

    的確,說到依戀也僅止於此。與其說對鈴架是喜歡,其實真正地還是憧憬。

    當聽到她在明月堂永久就職這件事時,吃驚的都要厥過去了所以沒能將祝賀的話說出口,抱怨的話倒是聽了多。

    對鈴架來說,自己是無法拋下不管的敢死隊同志,是重要的同伴,是弟弟一樣的人。正因為自己被如此珍視,才覺得為了救他,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真是無可奈何。

    「哈,很想快點成人呢」

    內心,還有儘力而為的外表也是。

    安吉莉卡吃驚得合不攏嘴,可嘴角還是綻開了花朵。

    「呵呵呵」

    就幽靈來說欠缺恨意,倒像是普通女孩的笑聲。

    「哎呀,什麼沒也沒有,別在意」

    「我有些在意,您說的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個好甜啊」

    安吉莉卡同意著自己的話,放鬆嘴角,吃著香噴噴的焦黃色小豆包,啜著綠茶。

    「九郎」

    「有何吩咐」

    「要說我下面還想吃『牛肉蓋澆飯』的話,你會做給我麼?」

    「噗嗤」

    「哼笑是什麼意思!?」

    九郎向後退開一步,應聲答應。

    「當然了,安吉莉卡大人」

    ***

    辦公室的隔壁是副經理室,理查德·羅的工作間。

    他正應對處理著白玉蘭賓館所發生的形形色色的問題,圓滑地料理日常的業務需要深思熟慮。

    一切都呈平行與垂直放置的桌子上,擺放著幾份應募文件。這是為瞭解除人手不足,刻不容緩但懸而未決的事項。

    他正不停打著電話。

    「——您好。非常板牆,我們得出結論,您不是本店需要的人才。欸,當然知道您在一流賓館經歷過千錘百煉。可是白玉蘭賓館所需求的人才,在其他事情方面有多不同,擁有應對顧客提出無理要求的誠心和毅力,以及在惡魔降臨之際保護顧客的戰鬥力,兩者之間缺一不可。欸、欸,無論您有多麼優秀,這邊——」

    生氣的應募者單方面地掛斷了電話。

    理查德盯著黑色的話筒。

    「噢」

    但是毫無怯意。

    「半吊子的人是不需要的」

    理查德調整心情,開始打向下一名應募者。

    「……喔……在巴黎的星級賓館待了十年麼……很棒,但恕我駁回」

    雖然賓館的人才不足問題十分尖鋭,可理查德還是沒有招入不適合的人。

    住在閣樓的VIP需要特別細心才會注意。在這層意義上,Kurou·Kijima【鬼島九郎】才會登上名為錄用的這只渡船。真是撿到了意想不到的寶貝。

    他沒有離開真是太好了。

    ——募集。阻止惡魔復活的賓館業者。

    ——當然、大小姐①終

作者: fu5040    時間: 2012-11-27 12:59 AM


第一卷 後記

    辦公的地方有隻貓。

    我母性大發撿起了遺棄在草叢裡的小貓。

    在電線杆後面偷偷盯著這邊的女中學生(穿著水手服和三分長筒襪)也過來不就好了。簡直像是曾今幹過壞事的母親。

    大家好,我是竹岡葉月。

    相信這個故事發售之際日本列島也正亮下來。

    相信世界正趨於和平。

    相信貓不會咬我的腳。

    初次見面的各位以及好久不見的各位還請酌情。

    這是新作!

    簡單說明內容。舞台是同西洋列強戰鬥敗北後的極東島國,倭朝日本。

    進入戰勝國的英吉利聯合王國的佔領下開始走向復興的道路,不過無法接受的也大有人在。為國磨練異能的主人公鬼島九郎也是其中一位。

    夢想幻滅加上就職無門,抱著「都是大家都窮的錯」的思想勉為其難地一頭撲進了英吉利人特別居住區的高級賓館。就在主人公在哪兒捲進態度傲慢的『L'客人們的鬧劇之中弄得體無完膚之時,世間的攘夷風潮也逐漸強勢——於是乎,有點像曾經的日本又並不像,以大昭三十八年的倭朝日本首都東京為舞台上演了工作與異能的故事。寫了好長呢。

    若用噁心的長標題來表現的話,或許就是「如果帶異能的軍國少年在戰勝國的賓館當上接待員的話」這樣,或者「浴缸的美少女幽靈為何渴望牛肉蓋澆飯呢」之類的了。

    說到標題,這次的「當然、大小姐(もちろんでございます、お嬢様)」這個標題也絶對不算短就是了。不好意思。

    大致上責編老師們之間已經開始用「摸小姐(も嬢様)」這樣的簡稱了。絶對不是「不受歡迎吧、大小姐(もてないでございます、お嬢様)」的簡稱,還請務必注意。

    對我來說很少見的是,最開始構思的標題竟然就原封不動的被採用了。

    我想作為敵國的英吉利聯合王國的原型,若遵照歷史軌跡的話,就是某大米字國了吧,這次是紅茶與女王大人風韻的國度吧。這最終只停留在參考層面上。

    所謂賓館接待員這一職業也許並不耳熟。

    大型賓館的話,不管前台收銀台或是其他地方,我想都有打出『接待員』招牌的櫃檯。雖然沒有專門部署,但一定同樣是接受麻煩諮詢的工作人員。

    在旅行的地方解決「麻煩了!」的強力夥伴,會不會感覺有種輕小說的感覺呢。

    本想傳遞氣氛才開始寫的,麻煩的是虛構的倒是越來越強。

    最近連大型的高級公寓也開始導入接待員性質的服務。收銀台的制服姐姐或哥哥坐在那兒,向去往學校或會社(公司)的居民送上一句「小姐請慢走」之類的。雖然會讓人聯想到美味的燉菜,貫徹初衷還是賓館的東西。

    ……哎呀不好。

    越是寫這個後記,思想卻越飛越遠,真是讓人感慨。

    倫敦的賓館服務生的制服好帥啊——之類的。在高級閣樓獨居的謎之美少女很美味不是?——之類的。從我自己的萌點出發張開妄想與想像的翅膀,結果就成這樣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賓館以外的設定已經爬山虎式地冒了出來,感覺嚇人一跳。

    這片爬山虎到底是施了多少金坷才變成的生物兵器?雖然是這樣的感覺,但我不會輸的,我不來寫誰來寫。

    寫大小姐讓我滿足。

    寫名為賓館的舞台讓我滿足。

    還有寫紳士的燕尾服,寫男士禮服最棒了!

    雖然主人公和女主角的關係性和寫法讓人頭疼,倘若明白他們是無法對峙的中二病組合的話,也能輕輕鬆鬆的奮筆疾書吧。

    在寫不成熟有很笨拙的耿直主人公形象時,可也許正因為原汁原味,那樣的主人公和女主角才顯得尤為珍貴。

    要說「看看現實吧」很簡單,可是這裡沒有溫馨。我不想寫不溫馨的故事。倘若這般,那些孩子又將何去何從呢。

    最後獻上致謝。

    插畫りいちゅ大人。感謝您筆下華麗的色彩和惹人憐愛的形象。責編N大人,您切實的建議真是幫大忙了。另外,對拿起這本書的諸位表示感謝。

    下一次再會應該是冬天吧。

    那麼,請容我暫且落幕。

    再見!

    插畫後記

    初次見面,我是りいちゅ。

    這次很榮幸負責竹岡葉月老師的插畫!

    人物形象方面我特別喜歡這兩人,畫的很快樂也是沒辦法的事。

    由於這份洋溢的愛,正巧在在落筆之際,不知不覺地畫出了九郎和安吉莉卡。

    我想今後也有許多的人物形象將會登場,只要快樂的去畫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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